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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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的清晨,程知行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今天他早早地起床洗漱,在屋子外升了篝火用来做早餐。他看着平底锅里的2042年产的培根在热油的气泡中一点点卷起,他抖着锅把,让培根在空气中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旋转了180°后回到了吱呀作响的滚油中。
吃完早饭后他走到田地边的沟渠用灌溉的水清洗了平底锅——用这种水清洗会让下一顿饭沾上土腥味,但一想到获取最近的山泉水需要骑着马走两个小时,程知行就放弃了那一点点对食物的讲究。
他走到畜栏将8岁的老骡子巴科牵到马槽边,接着他又牵来了6岁的混血马弗朗哥。骡子和马都低着头在马槽里找吃的,程知行把昨晚就准备好的干草混着一些往年收割时遗落的陈年谷物倒进马槽中,弗朗哥和巴科迅速地吃起饭来,不断摇动的尾巴透露着对这顿饭的满意。
在它们吃饭时,程知行回到屋内,出来时手上抱着两副鞍鞯,一副骑乘鞍,一副货鞍,他把那骑乘鞍安在了弗朗哥的马背上,让巴科佩戴上货鞍。他用了二十分钟给它们上好鞍,然后他又一次回到了屋里,面向农场的后门再次打开时,一个个打包好的帆布包裹被拖着拉出了木门。
程知行先给巴科装上货物,他尽量让骡子的左右两侧的重量能够持平,他按胡安教他的那样绑好每一个包裹,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他该停手。等他觉得差不多时,他把包括帐篷和被褥在内的最后几个也是最重要的几个包裹装在弗朗哥的马鞍后侧,接着他又把那支朝安东尼奥开过枪的栓动步枪装进了马鞍前自制的皮枪套中。
他站在弗朗哥旁摸着马鞍思考了一下,他快步跑回屋里,出来时带着一双鞋带被绑在一起的棕色高帮登山鞋,他把鞋子挂在马鞍右后侧的挂勾上,这才满意地露出微笑。
装完这些货物让他出了一身薄汗。他一边擦汗一边向后退,他看着还在大快朵颐的弗朗哥和巴科,他用带着可怜的目光扫向骡子——个子矮的巴科反而背负了最多的货物,和背上空荡荡的弗朗哥一对比,巴科看上去像受了欺负般的可怜。
“抱歉。”程知行对着巴科喃喃道。
他转身走回到主屋,他要洗个澡换身衣服,他准备丢掉身上这件破了好几个洞的白色棉布背心,但这条牛仔裤他需要留着。
洗完澡后程知行一边擦着昨晚被剪短的头发一边向外走,主卧室的木门被人从里向外打开了,程知行站在餐厅愣神了几秒后,才想起来昨晚住在这里的不只他一个人。
“早安,医生。”程知行向费利佩医生打招呼,他是程知行希望的来向他转交物资的人。卡洛斯·桑托斯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每次程知行在心里做出类似的感叹时,都会疑惑为什么他会有安东尼奥这样恶劣贪婪的亲戚。
“早安,卢卡。”费利佩揉着眼举起手向他打招呼,他和胡安是老相识,他曾在安娜去世后多次造访加西亚农场,他也和程知行打过多次交道,他是少数让程知行感到信赖的人。
费利佩医生走向厨房,他拧了拧煤气灶,和过去一周一样,灶台只听得见“咔”的一声响却不见有蓝色的火焰喷出来。
“我想是供气站那边出问题了,已经持续一周没气了。”程知行说,他指着农场后门,“我在外面升了一堆篝火,你想吃热的可以在那里烤着吃,我还给你留了一口锅。”
“算了,我不挑。”费利佩摇摇头,他打开冰箱拿出一个甜洋葱,他一边剥一边用眼睛打量程知行,“看来你是要走了?”
