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204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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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3年12月31日,星期四,晴,无风,西班牙马德里。
又是一年除夕,庆祝的人群塞满整条格兰大道。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近现代建筑为了迎接新年而张灯结彩。闪烁着温暖黄色光芒的小灯泡被串在一起,给这座古老的城市系上一条璀璨圆润的珍珠项链,马德里就像一个风韵犹存的吉普赛女郎,川流不息的人群是她澎湃的生命,格兰大道就是这条搭载着生命之血的大动脉。
脖子上挂着写有Alimentos的小盒子的糖果商贩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维持着自己的平衡,他扯着嗓子大声叫卖。一个小男孩听到了他的呼唤,他牵着自己的母亲走到了商贩面前,糖果商贩朝着小男孩微笑,看着小小的手指指着最近的一个糖果,他笑着将那颗棒棒糖取出来,半蹲着递给小男孩,小男孩从母亲手上拿到一个圆圆的50分硬币,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到商贩粗糙的大手上,这才开心地拿走了那颗棒棒糖。
糖果商贩身后十米处是一家装潢充满科技感的化妆品店,不惧严寒的男性雇员光着膀子向路过的年轻女性展示着自己涂了棕油的充满荷尔蒙气息的发达肌肉。一个看上去稚气未脱的亚洲学生从门前经过,英俊的雇员向她抛了一个迷人的媚眼,刚从高中生活解放不到半年的女学生红了脸,她尴尬地冲他笑笑,脚步匆匆地从店前跑过。
时间还不到22:00,被包裹在厚羽绒外套和羊毛围巾下的人们已经在说笑中朝着太阳门广场缓速移动,大部分人手中握着一个纸杯,纸杯里放着12颗挂着水珠的绿葡萄——这是西班牙人古老的习俗,用12颗葡萄度过新旧年之交的夜晚。
太阳门广场边停着电视台的转播车,画着精致妆发的女主播正对着手掌大小的小镜子做着最后的检查。广场中央,圣诞节前就放置在那里的全息圣诞树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晕,由赌场出资打造的金碧辉煌的圣诞树已经成了马德里跨年夜的一个新传统,到2043年,这个新传统已经延续了近一个世纪。
在圣诞树的对面,波旁的卡洛斯依然骑着他的那匹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广场。
就在距离太阳门广场中心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一扇上面标记着“SALIDA(出口)”字样的陈旧铁门被“砰”的一声从里面向外撞开,一个背着双肩背包的年轻男人弯着腰摸索着生锈的栏杆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他刚扶住墙壁,嗓子里就发出轰隆隆的异响,他朝着古老的石板路干呕,几次往复后,他感到一股热意倒流上他的嗓子眼,一团混杂着食物残渣的流体从他的口中喷溅而出,它们砸在地上,溅出一团恶心的黄色花朵。他撑着墙刚缓过神,刚刚的那种反胃感又爬上他的喉咙,他又蹲着吐了两次,直到吐出来的东西变成了泛着泡沫的黄水,才觉得他的胃终于不像几分钟前那样翻江倒海。
“Oye,bro,¿Estás‘bien?(兄弟,你还好吧)”穿着红色阿迪达斯运动外套的西班牙人从门内走出来,他看到了地上恶心的呕吐物,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
“No.”用一个单词简短地给出答案,他捂着肚子,直起脊梁时仍觉得头昏脑胀。
过了一会儿,当程知行终于缓过气后,他说,“Quiero‘volver‘a‘casa‘ahora,ya‘no‘puedo‘tomar‘más.Es‘suficiente,muy‘suficiente.(我现在想回家,我不能再喝了,今天已经足够了,太足够了)”
“Pensé‘que‘estabas‘bromeando,no‘pensé‘que‘realmente‘no‘pudieras‘tomar.Vale,Feliz‘año‘nuevo,Cheng.(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真的不能喝。好吧,祝你新年快乐,程)”西班牙小伙挑着眉毛用明知故问的口气说话。
“Feliz‘año‘nuevo,bro.(新年快乐,兄弟)”
