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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胡安加西亚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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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3月6日,星期天,霾,微风,西班牙阿兰胡埃兹郊外。

刺耳的闹铃声响起,程知行用胳膊撑着硬板床坐起身,他摁掉了在小桌子上疯狂摇摆的闹钟,揉了揉眼又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肩膀后终于从床上站了起来。他从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衣服,只用了一分钟就把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接着他把被子叠成了一个不太光滑的豆腐块,用左手挠头的同时用右手去旋转眼前的门把手。

“早上好。”走下楼梯,程知行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早安,他的声音消失在空荡荡的客厅角落,没有人回应他的问候。他这才想起来,三天前的夜里,胡安·加西亚因病去世了。

他沉默地走进厨房,拧了拧燃气灶的阀门,清脆的声响后,没有气体喷出灶台——家里又断气了。

他关上灶台的阀门,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5℃的冷气喷上他的鼻梁。

还好,家里还没停电。

程知行拿出一瓶装满牛奶的玻璃罐,他取出橡木塞,仰着头将瓶内的牛奶一饮而尽。家里有气时,他会把牛奶煮沸了再喝,但现在家里停气了,他也不想为了一顿早餐去升一次篝火。

出门前,他又回到卫生间,他对着镜子用剪刀把新长出来的胡须剪短,然后他拿软刷扫了扫面颊——一个月前家里的剃须刀刀刃坏了,并且没有替换的新刀片。于是在那以后,他蓄起了短须,他刻意使得自己的胡子不要蓄得太长,因为太长的胡须不仅不美观,还难以收拾,吃饭时也容易沾上食物的残渣。

剪完胡须,程知行再次回到厨房,他拧开一个带背带的军用水壶,他把水壶放在水龙头下,看着清水将其灌满,他拧紧瓶盖,把水壶挂在了自己的右肩膀上,然后他走向玄关,经过客厅时他拿起了沙发上的黑手套,一边走一边戴上。

程知行在鞋柜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个小挎包,他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三明治装进包里,然后把它挎在了自己的左肩上。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抬头时看到挂在墙上的黑色科尔多贝斯宽边帽——这顶帽子是胡安的,他骑着马牧牛时总戴着它。

程知行想一会儿,他伸手把帽子取下来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最后他拿起立在门旁的栓动式步枪。出门前他拉开枪栓确认里面的子弹已经压实,接着他又拉了一次枪栓让它复位,他提着步枪的枪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开门。

微风夹杂着浓烈的硫磺味冲入他敏锐的嗅觉系统,他拉起脖子上的围巾遮住口鼻,朝着散养着牛羊的畜栏走去。

已经快七年了。

2043年12月31日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天,新世界甚至等不及庆贺的钟声敲完就呼啸地席卷了每一寸土地。那个种满“太阳”的黑夜后,世界又经历了连续三个昼夜的炮火摧残,接着又是连绵一个月的森林大火。

2044年1月被西班牙人称为“血月”,新旧年之交种满太阳的夜晚被幽默的西班牙人称为“白夜”,它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幸存者认可的名字——世界末日。

12月31日的晚上程知行因为先回家逃离了核爆的中心,到了1号的凌晨,他被楼下的警笛声惊醒。

迷迷糊糊的程知行光着脚走向客厅时忽然感到脚底一疼,低头一看,玻璃碎片与木头碎渣洒满了整个地板,一根木刺扎进他的大拇指。他在疑惑中忍着疼拔出了那根木刺,他回到卧室穿上了拖鞋,再次向客厅走去。

拉开窗帘后眼中所见的一切让他瞬间从宿醉的迷糊状态中清醒。他惊讶地看着熟悉的马德里已经被两道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巨型柱状烟幕和望不到头的火光笼罩住。

那是程知行一生难忘的场景,两朵巨大的蘑菇云在远处升腾而起,烟幕从东侧的尽头连接到西侧的尽头,8公里高的烟幕下挂着一条橘红色的纱巾,他看着烈火在远处燃烧,马德里引以为豪的四座高楼变成了四条直插天空的火刑柱——火焰顺着钢筋向上蔓延,四栋高楼火光照耀下的黑色部分,就像是两扇开启的地狱大门。

地狱之火从一头烧到另一头,延绵不断,永不停歇,如撒旦亲临人间,用权杖将世界改造成了它熟悉的模样——每一缕红光都伴随着刺鼻的焦臭味透露着残忍和邪恶。

他看着一辆辆黄绿相间的救护车拉着警笛向城外飞驰,看着城市的街道塞满了被遗弃的车辆,看着被高温烫得像扒了皮的西瓜一样的鲜红色人类衣衫褴褛地向城外的方向逃跑,看着狂妄的不法之徒拉扯着落单的妇女......有的人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有的人挣扎呼号着被拖入黑暗中。

18岁的程知行不知所措,他匆忙收拾了行李,听着门外受难者的哭号,他怕极了,他强迫自己在屋里等到天亮。终于,来自太阳的光热撒进了冰冷破败的公寓。准备出门时他看到了鞋柜上还没被取走的礼品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环似乎忘记提醒他售货员到了,他打开手环,发现没有网络的全息影像只剩下一片蓝光,蓝光的右上角显示的属于过去的时间:00:00:20——那是断网的时间。

程知行焦躁地去操作影像,同样的文字会在他每次触碰虚拟影像时反复跳出界面——“无网状态,请等候系统自动联网”。

他的手环永久停在了2044年1月1日00:00:20。

两天后,程知行背着一个双肩背包,手上拿着那个礼品盒双腿颤抖地出现在阿兰胡埃兹郊区的胡安·加西亚农场。胡安收下礼物的同时也收留了程知行,他们曾在白夜发生一个月后骑马回到马德里市寻找胡里奥和格洛丽亚,他们什么也没找到,繁华的首都变成冒着熔岩的地狱,市中心方圆5公里更是直接被气化成了一片焦土,那时还有军队,神色迷茫的军人告诉他们市区已经检测到致命的辐射尘埃——任何人都不得进入马德里。