程知行点点头,他用怀念的目光巡视了一圈厨房的房梁、门柱,他笑着说:“我打算今上午就出发。”
“其实卡洛斯希望你留下来。”费利佩剥掉洋葱半边皮,他咬了一口生洋葱,皱着眉说话,“我也希望你留下来。那次交谈后卡洛斯很器重你,他跟我聊过了,他觉得你是个聪明的老兵,他愿意把这间农场继续交给你管理,甚至愿意免掉你的那笔罚金。”
程知行听完后心里产生出一点犹豫,他低头沉思了会儿,再次抬起头时有些迟疑地摇头:“我已经想得够明白了。”他真的想得够明白吗?程知行问自己,内心没有给他回答,嘴巴却已向西班牙人做了答复,“这不是我的家,而且我得罪了安东尼奥,我在这里只会麻烦重重。”得罪安东尼奥或许是一个让他能坚定自己决心的有利推力。
“所以你打算走9000多公里,从西班牙走回中国?”费利佩反问他,医生不赞成地开始摇头,“如果这是2042年,人们可能会说你是个浪漫的勇士,但现在是2050年。你已经在新世界生活了7年了,你也跟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战士出去闯荡过,外面什么样你很清楚。”费利佩的眉头紧皱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恶心的东西,“光是僵尸狼就够你受的。”
程知行点点头,他听到僵尸狼后也开始皱眉——僵尸狼是在2044年夏天他们前往特里略核电站探索时遭遇的恐怖生物,那是一群遭受核辐射后还幸存下来的野狼,肩高超过2米,比以往人类见过的任何犬科都更强大。
之所以叫它们僵尸狼,是因为它们长期暴露在核辐射下的皮肤溃烂流血,那些暗红色流露在皮肤表面的血让它们显得格外的恐怖骇人,就像过去科幻灾难电影里出现的僵尸犬一样。
僵尸狼的习性极其暴躁,它们行动敏捷攻击力极强,同时它们还能忍受剧烈的疼痛,除非子弹击中它们的头部射穿它们的中枢神经,就算断了三条腿它们还会坚持着拖着断肢攻击周围能察觉的一切生物。
那次探索特里略核电站的任务是由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和马德里南方联盟联合组织的,行动目的本身是想检查核电站的状况,如果核电站受损不严重,他们期待无限的电力能把文明重新带回到伊比利亚半岛的土地上。
卡洛斯和洛佩兹当时还没处到像今天这么糟糕。特里略行动以极其惨烈的失败宣告结束,派出去的37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活着回来的只有3个——程知行就是其中之一——探索队甚至都没看到特里略核电站高大的压水式混泥土反应堆就失败了,因为他们遭遇了一群由10头僵尸狼组成的狼群的袭击。
一番血战后,三个幸存者带回了一具僵尸狼的尸体,那具尸体由费利佩解剖检查。后来,不管是卡洛斯还是洛佩兹或是其他人,没人再提出过要再次探寻特里略核电站的想法。
而距离阿兰胡埃兹180公里的特里略核电站也成为了白夜后程知行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我会避开核电站,我打算走昆卡绕过瓦伦西亚去巴塞罗那,然后再从那里去法国。”程知行说。
瓦伦西亚附近也有核电站,绕过它只是因为程知行不想在路上遇到任何受过辐射还存活下来的生物。
费利佩曾在解剖后告诉大家僵尸狼只会出现在核电站附近,高辐射让它们变得更强壮更具攻击性,但同时也大幅度缩短了僵尸狼的寿命。费利佩认为僵尸狼只能活1~2年就会死亡,并且它们的DNA比普通的狼要多一截,这意味着它们不能通过和普通狼交配来增加后代。
种种因素禁锢了它们的活动范围,它们只能在高辐射的环境种生存,所以避开核电站无疑是明智之举。
“听上去你要经过几个城市?”费利佩还是摇头,“如果这些城镇和马德里一样被核弹毁灭了那还好一些,但如果它们和阿兰胡埃兹一样幸存下来。卢卡,你知道会有什么吧?”