“¿Quieres‘que‘tellame‘un‘taxi?(你想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No,voy‘a‘tomar‘el‘Renfe.(不,我要去坐小火车)”程知行靠着墙站直身,他看着他朋友身后的黑色世界里不时地透出摇头灯射来的紫光,他说,“Vuelve,te‘están‘esperando,Julio.(回去吧,他们还等你,胡里奥)”
“Que‘lástima,te‘gusta‘mucha‘a‘Gloria,me‘parece.(真遗憾,格洛丽亚喜欢你,我觉得)”
胡里奥·加西亚口中的格洛丽亚是今晚派对的主角,今天既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格洛丽亚的生日。格洛丽亚比胡里奥大一岁,比程知行大三岁,她的母亲来自巴塞罗那,所以她有一头浅色的头发和一双宝蓝色的眼睛。格洛丽亚是个漂亮的女孩,她长了一张明星脸,今晚程知行见到她时,他马上就想到了爸爸最喜欢的外国女星斯嘉丽·约翰逊。
格洛丽亚是胡里奥的表亲,而程知行是胡里奥的房客。刚满18岁还不到半年的程知行是塞万提斯语言学校的学生,他在国内学习了三个月的西班牙语,然后又在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继续提升自己的外语。抵达西班牙一个月后他开始自己租房,他住在位于Zaraquemada的一栋没有电梯的公寓里,和胡里奥一起。房子属于胡里奥的父亲胡安·加西亚,胡安·加西亚在阿兰胡埃斯的郊外经营着一座农场,农场产出当地最好的油橄榄和奶酪,2030年还曾在西班牙的农业赛事上拿过大奖。
胡里奥是个典型的热情奔放的南欧人,这天下似乎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黑色的眼睛染上忧伤。而程知行却是个传统内敛的东亚人,程知行出生在一个教育世家,他父亲是军人,母亲是中学的老师,严格的家庭教育与军事化管理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岁月,他从一年级开始住校,这一住就是十二年。他是个好学生,但他并不快乐。2043年6月,他因为紧张失眠而在全国高考中发挥失常,他没能考上清北,也没能考上南开。
父母看着虚拟影像显示的成绩时的失望表情在程知行心上落下了伤疤,成绩出来的晚上父亲严肃地让他复读一年,然他们的儿子却违抗了父亲的命令。
压抑多年的委屈终于在刚刚步入成年世界的男孩心里爆发了,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地在街上流浪了近一个月。当父亲的哥哥在另一个城市收废品的地方发现瘦到脱像的他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伯父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侄子。
坐在回家的动车上时,程知行面色惨淡的像将死之人,他十分害怕——当爸爸真的挽起袖子时,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会让他终生难忘。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回到家中,想象中的可怕画面却并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房间里没有笤帚,也没有父亲。妈妈独自一人站在屋子里,她似乎是跑着来到玄关的,因为她是光着脚的,头发也是凌乱披散的。这还是程知行第一次见到妈妈如此衣冠不整地来开门。
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他回到家不久后,父亲也从军队赶了回来。父母与他交流时口气变得温和了许多,父亲不再提复读的事,而是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程知行坐在餐桌前一边向着嘴里刨饭,一边思考着,忽然他看到了冰箱上的黑色西班牙斗牛冰箱贴。
“我想去留学。”那天晚上,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3个月后,程知行坐上了从北京飞往马德里的直航航班,跟着12位语言班的同学一起,飞向了陌生的大陆另一端。
来到西班牙后,程知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虽然他还是要依靠父母汇来的欧元才能生活下去,但他们毕竟不在身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个自由的成年人了!
