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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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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一愣,连忙挣扎着起身,伸手摸上娄毓光洁的额头,盯着他潮气氤氲的眼眸看了良久,疑惑道:“不是我醉了么,少宫主怎的也说起胡话?”

娄毓失笑,重新将青鸾拉近些,温柔地替她摘下那繁重的黄金步摇,如瀑的长发悉数落在他修长的指间。娄毓眸光闪烁:“鸾儿讨厌我么?”

带着酒香的热气触及青鸾的脸颊,挠得她心痒。娄毓一向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未像今天这般气势逼人。青鸾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望着微醺的娄毓,发觉他确实生得好看,五官俊秀棱角分明,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眸此刻染上了一丝执拗和惶恐。

“我不讨厌你。”青鸾直视娄毓双眸,眨了眨眼,继续道:“这次我下山,遇到钱氏夫妇痛失爱子,歆瑶说他们夫妻情深,痛失爱子之后只能二人相依为命。我不甚明白何为夫妻情深,何为相依为命。歆瑶说,假如你失去了一件珍贵的宝贝,此刻最想去寻求慰藉的人,便是你爱的人,夫妻之间便是这种情感。”

可是最终残酷的真相却是,钱一仁养了外室,伤透钱夫人的心,又失手杀了亲儿。钱夫人心知真相,却一味包庇丈夫,宁可将亲儿的尸首弃之不顾。然而这些后话青鸾没有说出口,她不明白何为情何为孽,若说夫妻之间有情,父子之间有情,那为何看到的却是一笔笔孽债?

青鸾见娄毓面露疑惑,便轻轻抽出了自己被攥着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挺直了背坐好:“你我既已结为夫妻,可是我却没有歆瑶所说的那种感觉。好比如果我心爱的宝剑、丹药、朱钗、衣裙弄丢了,我是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你的。”

娄毓手中一空,呛人的酒劲忽地上头令他胸中一堵,继而他捏紧了拳头,哑声问道:“那你会想到谁?”

青鸾站起身转了转了僵直许久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向寝殿中央的案几,认真思索道:“倘若宝剑丢了,自然是去找铁匠,朱钗和衣裙丢了就要下山去棠梨镇的裁缝铺子瞧瞧,若是丹药丢了……那我只能去求灵枢长老了,毕竟我的宝贝丹药都是从她那里顺来的……”

青鸾话音未落,便被身后之人突如其来地拥在怀里。青鸾侧首,却从未见过娄毓笑得这般开心。

“鸾儿还是没有长大。”娄毓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青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底浓浓的情绪几乎快要溢出来。

“我已经十五岁了。”青鸾还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自然还是撇开了头。

“还差得远,”娄毓浅笑着,走到青鸾面前,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深深地看着她,“从此以后我教鸾儿。”

“教我什么?”青鸾不解。

娄毓笑意愈发浓重,故意顿了片刻,接着道:“教你功法,你不是说想要努力修行么?”

“我看不妥吧,少宫主日理万机,再说我连清徽心经都没学会。”青鸾嗫嚅道。

娄毓倒也不做解释,只是从贴满囍字的喜糖喜糕中拿出两枚小巧的酒杯,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壶酒来,小心斟满了,将其中一杯递给青鸾,与其臂腕缠绕:“饮了这杯合卺酒,从此我护鸾儿一生一世。”

青鸾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眼神,仿佛似一团炙热的熔岩,要把自己每一寸肌肤都熔化掉。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快到几乎就要跳出胸口。在那浓烈的注视下,青鸾仿佛受了蛊惑,缓缓低下了头,朱唇几欲触碰到那层辛辣和甘冽。

忽然间,殿外人声嘈杂,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奔涌而至,窗棂上瞬间挤满了来回奔走的人影。

娄毓觉察有异,不由分说连忙将青鸾护在身后。与此同时,大门被砰地踢开,一众人等鱼贯而入,为首的几人一边还喊着“诛杀妖女”的莫名口号。

“今日是本少主大婚,诸位这是意欲何为?”娄毓见来者不善,喜服的广袖一振,亮出一柄长剑,横亘在自己和青鸾身前。

“诸位且冷静些。”师琴匆匆穿过拥挤的人群,只见其面色凝重,抬手压下了几名慷慨激愤的仙门弟子,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青鸾,继而开口道:“少宫主,方才宴席上出了一点状况,是以我们才急忙过来,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情。”