程知行点头,如果一座城镇幸存,这座城镇一定会和阿兰胡埃兹一样被几个势力或一个势力掌控。即使宽容明智如卡洛斯,他也不会喜欢陌生人带着枪走进阿兰胡埃兹城镇。面对可疑的不明人员,卡洛斯往往会选择最谨慎也最省事的方式,打掉他的脑袋,然后找个地方埋了。程知行不知道自己去其他城市会不会也遭遇这些麻烦,他可能不会死于荒野,但他有可能会被有着相同DNA序列的同胞杀死。
“从托莱多来的邮递员昨天到了吗?”程知行问,他看到费利佩轻轻摇头,显然每月10号带着信息和交易物品穿行于托莱多与阿兰胡埃兹的商队没有如期而至——就像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一样。程知行看着费利佩,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费利佩叹口气,“三个月都没见到商队,卡洛斯已经决定组建一支侦察队去托莱多看看情况。如果你留下来,我估计卡洛斯会让你带队,我说过了,卡洛斯器重你。”
“去走一条我从没走过的路?”程知行笑了,“怎么听上去像是喊我去送死。”
“在今天这个时代做什么都有风险。困难重重,但回报也很丰厚。如果你平安回来,卡洛斯会主动向市议会提出升你为中尉军衔,这样你就不用怕安东尼奥了。”费利佩还在劝说程知行放下离开的想法,他言辞诚恳,是真心为程知行这个外乡人在考虑。但程知行不为所动。
“不,我已经把农场卖给了卡洛斯,不回家这些物资对我毫无用处。”程知说完,走过厨房,走到挂着衣钩的鞋柜边。
他把一条装满子弹的武装皮带围在了腰间,穿上一件棕色的皮夹克,戴上他的那双黑色的骑行手套。穿戴好后,他拿下挂钩上的水壶,像往常一样把他们挎在肩膀上,他拿起了一个装满物资的双肩背包把它扛在背上,最后他从挂钩上取下了那顶曾属于胡安的科尔多贝斯宽边帽,他一手拿着帽子一手去开门。
费利佩拿着吃了一半的洋葱跟出来,他看到门口晒太阳的拉戈正朝着程知行友好地摇尾巴,他听到程知行指着自己用一种罕见的、柔和的声音对拉戈说:“拉戈,你以后就跟着费利佩医生了,要听话。”他摸了摸拉戈的脑袋,弯腰将拉戈抱了起来。
费利佩看着程知行抱着拉戈走向自己,他犹豫了一下,把那半个洋葱放在鞋柜上,他用衬衣下摆擦了擦沾着洋葱汁液的手指,伸手从程知行手中接过了拉戈。
“这孩子可真沉。”费利佩被拉戈压得弯了膝盖,他对程知行居然能背着重物轻易把拉戈抱起来这件事感到吃惊。
“拉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狗,两个月大时就能听懂胡安的指令。”程知行伸手怜爱地摸了摸拉戈毛茸茸的耳朵,“她会是个好帮手。”
“她?”费利佩有些惊讶,“我以为拉戈是个男孩子。”
“女孩子不能取名叫‘拉戈’吗?”程知行笑了,“胡安在湖边捡到她,所以用湖水来给她取名。”
“你真不考虑留在这里?”费利佩手撑着拉戈的屁股,把它的上半身扛在肩膀上,这让他能省点力气。
“我已经决定了。”程知行擦了擦鼻子,他不舍地看着费利佩怀中的牧羊犬,他觉得自己眼睛快湿了,于是他挥挥手,朝费利佩与拉戈告别,“我走了,祝你们度过眼下的难关,代我向卡洛斯问好。”
“我们送送你。”费利佩提议,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被程知行举起的手拦住了。
“不了,你们送我我反而会伤心。”程知行笑着转身把因为回力掩着的木门推开,他一只脚踏进外面的世界,对着费利佩说,“再见。”
“等等。”费利佩出声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如果要经过巴塞罗那,卡洛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费利佩弯腰放下拉戈,拉戈立刻围着程知行摇着尾巴转圈,费利佩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被折过的信封和一张小铜片,他把它们递给程知行。
程知行接过信封和铜片,他看着铜片上镌刻的文字,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商队的通行证?”