他去皇家歌剧院看演出,去Santillana水库划皮划艇。后来他搬到了Zaraquemada,胡里奥是个热情好客的本地人,在帮助程知行提升语言的同时,他也乐意向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展示自己家乡的美好生活。他带着程知行去参观曾囚禁着疯子胡安娜的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带着程知行去马约尔广场看吉普赛女人跳踢踏舞,他甚至带着程知行去格兰大道的酒吧狂欢直到通宵,他把酒吧与派对也列进了本地优秀文化。
第二天清晨程知行没能靠自己站着回到家,他第一次喝酒就认清了自己酒量不行的事实。然而胡里奥却总是忘记这个事,当他带着程知行去派对狂欢时,他是劝酒劝得最厉害的那个。后来程知行面对胡里奥的酒吧邀约时,他总是到处找理由拒绝。今天如果不是胡里奥表亲的生日派对,他绝不会这样弯着腰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嘴里还不停地呕吐着自己看着都反胃的东西。
“Dile‘feliz‘cumpleaños‘de‘mi‘parte,por‘favor.(请替我向她说生日快乐)”程知行撑着膝盖又干呕了一阵后,他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Vale,¿Estás‘seguro‘de‘que‘quieres‘volver‘solo?(好吧,你确定你要自己回去)”
“Sí,muy‘seguro.”程知行点点头,他离开墙面站直了身子,虽然他的脸红得不正常,但他确实有能力自己回家。
“Ok,cuídate‘bien,bro,hasta‘luego.(照顾好自己,兄弟,等会儿见)”胡里奥用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Hasta‘mañana,bro.(明天见,兄弟)”程知行也像他那样用拳头锤着自己的胸口。
胡里奥点着头回到了低音炮轰鸣的世界,他用力关上了那扇生着锈迹的老铁门,门上写着“Salida”的门牌在那声巨响中歪出一个不和谐的角度,不巧正好被抬头的程知行看到了,他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强迫症快犯了。
他看了看那个门牌的高度,他掂量着自己要不要去把它扶回原来的位置,他走上台阶,正打算爬上栏杆时,恶心的感觉又涌上来他的嗓子眼,他闭着眼拧着眉毛把那种反胃压了回去。缓了好一会儿后,他决定放弃这个不靠谱的想法,他走下台阶,向着人群喧嚣处迈开步子。
走出小巷后,呈现在程知行眼前的是一个热闹连天的世界,人们拿着纸杯和气球向着太阳门广场走去,他看了看人群密集地朝同一个方向涌动,他贴着商店的橱柜,朝人们来的地方逆流而行。
他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路线,以免碰到前来守夜的当地人。实际上,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人人都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精味和呕吐后的酸臭味,握着装满葡萄纸杯的人群自动绕开了他,就像他周围有一个神奇的魔法屏障。
他走到了Callao地铁站,这里依然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景象,地铁出口的位置就像燃烧的炼油厂喷出石油般一刻不停地喷出出站的人。程知行站在英格列斯百货的旋转门前看着地铁站出口,他等了一会儿后,决定去下一个地铁站。
程知行顺着格兰大道向西班牙广场走去,他经过了Santo‘Domingo地铁站,那里和Callo一样只能出不能进,他继续前行,他看着洛佩德维加剧院前站满了拿着票等着入场的男女,他随意地侧着脑袋看了一眼,剧院霓虹灯上张贴着巨幅海报,海报用黑色线条和黄色底画着一个雄狮的头,那是剧院里数十年如一日上演的老牌百老汇歌舞剧——《狮子王》的海报。一个低头用手环式全息影像与男友对话的女人撞到了他的肩膀,他不得不回头,他看到女人匆匆地对他说了声“lo‘siento”后就快步消失在攒动的人流中。