他们被拦在B1区的边缘,被枪指着走上了返程的路。

从马德里回来后,胡安和他的妻子安娜痛哭了一夜。亲眼见过市区的惨况后,他们都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的儿子和侄女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不是唯一伤心痛苦的人。

程知行曾守着他那失效的手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他无数次期待他的手环能重新连上网络,他希望打开手环时全息影像射出的不再是那重复的十二个字,但每一次摁动那唯一的按钮带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曾站在水塔上遥望东方,期待着红色的旗帜飘扬,期待着一辆大巴车驶进农场,期待着和他同样面孔的中年人走下大巴,脸上挂着让人放心的微笑,用低沉稳重的声音告诉他:不要担心,他们来接他回家了......

他每日带着希望起床,又伴着失望入眠。

白夜过去一个多月后,程知行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那个白夜不仅仅发生在马德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用“世界末日”来称呼它。认清现实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程知行痛哭了一天一夜,他想到了自杀,春天的星夜下他发疯地冲向哈拉马河,不顾一切地跑进那冰冷湍急的河水中。

胡安在半夜中听到了门被用力撞开后击打在砖墙上的巨响,他打着老式强光手电筒骑着马赶上了程知行,看到程知行跳进河水后,他奋不顾身地跃入哈马拉河......

那天清晨程知行自杀计划失败了,呛了几口河水后他被64岁的西班牙人拖上了岸,没等他缓过劲,胡安“啪啪”两个巴掌招呼到他脸上。

老人愤怒地用充满方言口音的西班牙语怒吼着,他把程知行臭骂了一顿,骂到后来西班牙人潸然泪下,他痛哭流涕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这操蛋的世界已经死了太多人!已经足够了!”

程知行听不懂他浓厚口音下的脏话,但在胡安的怒吼下他再次哭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胡安抱住了他,用悲伤的声音告诉他:从此,他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会把像对胡里奥那样照顾他。

度过2044年刻骨铭心的春季后,程知行再也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

到了2044年5月,程知行加入了名为“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民兵组织以换取组织对农场的保护。一般情况下,他会住在阿兰胡埃兹的市里——这座古老的小镇居然逃过了白夜的侵袭——但他每个月都会抽出三天时间回胡安的农场帮助他们打理农场。对于一个来自远东的外乡人来说,友善的胡安和安娜似乎真的成了他的父母。

可惜他终究不是他们的儿子。

安娜·加西亚因为思念儿子患上了抑郁症,在2047年的最后一天在客厅里上吊自杀,她自杀的时候胡安正在农田里检查翻过的土壤,等他忙了一天回到家中时,妻子垂落的双腿已经生出了黑色的尸斑。

安娜去世后,悲伤的胡安·加西亚又独自支撑了三年,在2049年西班牙国庆日时他觉得肚子疼,医生诊断他得了癌症。胡安一直瞒着程知行自己患病的事,直到2049年圣诞节时他在程知行面前突然昏倒。

知道养父的真实状况后,程知行就辞去了他在民兵组织的工作,他回到农场,独自完成三个西班牙人才能干完的农活。

程知行是个极具天赋的农民,在他的照料下,胡安·加西亚农场的作物和动物都平安地度过了冬天。只是从上个月开始,不知从哪儿飘来了厚不见天日的雾霾,伴随着雾霾出现的还有浓烈难闻的硫磺味。

胡安告诉程知行肯定有一座火山喷发了,只是他们不知道是哪处的火山,他们和隔壁农场的主人都没感受到火山前的地震活动,但火山喷发造成的昏暗世界却是人人可见的。

起初,程知行和胡安都认为火山带来的烟雾会在一两周内消散,结果它却停留了接近一个月。日渐虚弱的胡安撑着拐杖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的农田,他感叹着这个夏季农场注定要欠收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担忧地看着程知行,程知行煮着咖啡向西班牙人微笑,他用让人放心的口吻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胡安点点头,然后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程知行在煮早饭时喊了三次胡安的名字,胡安没有出现在餐厅门口。听着煮着牛奶的鹤嘴壶发出尖锐的嘶鸣,程知行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吞了吞口水,拧上了燃气阀。他看着楼梯上安静的二楼,他思考了一下,握了握拳头后向楼上走去。

敲了三次门后,程知行忐忑地转动了那个老旧的金属门把,他看见胡安躺在那张空旷的双人床的左侧:他长着嘴,失去色彩的双眼看着天花板的位置。程知行走到床头的位置,他看到胡安额头上生出的黑色尸斑——胡安在黎明到来前已经走了。

程知行用床单将胡安包裹起来,将遗体抱到了一楼的餐桌上,接着他骑马跨着枪赶往阿兰胡埃兹镇,他找到了镇上唯一的医生兼牧师——费利佩医生。

他请费利佩医生给胡安做了最后的祷告。做完祷告后他在屋子的后院一棵橄榄树下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他将胡安的遗体放进了狭窄的土坑中,再把土一铲一铲地铲回坑里。他花了一下午去做这件事,又用了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十字架、编了三个橄榄枝头冠,做完时他的手指红肿发疼。他将十字架插在了那个土坑上,他看了看十字架,用手调整了角度让它能和旁边的两座十字架一样垂直立在黄土上,最后他把三个橄榄枝头冠分别挂在三座十字架上。

“愿你安息,胡安·加西亚。”程知行在胸口划着十字,他眼含热泪地望着眼前的三座十字架微笑。三座十字架下只有两具遗体被安放在墓穴中,刻着JulioGarcia的十字架下只有一堆衣物。

“你们终于团圆了,祝你们在天堂感到幸福。”他在坟墓前默哀了半晌后,沙哑的嗓子说出了久违的母语。他吸了吸鼻子,朝东方的黑暗凝望了一眼,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他来的地方,也是他牵挂的地方。

胡安走的那个晚上,程知行一夜无眠,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天花板上裸露的天然木板,他明明躺在家中,七年的时间让他知道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如何摆放的,他可以闭着眼从一楼走到二楼的卧室,然后再闭着眼从楼上下来。可是,当胡安走后,一股陌生的气息席卷了他,他突然发现,这座房子又变得像七年前他初到时那样的陌生。

他努力去思考其中的变化,在鸟叫声中,他灰暗了一天的眼睛又变得明亮起来......