青鸾见到师尊自是欢喜不已,毕竟自打上次在涧素峰的不快发生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师尊。只是师尊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质疑和冷漠,仿佛自从她逃过棠梨镇一劫,师尊便再也不似从前那样温和了。

“师琴长老,究竟发生何事?”娄毓问道。

“大家稍安勿躁,不可在榣宫肆意喧哗。娄少宫主莫慌,此事事关重大,人尚未到齐,是以老朽等人先行前来候着。”说话的是七星门掌门江虞,其人面容和善,说起话来倒是掷地有声,一瞬间,方才叫嚣不已的几名弟子也都默默噤了声。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门主,既然人证物证俱在,这妖女也没什么可争辩的了。我看方才那位师兄说的甚好,就该直接将妖女绑了就地诛杀。”

这声音语气尖酸刺耳,青鸾定睛一看,竟然是三生殿无毒。比起棠梨镇那时,他的一身玄衣精致了许多,长发束起戴起玉冠,倒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此刻他便站在谢笙旁边,不怀好意地望向青鸾。

然而无毒在,钟怜却不在。青鸾又打量了一圈,发现众人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

“不知各位口中的妖女是何人?为何兴师动众闹到本少主的寝殿来?”娄毓面色不悦,丝毫不给江虞情面,甚至直接伸出长剑,直指众人。

无毒咧嘴一笑:“娄少宫主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妖女自然指的是尊夫人黎青鸾!”

“阁下何人?竟敢口出狂言!”娄毓抬手一番,一道金光直击无毒。

好在并非杀招,无毒急忙跃起闪避,连声唏嘘,一面恼羞成怒:“少宫主莫非心知肚明有意包庇,此招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胡言乱语!”娄毓正要抬手再掐一计结印,忽地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掌风化解,转身望去,只见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通路,殿门口又有人走了进来。

“我儿休得无礼。”人头攒动之间响起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微弱声音,人群散开让出的通路上,只见面色蜡黄的神机宫主娄元安瘫坐在一把木质轮椅上,被南风缓缓推了过来。

“父亲?”娄毓大惊,一瞬不瞬地盯着行将就木的神机,他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神情,同时捏着剑柄的手亦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

“毓儿,你果真是鬼迷了心窍,一定要娶这妖女么?”神机虽气虚体弱,却字字铿锵,声声含泪。

青鸾这才明白过来,众人口中要“就地诛杀”的“妖女”,竟然指的就是她自己。

“贤侄,或许你也是被蒙在了鼓里。”江虞捋着拖至胸前的胡须,语重心长道:“若不是南风姑娘忠心护主,拼死救出了被困于别院的神机宫主,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当日杀害你母亲的竟是这位黎姑娘。”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劈从天而降,令青鸾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怎会如此,杀害夫人的歹人怎会是自己!

娄毓陡然一震,那日的一幕幕画面又反复撞击着脑海。静默片刻,他咬紧了牙,开口道:“诸位可有证据?”

“这便是证据。”南风一身灰色素衣,是以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此时她忽然绕过轮椅上的神机,走上前来抖开手中的布帛,亮出里面包裹的匕首,雕刻着蟠龙云纹的手柄上沾满了乌黑的血迹,在那翻腾云涛的空白处赫然印着一枚清晰的血掌印。

“是不是黎青鸾,比对一下手印便知。”南风一脸决绝,双目如箭射向青鸾。

那刺目的血光照进青鸾眼眸,她忽觉颅中仿佛有万千针扎疼痛不已,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后脑,那挥之不去的血污却在脑海中不停地旋转缠绕。一阵恍惚过后,青鸾垂首,发现血污竟跑到了自己的手中,仔细看去,不仅双手,就连衣裙、鞋袜上面,无一不沾满了浓稠的血迹。

“单凭这个就想给鸾儿定罪?”娄毓眼中寒光一闪,重新执剑指向南风,语气中杀意渐起。

南风目光坚定,迎着剑尖上前一步,毫无惧色道:“上月月圆之日,我奉命请黎青鸾到归凰峰见夫人,见灯油用尽便去寻找灯盏,只留黎青鸾一人在大殿。等我回来后,却发现夫人与五名侍女均惨死殿中,旁边手拿匕首之人正是黎青鸾。”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议论着原来当日竟不止死了林从月一人,黎青鸾还杀害了另外五条性命。

“可是当日众人赶到的时候,归凰殿只有夫人和五名侍女,并无其他人在,更别说黎师妹。”罗辛辰一直站在人群之后,他虽不喜青鸾,可涉及人命关天的大事,亦不愿随意冤枉他人。

南风看也不看罗辛辰,兀自抬高了头:“你们自然是抓不到她,因为黎青鸾有同党!”