他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了西班牙广场地铁站“Plaza‘de‘España”,他看到这里地铁口周围依然徘徊着不少人,但他终于看到有人在进站了。他高兴地向地铁站入口走去,庆幸地想着,在这里他正好可以坐到6号线——他会在Méndez‘Álvaro下车,然后他会坐上马德里的Renfe,行驶在地面上的城际火车会带着他回到郊外的公寓。
在等地铁时,经过走路后程知行觉得自己又清醒了不少,他看到身旁有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路,周围人都离得远远的,他看到那个男人手上还拎着一个喝光了的啤酒瓶,男人像他刚才在小巷里那样弯腰张嘴,当程知行听见男人发出干呕声时,他以为他马上就要吐了。然而他脑子里的画面并没出现,那个男人干呕了几声后,竟然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啪”的一声响后,男人面朝下地趴在地上。周围等车的人对跨年夜发生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他们或低着头玩手环上的虚拟影像,或跟同行人聊天。
程知行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看看时,地铁踩着轰隆隆的声响漆黑的洞口深处驶来,一阵刺眼的强光后,他看到地铁圆润的头部出现在半圆形的黑洞深处,自豪感从心底飞腾而出——马德里在去年刚换了一批列车,新列车全部进口自他的祖国。
每当他看到和祖国地下世界运行的同样的列车时,这些列车总能引起他的思乡之情和爱国心。不过这些积极的情绪很快就被另一番景象带来的不满所替代,他看到列车头深色玻璃下的司机正一边开车进站一边玩着手环,手环射出的虚拟影像带来的光芒照亮他那颗圆润的像煮熟的鸡蛋一样的脑袋。程知行摇摇头,在他的国家,这种行为是会被地铁公司开除的。
车门打开,出站的人像鱼儿出网一样从车厢里走出来,等最后一个人走下车后,程知行发现几乎所有车厢都已是空荡荡的状态。他一只脚迈进地铁门时想起了那个醉汉,他回过头,发现一个穿着荧光绿背心的男人正提着裤腰带向那个醉汉走去,他看到了绿背心上写着“Seguridad(安全管理)”,于是放心地走进了车厢。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排空着的座位,他坐了下来,四处张望,他发现离他最近的一个乘客居然在相邻的另一个车厢,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看上去有50岁上下,她手中握着一个薄薄的方形物件,程知行知道那玩意,他小时候曾看到父母使用过它,父亲说那叫手机。他没玩过手机,在手机还流行的时候父母给他的通讯工具是一只有手机功能的手表。那时的人们不会想到这款手表最后会彻底替代掉手机。
在上一次全球互联网升级后,一个跨国研究机构推出了名为Uthopia的手环,手环集聚了全世界最尖端的科技,自带全息影像和智能感应系统,它是一个移动的端口,拥有一个覆盖着全球85%的线上平台,随着10G时代的到来,及时传输及时下载成为主流,内存这个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手环是个跨时代的发明,手机就像父母们口中的磁带一样,在新一波技术升级后被淘汰了。
程知行还记得12岁时他曾羡慕同学的父亲为同学买了一部9G手机,然而当他庆祝14岁生日时,人人都戴着手环了。
时隔4年,程知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手机。
他乘坐的地铁是标着R字母的快速地铁,它飞速地越过了好几个小站,只用了7分钟便把他带到了位于马德里南方的Méndez‘Álvaro地铁站。他走下地铁时看到那个老太太还沉溺在固定屏幕的世界种,屏幕散发的荧光照亮了她的脸,程知行能借着那缕光看清了她眼睑下的条条皱纹。
近郊火车和地铁是两家公司在经营,所以他出了地铁站,走了不到100米再次刷着青年卡走进另一座车站。他抬头看见了遮雨棚下悬挂着的全息影像——“下一班车将在9分钟后到站,终点站为Illeganes”。
他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胃里又开始犯恶心了,他第一次喝醉就发现自己与其他醉鬼不一样,别人喝醉后的难受是持续的,渐进的;而他却是吐一次就能清醒一段时间,然后再难受,再吐,再清醒......