检查过农田,给牛羊填了干草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程知行抬手用袖口擦了一把汗,他看了看手上的老式机械表,他看着时针与分针重合在了Y轴,于是他走向堆着干草垛的栅栏。他取下背上扛着的步枪让它斜靠着干草跺,然后一个翻身坐了上去,拉下面罩,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清水浇灭了嗓子燥热的火苗,程知行呼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昨晚做好的三明治后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畜栏里的牛羊,他想起最后见到胡安时胡安忧愁的眼神,他抬头看了看被火山灰统治的天空,他忽然意识到胡安走得很及时——刚刚他检查过的农田里,不少作物因为见不到阳光而萎靡不振,有的麦苗的叶子边缘冒出了让人恼怒的黄色,程知行知道,那意味着麦苗正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土地的肥力没有问题,他们严格地执行着轮耕制度,这些麦苗扎根的土壤已经休息了一年。

也许是火山灰带来的硫磺物毒化了麦苗——农场里的农作物正在死亡,而他无能为力。

程知行一边咀嚼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如果是去年的他一定会焦急万分——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农作物死亡,就会发生战争——他们很早就得到了这个经验。

白夜摧毁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文明。曾经团结在一个国王之下的国家分崩离析,光是阿兰胡埃兹就有三个各自为政的独立势力。程知行加入过的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就是其中一个。这三个势力分管着马德里大区南部幸存的5000多百姓,在2044年1月底时,这个人口数字曾是32368人。但2044年冬季曾爆发过激烈的抢夺物资的争斗,争斗一直持续到2046年的冬季,数十个小型组织被三个相对较大的势力取代,三大势力签订了和平协议,在那之后,阿兰胡埃兹维持了近四年的和平。

参加过那次争斗的程知行知道争斗的根源是什么,是食物,是燃料。白夜后曾发生大规模的饥荒事件,白夜带走了70%的人口,而城市物流的崩坏又带走了近20%的性命,紧接着他们又遇到了核冬天,那个寒冷的冬夜又有8%的幸存者被冻死。直到在春日播种的麦苗长出金色的麦穗后,人们才看到了和平的希望。

现在,一次散不掉的霾又要把这个世界卷进饥荒的战争里了。

不过这似乎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程知行咬下一大口三明治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他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一辆红色的悍马H3出现在远处的山口,他看着那辆车一点点在变大,它正向着胡安·加西亚农场驶来。

终于来了。

程知行想着,他迅速地把最后一小块三明治塞进嘴里,一边快速地嚼碎它们一边用上衣蹭干净自己的手指,他跳下干草垛,捡起步枪,他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拉动枪栓把子弹推上膛线。

“日安,卢卡。”车上下来一个程知行讨厌的肥头大耳的三十岁男人,他满脸笑容地用程知行的西语名字向他打招呼,程知行冷淡地用同样的问候词进行回应。

“日安,安东尼奥先生。”

“不用那么见外,我们都是卡斯蒂亚看守者的一份子,我们是一家人。”安东尼奥忽略了程知行话中的冷漠,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但程知行知道,这个贪婪的前同事今天这么礼貌一定另有原因:因为他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安东尼奥走到农场大门口,他看到程知行握着枪站在大门正中央,他用轻松的口吻说话,他想让气氛别显得那么紧张,“我们要不进去说吧。”

“就在这里就可以了,屋子里有味道。”程知行回答,他暗示地挑了一只眉毛。

聪明的安东尼奥很快明白那是什么味道,他咽了一下口水,张开两只手做出一副妥协的模样:“好吧。”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双手合十低声祈祷,“愿胡安·加西亚安息。”

“愿他安息,谢谢。”程知行点头以示谢意。

安东尼奥见程知行态度有些缓和,他挂着微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这间农场而来的,在你准备开口前我必须告诉你,我是胡安·加西亚和安娜·加西亚财产的合法继承人,有合法文件可以证明他们领养了我,这件事看守者所有成员都知道。”程知行握着枪用十分严肃的口吻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他看到安东尼奥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在心里冷笑起来——这家伙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当然,你是加西亚家的养子,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安东尼奥讨好地附和着,程知行点点头,他盯着安东尼奥,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但你也知道,继承遗产是需要交遗产税的......”

“我需要交多少遗产税?”程知行想到了安东尼奥会说这句话,他打断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因为自己说话的节奏被打断而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农场里有十头牛,十二只绵羊,五匹马......”安东尼奥拿出一个本子和一个计算器开始低着头计算起来。程知行看着他埋头苦算,安东尼奥在本子空白处画下一个个数字,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遗产总价值为2054302.95欧元,你需要支付7%的遗产税,也就是143801.20欧元,根据2046年新出台《遗产继承法》,欧元与比索的比例是10:1,你需要支付14380.12比索。”

“哦。”

“是的,你需要支付14380.12比索,卢卡。”

安东尼奥重复了一次,然后他望着程知行。程知行答应了一声后不再说话。安东尼奥等了一会儿,笑容僵在他的嘴角,又过了两分钟,他嘴角的笑容挂不住了,他说:“卢卡,支付遗产税是法律规定的。”

“我知道。”

“所以?”