费利佩点点头,他说:“卡洛斯猜到你会走东部去法国。这条路要越过洛佩兹的地盘,所以他一直没办法和西班牙东部取得联系——当然没有志愿者也是一个因素。白夜后曾有传言说巴塞罗那附近的曼雷萨还有政府军队,他希望你把这封信交给巴塞罗那的负责人。他期待能和国王的军队取得联系。”
“那只是传言。”程知行叹气,他取下双肩背包把信封放进内侧的口袋,他把那只铜片别在了自己的胸口处,这是合法通行的证明,据说在西葡都很管用,“请帮我谢谢卡洛斯,这帮了我大忙。”
“我会转达的。”费利佩点头,他笑着摊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亲口去向他说谢谢。”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程知行笑道,他又蹲下身抱起拉戈,他把拉戈塞进费利佩的怀中,解释道,“拉戈会赶我的路,在我离开前别让她出门。”
“好吧,看来你真的考虑好了,祝你一路顺风,程知行。”费利佩遗憾地说。
程知行听到别人用他的中文名称呼他有些意外,他笑着向费利佩说了谢谢,打开门走了出去。
木门被用力地关上,费利佩把怀中的拉戈放在地上。拉戈似乎感受到什么,它用白色的爪子快速地耙着门缝,焦急地想要挖一个洞跑出去。
拉戈耙了一会儿门后,无助地抬着头用宝蓝色的眼睛望着费利佩。费利佩听到了木门外马蹄践踏在泥土上的声音,他向拉戈摇摇头,牧羊犬耷拉着尾巴原地打着转。费利佩走到了二楼,走进了程知行卧室正对着的楼顶杂物间,他移开了一把用枯木编成的扫帚,他看到程知行骑着马带着搭满货物的骡子向着东南方向远去。
费利佩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变成一串小黑点,最终消失在了远处残破公路的拐角处。当费利佩从楼上走下来时,拉戈还在门口焦急地用鼻子去嗅那条透着光的缝隙。他想了想后转身上楼在杂物间找到了积满灰尘的项圈和绳子。
“好女孩,安静。”费利佩半蹲着身子小心地靠近拉戈,他顺利地给拉戈套上了项圈和绳子。确定绳子固定无误后,费利佩才打开门,拉戈在开门的一刹那就射了出去,巨大的冲力拉得费利佩一踉跄,他不得不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牵引绳往反方向拉,这才没让拉戈逃走。
卢卡说得真对!这狗力气真大!
费利佩想着,他稳住身形后才空出一只手,从鞋柜上拿起一个放着程知行签好转让协议的信封,他把信封放进上衣口袋后,又从鞋柜上拿起了农场的钥匙。他走出农场大门,把每一道门都锁上铁锁。
搞定一切后,费利佩拉着拉戈往坡下走去,拉戈嗅着地上的气味向程知行离开的方向绷紧了绳子,但费利佩不是要去那里,他拉着拉戈走向相反的方向——农场大门缓坡下靠西的一片平地上停着一辆雷诺牌拉古那小轿车,小轿车的车皮已经锈迹斑斑,但它在去年刚换了引擎,还可以再坚持工作几年。
走到轿车门旁,费利佩握着牵引绳的手已经被磨得发红,他不得不开口提醒拉戈不要乱动。可拉戈还没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它在费利佩摸车钥匙时用力一绷,车钥匙从手指间滑落,与土地接触时泛起一片淡黄色的尘土。
费利佩无可奈何地弯腰去捡钥匙,就在这时,拉戈再次用力地往前一跃,牵引绳绊倒了费利佩,绳子从他的手指间滑了出去,在费利佩起身前,重获自由的拉戈就朝着它向往的方向奔驰而去。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的费利佩望着陨石色的牧羊犬带着长长的绳子向着远方狂奔,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一脸纠结地看着远去的牧羊犬。
“拉戈!这才是你的家!”费利佩用双手做成一个扩音筒对着拉戈大喊,然而拉戈远去的背影不为所动,它抄着近路跑进了泥地,这下,费利佩即使开着车也追不上他了。
费利佩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第一天就失信了,他懊恼地摇摇头,弯腰捡起车钥匙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祝好运,卢卡,拉戈。”发动车子倒进公路后,费利佩打开车窗户伸出头向着后方望了一眼,离别让多愁善感的费利佩有些感伤,他很清楚——他们今生不会再见面了。
费利佩缩回了脑袋,踩下油门,雷诺小轿车喷着黑烟带着他驶向与程知行相反的方向。他今天要把胸口的信封交给卡洛斯,卡洛斯收到后会立刻派人来接管农场。然后他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就像胡安·加西亚农场的历史一样。
程知行骑着弗朗哥顺着塔古斯河旁的乡道向前小跑,他留意着路边每一个年久失修的旧路牌,他小心地辨识着脚下的道路,公路因为无人维护而生出一条条裂痕,就像遭遇旱灾的土壤一样四分五裂。与柏油马路一比,乡村的土路就更惨了——曾经的道路长满了长短不一的杂草,不仔细辨认根本分不清这是路还是田野。