这次的恶心感来得很快,他小跑着走到了月台的尽头,扶着膝盖刚弯下腰就吐了,等他吐得差不多后,他看到自己脚前黑色的影子被拉成两条细长的黑线,老式的燃油火车慢吞吞地驶进车站,停下时还发出噪杂的闷响。
进站的火车是一辆双层火车,分为上下两层的车厢外喷涂着紫色与红色的线条,车头前还写着近郊火车运营公司的名字——Renfe。
“Rapido!”一个车站工作人员看着他从远处跑来,一边挥手一边催促他赶紧上车。
程知行一个大跨步跨进车厢,还来不及喘口气,背后的车厢门便在液压杆的响声中合上了,他扶着栏杆站在车门处喘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下层车厢,有一对情侣正依偎在靠窗的座位上。于是,他踩上了通往上层的楼梯。
真幸运!
程知行看到上层车厢空空荡荡,除了刚刚走上来的自己外没有一个外人,他找了一个中间的位置坐下。他前后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列车员的身影,于是他把两条腿放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老式火车的行驶速度很慢,随着越来越远离灯火通明的市中心区域,火车外的世界渐渐融入彻底的黑暗,程知行靠着小桌板撑着下巴朝窗外望去,刚来时他对于这样的景色感到诧异,在他的记忆里,大城市的郊区即使到了深夜也该被点缀着闪闪灯光,但马德里彻底打破了他的旧观念:只要一走出地铁卡上B1标志的区域,世界就会变成两个模样。
火车开出去十分钟后,程知行听到了脚步声,于是他把两条腿放下来规矩地摆好,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外面还套着黑色西服外套的中年女人挎着一个斜挎包走了过来,她走到他面前,对他说:“La‘billete,por‘favor.”他把手伸进自己的羽绒服衣兜里翻找起来,他没在左边的包里找到他的卡,女人打量了一下他外国人的面孔后,用夹杂着浓厚南欧口音的英语说,“the‘ticket,please.”
“Espera‘un‘momento(请等等).”他用西班牙语回复,过了几秒,他终于在裤子左侧的兜里摸到了那张红色的卡片,他把它递给女人。女人用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机器刷了一下后把卡片还给他。她祝他新年快乐,然后离开了。
程知行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口没有女人的背影,于是他又把两条腿搭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列车驶出两站,他突然想起派对开始前他的手环曾经发出过提示音,于是他摁下手环唯一的一个实体按键,全息影像的操作平面出现在半空中,他看到聊天工具右上角醒目的红色,他点了进去,备注着母亲的聊天信息显示着6条红色信息,他看到头像旁的时间,下午15:00。他瞬间就换算过时差,马德里的15:00,正好是北京时间的22:00。
手指在母亲的头像上触了一下,5条视频和1条文字出现在眼前,他挨着点开视频观看。他的母亲正在外公家过元旦,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去了,除了他和他执勤的父亲。视频里,大家向他道新年,还关切地问他出国三个月了,是否住的习惯,吃的习惯......他看到了自己的表姐,她带着交往三个月的男朋友。他还看到了正在上初中的表妹,表妹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在视频里大笑着告诉他今年他的红包她代他收了。还有舅舅、舅妈......他们聚集在一起,欢声笑语顺着网络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大陆另一端。
程知行看着家人在元旦团员的欢庆模样,他眼圈红了。他把每个视频放了两遍,然后偷偷擦拭着眼角,他看到视频下方的那段文字在蓝色的荧光中闪烁:
“儿子新年快乐,照顾好自己,天气凉了,注意加衣服。你爸爸和你一样都在远方,今年春节估计也回不来了。但他特地打来电话,让我告诉你新年快乐。我给你发信息你也没回,我猜胡里奥正带着你玩吧。
胡里奥是个好小伙子,上次和你视频时我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但他不该带你去酒吧,虽然你已经成年了,该自己做判断,但你阅历尚浅,很多事你不明白。我知道西班牙是允许大麻的,你可绝不能染上。我和你爸爸同意你去西班牙,是因为那是你想要的,绝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瘾君子。
我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这些,程知行!希望你看到后能向我保证,不去酒吧,不准抽烟喝酒!更不准碰大麻!