“我没有那么多的比索给你。”

“什么?”安东尼奥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动作太夸张,程知行轻易就看穿他的演技,但他没有说破,而是静静地等候安东尼奥的表演。安东尼奥在一阵捶胸顿足后,遗憾地摊开手说,“很抱歉,如果你支付不了遗产税,你就不能继承加西亚农场。”

“你可以选几头牛、几只羊去,一头牛售价4000比索,一只羊售价2000比索,你只需要牵走3头牛,1只羊,我可以支付剩下的380.12比索。”程知行给出了建议,然后他看到安东尼奥摇头了。

“很遗憾,卢卡先生。你刚才给出的价格过高了,它们只值四分之一的价格。”

“哦,你的意思是,我必须给你10头牛和8只羊?那我请问你,农场靠什么活呢?”程知行挑衅地问。

安东尼奥被他双眼射出的寒光吓住了,他腰间别着一把贝雷塔92型手枪,但他注意到程知行手中有一把FR-8栓动步枪,他知道程知行是个不好惹的主,因为这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居然从2044年一直活到了现在,他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辖区里唯一一个活到今天的东亚人。

他想着要不别动歪心思了,可一想到自己大老远开车穿过森林和山谷来到农场,他就觉得自己不可以两手空空的回去。

“别紧张,卢卡。其实你不需要支付那么多钱!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折中。”安东尼奥搓着手又挂起了笑容,他看着程知行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抠着扳机,于是他笑得更加灿烂,“你可以只给我8头牛和一匹马,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一匹马?”程知行笑了起来,他摇摇头,“不,我什么也不会给你,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可以牵走3头牛、1只羊,然后我再给你381比索,这就是我的遗产税。”

“卡洛斯不会接受的!”安东尼奥耷拉下脸,他神色不悦。

“是卡洛斯不会同意还是你不会同意?”程知行反问他。

安东尼奥嘴硬地仰起头:“卡洛斯不会同意!”

“安东尼奥,你不要以为你是卡洛斯的表弟就可以为所欲为。”程知行举起他的左手,那里竖着四根长满厚茧的手指和一根明显短的不正常的小拇指,“你这个狗娘养的,任何东西经过你的嘴都要被咬下一口,你以为我会因为卡洛斯就怕你?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说着程知行举起了那只步枪,安东尼奥吓得连退了几步,他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冷静点!程!”安东尼奥来不及皱眉,他惊恐地喊出了程知行的姓氏,程知行看着这人狼狈又懦弱的模样,轻蔑地向他露出一个冷笑,他放下了枪,看着灰头土脸的安东尼奥从地上手足并用的爬起来。

“对这家农场有期待的可不只有卡洛斯一家。”程知行直视着安东尼奥的眼睛说,他看到安东尼奥因为紧张而目光闪躲,“洛佩兹在胡安生前就来询问过了,你觉得一头牛4000比索贵了?洛佩兹愿意用1.5倍的价格跟农场交易。”

“不可能,洛佩兹不可能到这里来,你在骗我。”

“随你信不信。”程知行耸耸肩,一脸平静地说,“如果你坚持要额外收费,我就和洛佩兹交易。”

安东尼奥紧闭着嘴不说话,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愤恨地看着程知行“你应该想清楚,这座农场距卡斯蒂亚看守者的距离可是比马德里南方联盟近的多!”

马德里南方联盟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死对头,在2045年他们双方的争斗最激烈也最血腥,几乎每个活着成员都有一个隶属于对方组织的仇人。马德里南方联盟的首领名叫洛佩兹。

“或许这座农场可以成为洛佩兹的桥头堡?”

“你!”安东尼奥被怼得说不出话,他震惊又疑惑,他从不记得这个外乡人居然有这样的骨气跟他硬碰硬。

“安东尼奥·桑托斯,滚吧,根据《遗产法》我可以在遗产被继承人去世一个月内补交遗产税,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我离开这里。并且,我不得不在这里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一头贪婪懦弱的猪进行交易!我只会和正常的人类交易——如果卡洛斯·桑托斯上尉还想掌控这间农场,就让他亲自来!我最多等他到下个礼拜日,如果他不来,或者洛佩兹在他之前来了,这间农场就不归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管辖了。”

“你!”安东尼奥气急败坏地指着程知行的鼻子怒吼起来,程知行和他愤怒的双眼对视,不一会儿,安东尼奥就败下阵来,但他仍然嘴硬,“我可是卡洛斯的表弟!我也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中尉!卡洛斯授权我管理遗产税!你一个列兵没资格跟我这么吼!”

“我的请辞已经递交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兵,安东尼奥。”程知行冷声道,“可我不会忘记你那天的所作所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长官。”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成功地在安东尼奥脸上看到了羞愤的红色,他停顿了一小会儿,继续说,“我不会和你谈,你最好在卡洛斯生气前把我接下来的话告诉他,听好了。”程知行清了清嗓子,他说,“如果他想要这座农场,我会在3月13日前在这座农场等他,我期待着一场公平的交易,他必须亲自来。记住:3月13日是最后的期限而不是最终期限——如果洛佩兹在那之前派人来谈,我不保证我会和谁交易。”

安东尼奥站在农场大门前的坡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的圆脸涨的通红,小小的眼睛怒视着程知行,似乎要用眼神杀死他。程知行问他是否听清楚了他也不做回答,就杵在那里像个不会说话的监控摄像头一样望着程知行。

程知行把这种沉默当作听明白了,他转身往农场内走去,走出两步后,他听后身后传来男人恶毒的咒骂。

“你绝对会后悔的!你这个肮脏下贱的黄种猪!”安东尼奥口无遮拦地问候了程知行。

程知行转过身,他皱着眉看着坡下的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看他因为自己的脏话有了不悦之色,于是他说得更起劲了。安东尼奥从程知行的故乡问候到程知行的姐妹,程知行沉默地听完了他拿不上台面的话,等安东尼奥因为骂的太多而喘气时,他露出一丝骇人的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开枪?”