程知行每骑一段就要停下马来弯着腰观察,他庆幸自己曾经加入过卡洛斯的队伍,那段日子称不上愉快,但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他们一直走在塔古斯河左岸的平原上,他们逆着河流流动的方向向东前进。出发两个小时后,程知行看到他右侧的山岗上立着一个古老而孤独的方形塔楼。在白夜发生前,程知行曾在胡里奥的邀请下来加西亚农场度周末,老胡安带着他俩骑马去参观过这座古塔楼,胡安把这座塔楼称为耳堡,它曾是一座完整的城堡,据说自12世纪起就屹立在那里。胡安曾告诉程知行,在他小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末,他经常跟着他的父亲来这里徒步。耳堡下还有一个修道院,胡安说那是用来纪念圣母升天的。
望着耳堡的残垣断壁,程知行完全没有像过去一样充满好奇和兴奋,他反而变得十分小心,因为他知道,过了耳堡,他就走进了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地盘。他不知道洛佩兹是否记得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治安队伍里有他这么一个亚洲人,但他必须万分小心,和卡洛斯交恶后,洛佩兹对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出身的人一向不友好——不友好到遇见即杀的程度。
程知行拉扯着缰绳偏离了主干道,他们钻入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以河流为参照物继续前进。茂盛的灌木丛让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向前走了一会儿,被一片野蛮生长的荆棘拦住了去路。
程知行不得不下马,把背包绑在马背上,把缰绳系在自己的腰带处,他从马背上取下一把提前准备好的单手斧,一边劈开荆棘一边前进。
砍掉荆棘和树枝让他们的行进的速度又慢了许多,他们几乎是在用乌龟的速度向着中国前进。
程知行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斧头,连续劈砍后他有些疲倦和烦躁,他气呼呼地想着也许他真该听费利佩的劝留在原地!然后他又开始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度过这一关,前路一定是光明的。
不断挥砍后,他终于砍掉了最后一片荆棘,忙得满头大汗的程知行顾不得喘口气,他拉着缰绳往前快步走去.
河流在不远处弯了一个小弯后又在200百米后弯了回去,两次方向的改变让河流的右岸形成了一小块台地,台地上有一座白墙红瓦的农家院,程知行透过茂密的树叶往院落望去,他看到了一缕白色的炊烟从白墙的后面向着天上升起,今天又是一个无风日,那缕炊烟笔直向上就像有人比着直尺画了一条线。
程知行知道,炊烟的地方就是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哨点。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双筒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他看到房子的大型双扇木门外有两个男人倚在墙上抽着烟聊天,他看到男人们手里都拿着上着刺刀的步枪,他们的右侧还绑着金黄色的丝带——那正是马德里南方联盟士兵的标识。
放下望远镜后,程知行决定继续在丛林里前进,他拉着弗朗哥退向密林的深处,直到他们离密林边缘有20米的距离。这个距离让程知行感到安全,虽然这也意味着他又要开始面对茂密的灌木丛了,但在这个距离即使马匹放声嘶鸣也不会引起哨兵的注意。
程知行又花了4个小时砍出了一条小路,从下一个拐角处钻出来时,他终于看不见那栋白色的房子了,他再次翻身上马朝前骑去,他走到了下一个路牌,他看到斑驳生锈的路牌上写着“ETAP‘del’Algodor,5km”,他想起进入密林前看过的那个路牌,他突然意识到虽然他在密林里苦干了4个钟头,但实际上他只前进了不过3公里。
这速度比他预期的要慢许多。
程知行轻踢了一下马肚让弗朗哥加速,他们必须把速度提上来才能赶到他期待的目的地。他紧赶慢赶地让弗朗哥在河流旁的乡道上小跑,这是个危险的行为,但比起在夜晚随意找一处睡觉还是安全许多。
路上,程知行的一只手一直放在步枪的枪柄处,他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聆听着来自四周的一切响声,赶路中他拔了三次枪,但举起枪后他发现从林子里跃出来的不是野兔就是松鼠,于是他又把枪放下。
这一天他没吃中午饭,终于他在太阳偏西前赶到了一处废弃的石头小屋。这里过去是一座农场的住宅,在一次夏天的交火中被摧毁,只剩下三堵残缺的墙壁和一栋没有天花板的老屋。