你看到了就给我们回个信吧,祝我儿子新年快乐。”
程知行看着文字里夹杂的emoji表情包,他红着眼笑了出来,2043年了,谁还用这么老土的表情包?而且还夹在句子文字间。他的手指在视频通话的按钮上转了转,最后他看了看窗外的黑夜,他撤走了拇指,点开了文字框。
“收到,谢谢妈妈,也谢谢表妹、表姐,我亲爱的舅舅、舅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祝你们新年快乐。我刚刚是和胡里奥出去了,但我们没去酒吧,我们去太阳门广场跨新年了。”
他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他想着就这一次,他以后再也不去酒吧了,醉酒和吵得让人头疼的电子乐实在不合他的口味,于是他继续写到:
“我本来也想和你们视频,但我估计你们要10:00才会醒吧,所以我明天再和你们视频通话,最后再次祝你们新年快乐。”
他拼完最后一个字,附上了一个R星最新款沙盒游戏的表情包。
这时火车进站了,有两个穿着警察皮夹克的西班牙人走进了他所在的上层车厢。他们看了一眼程知行,然后就在距他们上车位置最近的一排座位上坐下,坐下后两人开始闲聊。程知行悄悄回头,看到警察把六角形警帽放在了小桌板上,他们脸上放松的神情似乎在暗示他们已经下班。
车厢里包括程知行在内只有三个人,两位警察聊天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声音却在空旷的车厢中传递,清晰地传进了程知行的耳朵里。他听到他们在谈美国、俄罗斯、太平洋......他自觉自己的西班牙语应该是同期留学生里比较不错的,但在西班牙人机关枪似的语速下他也常常听得一脸懵。现在的他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不过他还是捕捉到了聊天中的关键词,他听到了“战争”“紧张”“恐怖分子”以及代表他祖国的单词。
程知行渐渐用自己醉醺醺的大脑听明白了他们在讲什么,他打开手环,在网上搜寻最近的时政消息,联合国几大巨头在网上互打嘴炮,这些他已经看过了,还不止一次。他往下滑了滑卷轴,他看到了俄罗斯外长愤怒地指责美国在他们的土地上使用核弹,俄罗斯声称他们掌握了发动袭击的新的铁证。程知行点了进去,皱起眉头。
那是两个月前的旧新闻了——摩尔曼斯克惨案。一颗核弹在10月15日穿破了俄罗斯空天防御体系,在摩尔曼斯克城上空5公里处爆炸,一夜间,30万百姓、2万士兵的生命和古老的不冻港一起化为乌有。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全世界的人们都摒住了呼吸,人们都以为俄罗斯必然发动反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俄罗斯的领导们在经历这般浩劫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摁下核按钮,而是选择用外交手段去处理。
因为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总统被愤怒的失去家人的刺客刺杀,莫斯科一度发生骚乱,军队险些哗变。后来补位上任的新总统虽然表示会采取强硬手段进行回击,但他始终没有下令攻击美国或欧洲,而是要求联合国成立独立调查小组进行调查。
摩尔曼斯克惨案的另一主角是日渐衰弱的美国,美国在第一时间否认是他们发动的核袭击,并通过各种渠道向俄罗斯示好。美国人很快组建了自己的调查小组。程知行翻了一下最近的新闻,发现一个月前美国的独立调查小组刚刚出示了一份报告,他们认为发动袭击的是东欧的极端分子,他们曾经拥有过核弹,也明白如何发射它。但质疑很快便紧随而来,白宫的新闻发布会上,记者们纷纷询问发言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东欧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会重新拥有核弹头?美国是否牵扯其中......
至今,白宫的发言人还没有正面回复这些问题。
程知行又翻了更多的新闻,他看到许多国家在惨案发生后的表态。他看到2040年刚刚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的祖国在呼吁各方保持冷静,发言人同时表示他们已经准备了近万吨援助物资,只要俄方需要,这些物资就会随着西伯利亚铁路送到欧洲;他看到欧盟呼吁美俄坐下来和谈,欧洲各国领导人都在社交平台上对遇难者表示默哀,在摩尔曼斯克惨案发生一周后,他们宣布取消自2022年开始的对俄经济制裁,并且表示人道援助的物资已经整装待发;他看到日本人呼吁大家正视核威胁的同时暗戳戳地表示有核武器的国家尚不能完全避免核弹袭击,没有核武器的国家更加缺乏安全感;他看到土耳其总统、印度总理呼吁美俄双方到他们的首都进行和谈.....