安东尼奥闻言一愣。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枪声惊起了麦田里的飞鸟,它们吱呀呀地拍打着翅膀逃向天空。

有那么一瞬间,安东尼奥以为自己死了,他眼前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视觉,他看到了拿着步枪的程知行,也看到了漆黑的枪口处冒着白色的烟气。他紧张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他一边摸一边不停地把手拿到眼前看,他没看到让他害怕的红色,他没受伤。他正感叹着庆幸程知行的枪法居然这么差,忽然,他摸到了自己的腰侧,他惊讶地发现他的那把手枪不见了,他低头四处寻找,在距离他五米外的黄土上,他看到了那支手枪,包裹手枪的皮枪套被子弹划出了一条切口。

安东尼奥狼狈地捡起手枪,他手忙脚乱地去开悍马的车门,拧动钥匙时神色慌张,悍马车留下一长串黄色的烟柱后向着它来的方向飞速地逃走了。程知行站在门口守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悍马的踪迹才转身往回走。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程知行拉动枪栓把子弹退了出来,在他合保险时,胡安养的一条名叫拉戈(Largo)的杂交牧羊犬走到他身边,它摇着尾巴讨好似的望着程知行,“我不是说你,拉戈。”程知行蹲下摸了摸牧羊犬的脑袋,牧羊犬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他走进屋内,脱下手套把步枪放在鞋柜旁,这样放有一个好处:如果安东尼奥带着人回来挑事,他可以第一时间拿枪反击。拉戈跟着他走进了主屋,程知行从客厅上方的橱柜中拿出了一个狗粮罐头,狗罐头上写着生产日期2042年11月,生产日期的下方写着保质期12个月。程知行把罐头盖子拉开,将罐头肉倒进了拉戈的塑料狗碗里。

拉戈感激地舔了舔他只剩半截的左手小拇指后埋着头开始狼吞虎咽,程知行蹲在地上看着拉尔戈吃饭,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垂在膝盖前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他有些后悔:他今天似乎做得有些过火,他怎么会真的向安东尼奥开枪呢?还好那枪如他所愿的只是击中了手枪套,如果子弹真的歪了一个角度打中了安东尼奥,他现在就该逃亡了。

他真不该因为一些粗鄙之言就大发雷霆,现在是2050年,不是2042年那个和平而文明的世界了,现在人人都会口无遮拦,人人都不再为了虚无缥缈的约定俗成而惺惺作态。

那不是我的计划,我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程知行给这件事下了结论,他下结论时刚好拉尔戈也吃完了饭。拉戈摇着尾巴把大脑袋伸进他垂下的那只手的手掌心,程知行抚摸着拉戈因为沾了灰尘而失去光滑的皮毛,抚摸人类最好的朋友让他开心。他把拉戈的大脑袋搂进怀里,他的下巴顶着拉戈的脑门,他不舍地摸着拉戈,感受着拉戈在他的抚摸下变得兴奋而高兴。

拉戈,以后你就跟着别人生活了,可要好好的。

程知行亲吻了拉戈沾着泥土气息的脑门,他眼角有些湿润,他似乎又开始犹豫了,就像过去的两个昼夜一样,就像过去的七年时光一样——他总是难以下定决心。拉戈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里的忧伤,于是它安静下来,老实而沉默地任由程知行抚摸。

过了一会儿,程知行意识到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于是他放开拉戈起身,揉了揉酸麻肿胀的膝盖。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看了看窗外依然被霾弄得黄沉沉的天空,他估摸着安东尼奥应该还有十来分钟就回回到阿兰胡埃兹城里,如果他判断得没错,明天卡洛斯就会带着人来他的农场,他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今晚我们可能没得睡了。”程知行看着拉戈用母语说道。

“汪!”拉戈兴奋地用叫声回应了他。

他笑着摸了摸拉戈的头,带着拉戈走进客厅后的地下室。

第二天上午,程知行是被拉戈的狂吠吵醒的,他在铺着公牛皮的地板上醒来,被吵醒时他带着起床的怒意大吼着让拉戈闭嘴,但当他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轰鸣声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为什么会睡在磕得他背疼的地板上。

他连滚带爬地匆匆起身,他隔着客厅的窗户向公路的方向望去,远处两台越野车带着黄色的尾烟正向着农场疾驰。

程知行疾步跑进卫生间,他对着镜子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他穿着昨天的蓝色格子衬衫与浅色的牛仔裤,衬衫因为睡了一夜而有些皱巴巴的,他把衬衫睡得卷起的衣领翻了回来,他让自己的手指沾上清水,然后用手指夹着衣领从后颈处一直拉到领口,他看到衣领在水的帮助下终于像模像样的固定住了。他把两只手伸进水柱中,快速地把头上睡得翘起的几根孤发压回到头皮表面,这时他已经能完全听清大马力汽车粗暴的引擎声了。

程知行迅速地用清水在自己的脸上过了一遍,他从挂钩上拿下就近的那根毛巾一边擦脸一边朝门外走去。他走进胡安的主卧,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一盒子弹,他拿走了那支左轮手枪,快速地走向门口时打开弹巢看了一眼,六个弹巢都被上满了子弹。最后他在鞋柜旁拿起了那把打了一发子弹的步枪,他拿起步枪向楼上走去时从裤包里拿出了一枚7.62NATO步枪弹,拉开枪栓的弹仓将那枚子弹压进步枪里。

程知行走进二楼卧室,卧室是背向公路面朝农场的,窗外是一楼的红瓦屋顶,他把窗户抬了上去,又把步枪放在窗外的瓦片上,然后他猫着腰撑着窗台两侧翻了出去。窗户有点小,出去时他还卡了一下。