程知行牵着弗朗哥走进去时发现这里已经是杂草丛生,他找到了农场前长满野草的马槽,他将弗朗哥和巴科拴在马槽前的栏杆上,弗朗哥和巴科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它们低头啃着马槽里的杂草,嘎吱嘎吱地嚼着。
程知行解下了骡子身上的货物,把它们堆在了马槽边,他没有去给弗朗哥解下马鞍:如果有什么危险,他还指望着骑着弗朗哥逃跑。当然,最好不要有这种危险。
他抬头看着天还有些微亮,于是他打开了老房子潮湿腐朽的木门,在里面发现了一些积了厚灰的干柴。他把柴火堆在外面的石头地上,砍了一些枯草,接着他用打火石生火。
他生火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红色的火星落入枯草做成的导燃物,他捧着那丛枯草,鼓着腮帮向它吹风。黑烟很快就带着橙黄的火苗在枯草顶部冒了头,小火苗迅速变成了炽热的大火焰,程知行在火焰烧灼手指前将它放进了架起的柴火中,他看着火焰越变越大,于是伸出双手去烤火。
等到木柴经历高温烈火后变成包夹着暗火的木炭时,程知行把他早上洗过的那支平底锅拿了出来,他直接用锅底把新生的木炭压平,他伸出手掌试了试温度,直到感到空气烫手才从背包里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半包培根扔了进去,他看着培根在高温下嘶吼着蜷缩,他像早上那样抖动锅把,看着培根在天空中飞舞了半圈后翻了个面躺回锅中。
当鼻子能闻到肉香味时,他便拿开了平底锅,他把装着培根的平底锅放在一旁晾凉,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包着皮革的记事本和一支笔,他看着火焰想了想,开始在本子的第一页写下文字。
2050年3月11日,星期五。今天我终于出发了,我从胡安·加西亚的农场出发,赶了一天的路。我经过了耳堡和东方一号台地,台地如过去一样有洛佩兹的人看守,他们没发现我。我今晚在康萨雷斯的旧屋扎营,祝我好运。
记下最后一笔后程知行开心起来,他笑着合上了本子,抬头时注意到西边的天已经变成黑暗到来前昏黄色,估摸着再过十几分钟天色就会完全暗淡下来,他想着,起身踢着泥土将火堆熄灭了。
睡觉前程知行走到弗朗哥身边解下了自己的睡袋和步枪,他扛着步枪抱着睡袋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了好几次——他犹豫的毛病又犯了——睡哪里都觉得不安全。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睡在旧屋里面:至少还有半个天花板不是,他用一根木棍撑住木门,这样他就能随时注意到外边的情况。
虽然心中还有忐忑,但砍了一天的树枝,赶了一天的路又饱餐一顿后困意悄悄地爬在眼皮上呼唤他的意志,他眨着眼坚持了一小会儿后,终于抱着步枪靠着墙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外公家家门前,父亲为他打开了门,母亲和亲人们站在餐桌前准备着丰盛的大餐,玻璃餐桌上,红烧排骨、水煮鱼、回锅肉、鱼香茄子.....他最喜欢的美食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正当他开心地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时,一声不和谐的声音传进了他的大脑。
随着程知行神经反射地睁开双眼,他听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陌生人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肯定那里面肯定有人!”男人在说话,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我看到傍晚这里有烟升起。”
“我觉得你一定是看错了,这里不可能有人。”另一个人粗着嗓音回答,同样是个男人,但听上去声音似乎比前者老许多。这个人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满,他听上去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得了吧,佩德罗,你老了,所以你的眼睛没我好。”
“说话小心点,费尔南多。你迟早会因为你的无礼和好奇死于非命。”
两人吵着嘴向程知行所在的残破院子靠近,程知行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但即使这样也足够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了,他握紧手中的枪悄悄拉开了保险上了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越来越大的脚步声,脚步声停止时那个年轻的男人开始惊呼。
“我就说有人吧!佩德罗!他居然还有两匹牲口!”