程知行还记得,摩尔曼斯克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父母急匆匆地把还处于睡梦中的程知行叫醒,他们让程知行进乡下住几天,他们已经为他订好了酒店。于是,程知行莫名其妙地在马德里以西的一个叫布尔戈翁多的小镇里住了半个月。那段时间,胡里奥也被他的父亲叫回了阿兰胡埃兹。当程知行回到马德里时,他发现整个城市空荡荡的,曾经繁华的街道上只有一两个市政人员,似乎所有人都逃离了大城市。
直到11月这些人才陆续回来,当时美俄双方达成了第一个关于摩尔曼斯克惨案的合作协议,美国取消了维持二十一年的经济制裁,并且同意俄方人员在美国和欧洲独立调查此事。
美国的让步成了燃烧的导火索上方的及时雨,它扑灭了世界核大战的阴影。但这次让步造成了美国的内乱,加州、德州等经济强州开始出现要求分离的游行。美国的大使们也越来越难以在各个国际峰会上像过去一百年那样做到一言堂。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核大战不再威胁世界了。
人们用了一个月恐慌,然后用了一个礼拜恢复正常的生活。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对未来保持乐观,程知行注意到,和他处在同一车厢的一位警察就不这么想。他听到他们的争论越来越大声,最后变成了面红耳赤的争吵,有一个警察微笑地同时也在不停地摇头,他对面的秃顶警察则一边用力比划一边扯着嗓门急切地输出自己的观点。
他声音之大甚至影响到了下层车厢的乘客,程知行看到他上车时见到的那对情侣中的男生在上层车厢楼梯处冒了个头,他看到大声说话的是个警察后就把头缩回去了,显然,没有人想给自己惹麻烦。
在警察们的争论中,程知行看到窗外出现一缕光,蓝色的车站牌上写着“Zarazaquemada”,他到站了。
程知行关掉手环走下火车,他看到这一站下车的只有自己。下车后刚好刮起了一阵寒风,他裹紧了羽绒服快速地走出了车站。走到半路,他又吐了一次,可这次他什么也没吐出来,蹲在路灯下呕了半天,在咳出一点黄水后,反胃的感觉又被压了下去。
他步行了十五分钟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按下指纹开门的时候,接到了胡里奥的信息。胡里奥问他是否已经到家,还请他把餐桌上的礼盒拿出来放在鞋柜上,那是胡里奥准备送给自己父亲的礼物,他明天要回父母家一趟,但他担心自己回来拿来不及,他告诉程知行他叫了个快递,快递大概两小时后会出现在他家门口,然后拿走那个礼盒。
程知行走进客厅立刻就发现了那个放在玻璃茶桌上的礼盒。胡里奥似乎只买了个带蝴蝶结的礼盒盖子,礼盒的上下是分开的,他可以轻易打开盒子,而不损坏盒子的外观。他打开了,看到里面是一双42码的棕色高帮登山鞋,硬牛皮做的表面,他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发现手感有点重,是双不错的好鞋,只是样式有些老气了,是上世纪末出生的那批人喜欢的款式。
他想着自己的脚也是42码的,于是有一个念头冲进大脑,也许他可以试试。不过这种冲动只在他的脑子里晃悠了几秒,愧疚和背叛感让他犹豫着放下了手中的盒盖,将它扣回到礼盒上。
程知行快速地回了他信息,他把礼盒放在鞋柜上时瘪了瘪嘴。他想着在中国的快递绝不会让客人等两个小时才会上门取货。
好吧,这里是西班牙,这里的人做事的速度和说话的速度呈反比。
程知行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去了卫生间喝了一大杯水后开始洗脸刷牙,然后他躺在了床上继续浏览刚刚在火车上没看完的新闻。他看了一会儿新闻后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醉酒的另一种影响已经显现,他困了。