在屋顶稳住身形后,程知行捡起了步枪,他弯着腰小心地在屋顶移动着,移动中他踩落了一些瓦片,那些红瓦飞溅在泥土上被打的稀碎。他攀着裸露在外面的烟囱上到了屋子的最高处,他趴在斜屋顶背向公路的那一面,看着两台越野车停在了农场前的缓坡下。程知行看到为首的那台车喷涂着漂亮的红漆,那正是昨天安东尼奥开来的悍马车。

两台越野车上下来了8个人,程知行在那群人里看到了安东尼奥,他从他的那台悍马车下来后就疾步地走向另一台车,他伸出手想要帮车上的人开门。但他的手指还没触碰到门把手,那台车的车门就打开了,车上下来一个健壮又年轻的西班牙男人,他留着浓密的连鬓胡子,有着一双锐利如苍鹰的黑色眼睛。

程知行知道他,生活在阿兰胡埃兹地区的人都知道他,他就是卡洛斯·桑托斯,西班牙陆军上尉,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唯一的领袖。卡洛斯还是平时一样穿着他那套洗的褪色的军装——一件领子开到胸口的军绿色衬衫,一条紧绷绷的军长裤,再在外面套上一件卡其色的军大衣。他留着寸头短发的脑袋上戴着一顶船型军帽,军帽的红色流苏挂在帽子的前端,显得主人威严又优雅。

安东尼奥站在卡洛斯身边一刻不停地翻动着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卡洛斯听了一会儿后伸手不耐烦地阻止了他的唠叨,他皱着眉对安东尼奥说了两句话。程知行看到安东尼奥垂下了头,他放在腿边的手握成了拳头,显然,卡洛斯说的绝不是什么悦耳之言。

“卢卡·程!”卡洛斯在两个手持步枪的男人陪同下走上了缓坡,他大声呼喊着程知行的另一个名字,“如你所愿,我是卡洛斯·桑托斯!我来和你谈判了!”

“这里,桑托斯上尉!”

听到程知行的回应,几个护卫左顾右盼地寻找程知行的身影,只有卡洛斯抬了头,他看到了趴在屋顶背面的程知行。

“你在那里做什么?”卡洛斯张开双臂问。这是一个友好的举动,他敞露胸膛代表着他并无恶意。

“安东尼奥先生告诉你了吧?昨天我说的那些话。”程知行没有回答,反而向卡洛斯提问,他看到卡洛斯点头,于是他又问,“他一定也告诉你我昨天向他开枪了。”

卡洛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回头时他再次点头。

程知行大声说:“这就是我在屋顶向你打招呼的原因。”

“好吧,你真是个谨慎的人。”卡洛斯的手下已经因为此事无声地笑起来,安东尼奥的脸被气的发红,他瞪着屋顶的程知行,如果眼神能射箭,程知行现在已经是万箭穿心了。卡洛斯再次张开自己的双臂,“你下来吧,卢卡。我知道你是个优秀且诚信的战士,你在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干了6年多,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知行摇摇头,他说:“我相信你,上尉。但是请原谅,整个农场就我一个人了,我不可能下去的。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程知行的坚持让卡洛斯有些不悦,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耸耸肩:“好吧,那么你想谈什么呢?”

“胡安·加西亚的遗产。”

“你知道大家都认同的法律,你必须支付7%的遗产税,也就是14000多比索,你交了遗产税后,农场就归你了。”

“这我知道。”

“你知道?”卡洛斯露出诧异的神情,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他大惑不解地问,“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上尉,现在阿兰胡埃兹城里牛羊的市场价多少?”

卡洛斯招来一个手下询问后对着屋顶回答:“一头牛5000比索,一只羊2500比索,但我们不可能用市场价跟你算遗产税——商人会赚钱,但我们只是收税。”

“是的,我也并没有狮子大开口。”程知行回答时,安东尼奥偷偷地往后退了几步,程知行注意到了安东尼奥的小动作,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安东尼奥,在心里嘲笑他是个又蠢又坏的猪头,“我愿意以一头牛4000比索,一只羊2000比索的价格交付遗产税。但安东尼奥先生不愿意,他认为我的牛只值1000比索,羊只值500比索。”

卡洛斯有些诧异地转头,他看到安东尼奥已经退到悍马旁边,他决定把这事放放,他转过头重新看着程知行:“安东尼奥违反了规定,卡斯蒂利亚看守者不会掠夺他的人民,他会受到惩罚。”卡洛斯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4000比索一头牛还是贵了,按照年初新订的规定,售卖给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牛每只不能超过3800比索,羊每只不能超过1800比索。我们只能按这个价格和你交易,你也只能以这个价格缴纳遗产税。”

程知行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回答:“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多加一头羊。”

“是的,你们中国人计算能力不错。”卡洛斯看着拿计算器计算的手下向他点头后笑着对程知行说,“我同意以3头牛2头羊作为你遗产税的抵押,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和马德里南方联盟打交道。”卡洛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还有一件事,私自与洛佩兹打交道已经触犯了法律,我必须向你判处罚金。”

程知行点头,他说:“多少罚金?”

“2000比索。”卡洛斯的手下代替他做了回答。

程知行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交的。”

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咔咔”的机械声,士兵们打开了枪上的保险。卡洛斯拉住手下举起的枪管,他摇摇头示意大家不要过于紧张,他指了指屋顶上的男人——程知行并没有亮出他的那支步枪。

“这是法律,卢卡。”卡洛斯耸耸肩,用不可抗拒的口吻说,“人人都要遵守。”

“判处一个人有罪的前提是他的确这样做了。”程知行说道,卡洛斯不解地站在楼下,他看着程知行,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程知行吸了一口气,他挺起上身,跪立在瓦片上,这让他半个身子都脱离了屋顶的保护,现在楼下的人可以轻易地把他打成筛子。

“你的意思是你没和洛佩兹联系?”