“嘘!”佩德罗压低了声音,程知行猜测他一定正弯着腰四处查看状况,“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了?”
“哦。”费尔南多的声音也变小了,外面的人不再说话。
程知行看到开着的木门处传来手电筒的灯光,显然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被木棍支着敞开的木门。程知行握着步枪紧张地看着照进木门的灯光越来越亮,他从腰间取出了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摁开保险将子弹推进枪膛。
听着低沉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程知行额上的冷汗划过鼻梁,他决定在对方冒头的一瞬间就扣动扳机——不管对方是好奇的平民还是洛佩兹的手下。
终于他看着五根手指插进半开的门缝,他压抑住开枪的欲望,他一定要一枪毙命才有活命的机会。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脑袋进入他的视线,他的手指向着扳机的方向抠去......
“什么鬼?”忽然他听见那个叫佩德罗的男人开始惨叫,惨叫响起时照入屋内的强光不见了,这让程知行抠动扳机的手指迟疑了一下,也让刚进门的男人回过头。
“怎......”费尔南多的疑问刚开了个头,他的脑袋就在一声巨大的枪声中被轰掉了一半。红色的血液伴随着碎裂的头盖骨和粉色的脑浆撞在木门上散开了花,费尔南多的残躯向前栽倒时,程知行似乎看到他的仅剩的那半张脸上的眼睛还在转动。
“该死!费尔南多!”那个叫佩德罗的男人呼号着,程知行抛下步枪从腰间掏出了左轮。他听见伴随男人呼号的还有一声声犬吠。他快步举着枪跨出散发着浓厚血腥味的老房子,他看到黑夜下的佩德罗转着圈似乎在和撕咬他衣襟的某种动物搏斗,那支手电筒被扔到了地上
拉戈!
当佩德罗甩着那只动物经过手电筒照亮的范围时,程知行看清了像陀螺一样做着离心运动的陨石色牧羊犬。
“举起手来!”程知行用枪指着佩德罗大喊。
佩德罗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被拉戈的袭击弄得魂飞魄散,他惊声尖叫的模样让程知行想起了特里略核电站行动中的队友。
“拉戈!放!”
程知行下了命令,拉戈立刻松开了嘴,佩德罗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上,摔了一头的灰。趁着他没起身,程知行冲上去一脚踩在他胸膛上,用力之大让脚下的男人发出疼痛的闷哼声。他一只手顶着佩德罗的脑袋,另一只手解除了佩德罗的武装,这个男人居然只带了一把半自动手枪。
“不不不!我没有恶意!”佩德罗躺在地上举起双手做投降的模样。
“双手抱头。”程知行严厉地下令,“跪在地上,如果不想像你的朋友那样,就别耍花样。”他松开了脚。
佩德罗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高举着抱着自己的后脑勺。程知行一边用左轮瞄着他的脑袋一边后退着捡起地上的那支手电筒,强光射进眼睛时,佩德罗眯了眼,他想偏头躲过手电筒的光,结果被程知行严厉地警告了。
借着手电筒的光,程知行看清楚了佩德罗的长相:他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方型脸窄下巴,高鼻梁下长着一个不匹配的蒜头鼻子,佩德罗黑发黑须,留着没怎么打理过的络腮胡子,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在程知行看来,佩德罗是个典型的西班牙男人,也许他来自西班牙的南方大区。
“你是洛佩兹的手下吗?”程知行打量着佩德罗发问。
“不!我只是普通的民兵。”佩德罗否认,程知行看了看他的肩膀,确实上面没绑着黄色的飘带。
“那个叫费尔南多的人呢?”程知行询问,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毫无生气的费尔南多,虽然没用手电筒照,但他隐约能看见年轻人手臂上绑着飘带。
“他是洛佩兹的手下,他是正规军。”
是个老实人。程知行想着,但他最好不要过早下结论,他又问:“你为什么和一个正规军在一起?现在洛佩兹的民兵也要参与巡逻吗?”
“不,洛佩兹并没有规定民兵必须参与巡逻。是费尔南多要求我来的,因为他的搭档生病了。”佩德罗解释道,“你打死他我不会怪罪你,他不是我的朋友,他只是个爱用权力欺压人的贵族子弟。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当我没来过。”
“我怎么相信你?”程知行反问他,“你怎么回去交代?”