这时胡里奥又发来了信息,他告诉程知行,快递将在2044年的1月1日01:00~01:30期间上门取货,然后他又传来一个链接,上面实时显示快递的位置。
看着胡里奥发来的信息程知行皱着眉定了一个闹钟,他把胡里奥传来的链接扔进了闹钟程序,当快递走到楼下时这个闹钟就会告诉他他该起床把那个礼品盒交给对方了。
准备睡觉前他打开胡里奥发来的链接瞄了一眼,他皱着眉看到那个负责送快递的人居然还在Usera,他一边吐槽西班牙的电子软件的落后,一边把手环扔在一边的充电板上充电。闭眼前他又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马德里时间23:00正,离新一天还有一个小时,但他却困得不行了。
混沌困倦的大脑早已不能支撑,很快,程知行就发出了平稳有序的呼吸声,他会在睡梦中迎接新年。
“¡Es‘la‘hora!(快到点了)”酒吧里狂欢的年轻人们热血澎湃的舞姿被胡里奥的一声大喊打乱了节奏。胡里奥把手环发出的全息屏幕调到最大,好让每个人都能看见它,“¡El‘nuevo‘año‘está‘llegando!¡Vamos‘a‘la‘Puerta‘del‘Sol!(新年要到了,我们去太阳门广场吧)”
人群们在欢呼声符合,酒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葡萄和纸杯,每个人都在吧台处领到了一杯。
年轻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地从小巷中走了出来,他们汇入了涌向太阳门广场的人流中,走在他们身旁的,有兴致勃勃的外地游客,有颈上坐着孩子的年轻父母,有搀扶着一起看新年礼花的年迈夫妇......胡里奥与格洛丽亚在朋友的陪伴下唱着新年庆贺的歌曲走向太阳门广场,他们头上戴着喜庆的红色传统海军帽,人人脸上都挂着期待的喜悦。
时间已经快到零点,太阳门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已把整个广场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肩膀抵着肩膀,脚跟磨着脚跟,仅有的空间只能塞下一只拿着装着12颗葡萄纸杯的手。胡里奥一行人去晚了,他们已无法进入太阳门广场的核心地带,他们只能站在卡门街链接太阳门广场的入口处,听着跨年仪式主持人的洪亮声音随着扩音器传进他们所在的小街。
“30......20......10、9、8、7、6、5、4、3、2、1!”太阳门广场巨大的钟声响起,宣告了新年的到来。人们随着钟声将第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然后第二声钟响起时放进第二颗......当第十声钟声响起时,人群开始高声庆贺——他们再吃下两颗葡萄,新一年的每一个月便会顺遂如意。
第十一声钟声响起,人们吃下了倒数第二颗葡萄。
广场上的男女们屏气凝神,他们手中握着最后一颗葡萄,期待着完美收尾的眼睛凝望着古老的钟楼。他们看见一个白点穿破云雾在半空中闪烁。
胡里奥以为负责烟火的工作人员又出了岔子,2039年他们就把烟花放早了。可他来得及继续思考下去,他看到那个白点忽然发出了剧烈而炽热的光芒,那是他一生中见过最耀眼的光,白亮炽热到让他在刹那间想起了小时候直视太阳的刺痛......
那是胡里奥·加西亚21年人生中最后的思考,那天晚上,他和无数人一起,在黑夜中看见了新生的“太阳”。
【作者题外话】:各位读者好,序章以后的外语将直接以汉字翻译的形式在文中体现:一是为了节省时间;二是因为我发现文章粘贴后外语单词之间的空格全没了——难受,只有暂时用分号代替空格。
希望各位喜欢我的文章,欢迎留下支持的痕迹,祝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