“是的。”

“安东尼奥撒谎了?”

程知行摇摇头:“安东尼奥先生没有撒谎,是我让他这么跟你说的,只为了早点见到你。”

卡洛斯笑了,从今早开始他就处于心情不佳的状态,他对自己的表弟很生气,因为一个收遗产税的小事安东尼奥把自己拉到了距离城镇30km的郊外,距离虽不远,但经历导弹袭击又年久失修的国家公路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不得不忍受了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这里,之后他还需要忍受一个小时的颠簸回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安东尼奥告诉他胡安·加西亚农场想要投靠洛佩兹。

现在程知行告诉自己他没有和洛佩兹有往来,这让提起了卡洛斯的兴趣,他预感到程知行不会无故把他引到农场来。作为一个组织的最高领导人,卡洛斯没和程知行直接过交道,但程知行作为这个地区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东亚人,他眉目间的异国风情让他走到哪里都很显眼。同时,程知行也是某个危险行动唯一的幸存者,他也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治安队伍里唯一不抽烟不喝酒的人......

一些碎片化的印象拼凑在一起,卡洛斯肯定,这个谨慎的外乡人一定有所诉求。

“你不会告诉我,你撒这个谎就为了单纯见到我吧?”卡洛斯点上一根香烟开起玩笑。

“我想和你做一场交易。”程知行露出微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卡洛斯,“你会为此大赚一笔。”

“是吗?什么交易说说看吧。”好奇让卡洛斯的黑眼睛同样散发着光。

程知行看了看卡洛斯左右两侧的看守,他注意到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西班牙人,一个看上去十分智慧的老军人,于是他说:“这个交易我只和你谈,你可以上到屋顶来吗?”

“不!”安东尼奥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他冲到卡洛斯面前,向他疯狂地摇头,“那是个狡猾又冲动的家伙!你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他手上肯定有枪!”

卡洛斯看着他的这位唯一沾亲带故的表弟愤恨又焦急的脸,他失望地摇了摇头,甩开了安东尼奥握住自己的手:“安东尼奥,因为你,我才不得不坐一个小时的车来这里。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中饱私囊,但没人向我起诉,我也不想追究你。”他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的男人,回过头时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卢卡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看他挺坦诚的,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楼下的人可以轻易把他从屋顶打下来。”卡洛斯停顿了一下,他抽完了那支烟,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了,“我要上去和他谈谈。”

“不!”安东尼奥尖叫起来。

卡洛斯朝着程知行认为十分智慧的老军人招了招手,老军人向他走来:“马奎斯,我上去这段时间指挥权就交给你了。你找个人让安东尼奥回车上冷静一下,不要再在这里丢人显眼了。”

“是的,上尉。”被称为马奎斯的军人站直身敬了个礼。

卡洛斯走向农场的房子,他走到楼下门口处,抬头对着屋顶喊:“我该怎么上去?”

“门没关!直接拉开!”

卡洛斯伸手握了一下门把手,旋转后这扇老旧的实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陨石色的杂交牧羊犬摇着尾巴扑了上来。拉戈没吓到卡洛斯,却把卡洛斯的手下们吓了一跳:他们纷纷再次端起枪。卡洛斯向他们挥了挥手,那些士兵才把枪口放下。

“退下!拉戈!”程知行在屋顶向拉戈下命令,拉戈听话地摇着尾巴退回了屋子,卡洛斯抬头,很快他就听到了程知行的指示,“上楼梯后进左边的第一个屋子,屋子里的窗户没关,从那里到屋顶上来。”

卡洛斯照着程知行的话走上了二楼,一路上他看到朴素的农户住宅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整洁的屋子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那只摇着尾巴的牧羊犬给屋子里注上了一点活力。

他走进了程知行的房间,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程知行的房间,它实在太简单了,简单的只剩下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床,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在欧亚大陆的另一边,那个广阔国家和马德里同纬度的地方,有一个不止被点了多少次的小红点,卡洛斯站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里是住在这里的外乡人的故乡。

从窗户出来时,卡洛斯和程知行一样被卡住了,但不一样的是,他卡的有点死,因为他的块头比程知行大,在卡洛斯费尽力气红着脸从窗口挣脱出去后他失去了平衡,他一头向着屋檐的方向栽去。卡洛斯心下一慌,伸手想拉住什么,但他的身子很快就停下了滚落的动作,他抬头一看,那个在屋顶跟他对话的男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个外乡人拉住了他,还伸过来一只友好的手。

卡洛斯握住了那只手,摇摇晃晃地在屋顶稳住了身子。

“你好,上尉。”程知行并着向外翻的五指向他行了军礼。

卡洛斯也回了个军礼:“你好,程。”

“很抱歉让你冒着危险上来,但我别无选择。”程知行用礼貌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他的谦让换来的是卡洛斯理解的点头。两人在屋顶上坐了下来,卡洛斯注意到放在瓦片中的那支FR-8栓动步枪。

他果然是有枪的。

卡洛斯想着,他摸了摸自己右侧的皮带,那里绑着装有手枪皮枪套:他们现在近在咫尺,如果程知行真的有恶意,那支步枪也帮不了他什么忙。

“说说你的交易吧,我没什么时间。”卡洛斯开门见山地说,他看到程知行在点头,显然他也希望快点谈到正事,毕竟屋顶怎么看也不像适合寒暄的地方。

“我要把农场卖给你。”程知行说。

卡洛斯惊讶地翘起一边的眉毛,他问:“多少钱?”

“不要钱。”程知行回答。

卡洛斯大惑不解,他说:“这样的交易确实让我大赚一笔。”

“但是我需要物资。”程知行又说。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卡洛斯点点头,问:“什么物资?”