“人们称我为善人佩德罗。”佩德罗急切地说,“就算是阿兰胡埃兹的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善人佩德罗。
程知行的确从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一会儿,发现那是在费利佩医生的小诊所里。费利佩曾在一次派对上因为喝醉说漏了嘴,他说洛佩兹那样凶残的人手下居然还有好人,那个人曾在卡斯蒂利亚看守者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了青霉素,那个人似乎就叫佩德罗。他记得费利佩医生对佩德罗十分尊敬,他说佩德罗在战争前就是阿兰胡埃兹方圆50公里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还说那是个神奇的人物,以至于小心眼的洛佩兹也能容忍佩德罗救助敌人的行为而没有选择把他处死。
程知行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发现他所知晓的也就这么多了。
“你是佩德罗·马尔克斯?”
“见鬼,我不是,我叫佩德罗·巴布罗。”佩德罗大声回答,他嘟囔着开始抱怨,“那些家伙怎么乱传我的名字,我可曾冒着生命危险给卡洛斯上尉送了青霉素。”
“好吧,我相信你。”程知行说,他的语气不像刚刚那么严厉了。他刚刚故意说错了佩德罗的姓氏来考研佩德罗,佩德罗过关了。
程知行指着佩德罗一边向他发问一边退到了费尔南多的遗体身边,他蹲下身摸索了一下费尔南多的几个口袋,他找到了一把手铐,他朝佩德罗丢过去,手铐砸到了他的脑袋,佩德罗喊疼时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乌青的肿块。
他命令佩德罗把自己的手铐住,佩德罗面露难色,请求了几次都被程知行拒绝了。无奈下他只好照做,当他把一只手铐住时程知行喊停了他的动作,他用手电筒扫了扫马槽边的被融进石头里的拴马铁环,佩德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走过去,把另一个手铐挂在了铁环上。程知行这才放下手中的手电筒。当程知行走近时,佩德罗才发现他充满异国风情的五官。
程知行又问了许多问题,佩德罗都老实地回答了,然而他在程知行皱起的眉毛里看到了不信任。
“这位先生,阿故意阿尼玛赛。”佩德罗看着程知行手中的那支左轮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焦急地说了外语。
“你在说什么?”程知行被他突然冒出的奇怪语言弄得一脸懵。
佩德罗又重复了一次他最后的那句话:“阿故意阿尼玛赛。我没有恶意!”
程知行愣了半晌,他依然没听懂“阿故意”是什么鬼,但他终于解锁了“阿尼玛赛”属于哪一个语系,他被病急乱投医的佩德罗弄笑了,他摇了摇头,笑着告诉佩德罗:“我不是日本人。”
“啊?”
“我是中国人。”
“哦!”佩德罗的表情变得纠结起来,他赔着笑脸用卷着舌头说,“我,好!你,好!中国,好!”
这可能是他脑子里记得的所有的中文词汇了。
程知行想着,他盘腿在距离佩德罗2米远的地方坐下,他握着枪的那只手搭在支起的那只腿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垂在地面——这是一种放松的姿态。拉戈在这时跑进程知行的怀抱,他心情有些复杂地摸着拉戈,他意识到这一路上他有伴了,然而这一路并不安全,他出发的第一天就被迫杀了一个人。
“你帮助过卡洛斯,我不会杀你。”程知行说,佩德罗眼里露出生的希望,但很快他又听到了让他失望的话语,“但我也不能放你走。你必须帮我平安通过洛佩兹的地盘。等我确定我安全了,你就可以走了。”
“不!”佩德罗喊起来,“如果洛佩兹发现我帮助了你,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小声点。”程知行举起枪低声警告,“如果你不帮助我,我现在就会杀了你。你是佩德罗·巴布罗,你以前帮助卡洛斯都没被洛佩兹杀掉,现在也不会,你大可以把我威胁你的事告诉洛佩兹。”
“洛佩兹已经变了,他会杀了我!”佩德罗说了两句就停了下来,他发现这个刚刚还语气友善的人眉目间露出了寒光,他明智地选择了闭紧了嘴巴,用沉默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我不会随意杀人,”那天最后的谈话中,程知行警告佩德罗,“但必要时我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