“什么,妖女有同党?”

“牵扯如此多人,怕不是妖女一党在密谋什么?”

众人闻之变色,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只可惜——”南风继续道,“妖女同党功法极其高超,转瞬便将黎青鸾带走了,因此我并未看清那人面目。”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笙突然发话:“既然南风姑娘目睹一切,为何事发当日不曾出面指认,却要等到今日呢?”

“是啊南风姑娘,匕首是你拿出的,目击歹人的也是你,恐怕会有一面之词之嫌。”江虞也随声附和。

“谢笙长老和江门主是在怀疑我构陷她么?”见三生殿同七星门忽然一起发难,南风清了清嗓子,微微提高了声,道:“此事还有另一名人证,她与我一同看见了凶手。”话说着,南风转身冲着人群中不起眼的角落喊道:“是不是,萧姑娘?”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均落在瑟缩在一角的萧燕起身上,她登时惊惶万状,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萧燕起?”娄毓凝视中透着一丝疑虑,那日归凰殿中,他竟不知还有另外两人在场。

“我……”萧燕起面如死灰,眼窝中噙满泪水,她几次张了张嘴,都感觉如鲠在喉。对上娄毓望向她冷若冰霜的眼神,萧燕起心中猛然一抽,千百种滋味一齐聚在心头。萧燕起看了眼娄毓,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青鸾,凄然一笑,随即便释然了许多。即使她仍止不住浑身颤抖,却仍努力点了点头,哑声道:“弟子亲眼所见,是黎师姐杀了夫人。”

“住口!”娄毓怒吼出声。不,决不能允许他们再说下去。娄毓拼尽全力按下心中波澜,眼底勾了一抹猩红,自己花了这么多心血求来的,怎可被他人毁了!

“毓儿,”神机微眯起眼,歪头枕在木轮椅的靠背上,吃力道,“青鸾是我从死人堆里救回的孩子,是自小被我看着长大的,我又何尝愿意相信她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说到此处,神机急火攻心,连咳了几声,复又说道:“可终究事实摆于面前,你我不得不信。况且你母亲尸骨未寒,你若执意娶她,何以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那父亲倒说说,鸾儿与母亲有何仇怨,为何要下此毒手?”娄毓轻笑一声,余光瞥见一众仙门弟子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恐怕就算硬闯也未必能成功逃脱。更何况——娄毓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青鸾,她头痛难忍,只有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强撑着才没有瘫倒。

“十载心血,竟不知自己养了一个妖女!”神机怆然道:“毓儿,是为父眼拙,时至今日才知晓她并非什么榣山神女,而是亡神星转世,她的降世便是要灭我榣宫百年基业,毁我等仙门弟子的修仙之途啊!”

“亡神星,难道和龙渊阁有关?”谢笙皱眉,颇为疑惑道。

无毒倏地惊呼一声,小心翼翼道:“诸位,该不会那所谓‘同党’竟是龙渊阁余孽吧?”

“绝无可能!”娄毓不由捏紧了剑柄,丢给五毒一记眼刀:“幼时我与鸾儿激发榣山神迹,百余里谷中奏黄钟、歌大吕,山川相协,鸟兽同乐,这是父亲和诸位掌门一同目睹过的,她又怎会是亡神星转世?更遑论与龙渊余孽有关!”

江虞见娄毓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心知如此僵持不是办法,便好言相劝道:“贤侄,十年前龙渊阁改修魔道,我们可都领教过魔头龙镶的万魔笛音,一只骨笛可令万魔听命,邪魔妖道堪比千军万马,若是亡神转世与他有关,万魔笛音再现,岂非又要天下大乱?贤侄且听老朽一句,兹事体大,切不可一意孤行。”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自己曾亲眼目睹青鸾激发榣山神迹,她不可能是亡神星转世,更不可能与龙镶有关。娄毓死死咬着牙,额上青筋渐起,反复默念这道理给自己听,然而却隐隐地,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来。

“既然事关重大,便更不能放任妖女横行!”无毒大喝一声,倏地甩出腰间两柄匕首,利刃之上黑气缠绕,看似阴毒至极,竟是一出手就对青鸾出了杀招。

娄毓猝不及防,神色一凛,将青鸾揽在怀中飞身避过,宽厚的喜服臂袖上瞬间被拉开了两道长长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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