程知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文字的纸,他对着那张纸念道:“一顶折叠帐篷、一件人用防护服、一件马匹的防护服、一顶防毒面具配五个过滤罐、三瓶食用碘片、十二盒阿司匹林、十盒医用吗啡,要那种自带针头的......”卡洛斯安静地听他花了一分钟读完了他的需求。

“还有别的吗?”卡洛斯惊讶地说。

“没了。”

“这些东西价值昂贵。”卡洛斯托着下巴思考着,他抬头时笑了起来,“但还是远不及一座农场。这样的交易确实会让我大赚一笔。”。

程知行看他心情大好,趁机补充道:“但同时我还要从农场拿走一些东西。”

“你不会想拿走那些动物吧?”卡洛斯的笑容有些淡了。

程知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说:“我需要一匹马和农场的那头老骡子。我还要带走这支步枪和一些衣物、罐头,我只拿罐头,谷仓里的稻谷都是你的。”

“就这?”

“就这。”

卡洛斯抿着嘴思考,他狐疑地看着程知行的脸,他想了一会儿,觉得程知行不可能搬空整个农场,他至少还是留给自己十头牛、十二只羊、四匹马、两个装满陈年谷物的大草垛和数亩已播下种子的农田,未来,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可以直接管理这片土地——这些东西不能解决阿兰胡埃兹食物紧缺的问题,但至少可以缓解糟糕的现状。

卡洛斯在心里已经决定拿下这笔交易,但他还是决定和程知行讨价还价。

“你知道农场的这些房子其实一文不值,真正值钱的是那些物资,也就是动物和粮食。”卡洛斯用微笑来拉近关系,“我们的医疗用品也是一样,阿司匹林我只能给你6盒,吗啡我可以给你你要的那种,但我也只能给你五盒,子弹我倒是可以多给你一点。我甚至可以多给你一把枪。”

“不,枪对于我来说一两把就够了。”程知行摇头。

“你考虑考虑。这世界上能给你提供这些物资的人并不多。”

程知行看着卡洛斯一言不发,卡洛斯其实在威胁他,因为他已经打光了所有底牌,现在他不可能再去找洛佩兹交易了,而卡洛斯正处于垄断地位。

“好吧,但我不要额外的枪和子弹,我听说你有本欧洲地图册,你把那本地图给我吧,就是那本2040年出版的欧洲地图,吗啡我也可以让步,你可以拿5盒阿片酊作为替代。”程知行决定让一步,不过他也不能任由卡洛斯牵着鼻子走,“此外你必须同意我自己选择马匹。最后,来验收农场的不能是你的表弟,安东尼奥·桑托斯。我希望费利佩医生能作为你的代表。”他看到卡洛斯对他的每句话都用点头以示赞同,程知行知道,交易成功了。

“成交!”卡洛斯愉快地伸出手。

“成交。”程知行握住了他的手。

“如果我今天拒绝和你交易,而是以背叛组织的罪名强行收走你的农场,你打算怎么办?”松开程知行的手,卡洛斯好奇地问。

程知行耸了耸肩膀:“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无法阻止你。”他起身走到烟囱后,回来时他手上拿着一个深棕色的1L装的广口瓶,里面装满了液体,“可你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你们朝我开枪,里面的硝化甘油会把你我都炸上天。”

卡洛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了,看着眼前不稳定的烈性液体炸药,他就觉得脊背发凉,但他没有露出怯意,他笑着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幸好我们都认为这场交易不错。”

两人从屋顶上原路返回,程知行先翻进屋内,他从卡洛斯手里接过了那个深棕色的广口瓶,把它放在了安全的角落里。卡洛斯再次在翻窗户时被卡住,只是有程知行的帮助他没费多少时间就钻进了屋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的老木门,卡洛斯的手下看着它们,脸上露出不解的惊讶——亚洲人手上没有武器,上尉的手枪套也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他们似乎在屋顶相处的很融洽。

程知行甚至陪到了车门边,他向卡洛斯敬礼,上尉也用一个标准的军礼回礼。

并着的五指放下后,他听见卡洛斯疑惑的声音:“你的军礼怎么做得不像刚才那样标准?”

程知行笑了一下,回答:“这是我们中国的军礼,上尉。”

卡洛斯笑了,他打量着程知行:“祝你一路顺风,程。”

“也祝您一路顺风。”程知行微笑着回答。

回阿兰胡埃兹的路上,卡洛斯坐在后座上不停地叹气,马奎斯注意到了他不像刚才在农场那样高兴,于是关切地问:“上尉,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卡洛斯摇摇头,“我或许不该同意这场交易,我应该直接把农场交给这个中国人。”

在车开出去,卡洛斯就向同车的伙伴告知了程知行向他提出的交易。人人都觉得这场交易物超所值:在2050年,一座拥有几十头牲畜的农场可比一座军工厂值钱。

当卡洛斯说出后悔的话后,马奎斯感到不解了。

“你为什么觉得不该同意这门交易呢?”马奎斯问。

“因为那个中国人,他是个难得的好兵。”卡洛斯叹气道,马奎斯理解地点头,他知道卡洛斯是个惜才的人。卡洛斯深得人心。不然他也不会在32岁时就成为阿兰胡埃兹最大势力的领袖。

“可惜他是个中国人。”马奎斯遗憾地说。

卡洛斯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也许正是因为你们这么想他才会选择离开。”

卡洛斯继续没有责怪他隐含着歧视的言论,马奎斯也顺着上尉给的台阶忽略了刚刚他们讨论的话题,他问:“他有说过他会去哪里吗?”

卡洛斯摇摇头,他靠着窗户撑住下巴,他看着东部的山谷,说出了自己猜测的答案:

“我觉得他想穿越整个欧亚大陆,回到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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