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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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毓……”青鸾的头痛终是缓解了些,她紧紧抓着娄毓的前襟,努力开口道:“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要说话。”娄毓压下心中杂乱的想法,环着青鸾的手臂用力紧了紧。他移开目光,转向蓄势待发的层层仙门弟子,眸中怒色更是堪比身上金灿灼目的喜服。
这群人今日是不打算放过鸾儿了,娄毓恨恨地想。若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娄毓飞快地权衡了一番,眸中猩红蔓延。霎时间,只见他将长剑抛于空中。紧接着,丹田聚力凝神,气血翻涌,正是清徽心经的六重功法。众人见状无不骇然,一时间犹豫不决不敢上前。正在这时,娄毓忽觉右臂被人拉住,低头望去,却是青鸾抬手按下了他的杀招。
“那把匕首……是我的……”青鸾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惨白毫无血色。而在这一瞬,圆月之夜的画面却全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手中湿滑黏腻的触感,饮过鲜血而更显凶相的蟠龙纹匕首,还有那昏暗无光的大殿上被血水浸透的天青色绸缎。那时青鸾站在大殿中央,一双颤抖的手握着那把浸了血匕首,就是这匕首,最终取走了六个人的性命。
“妖女已亲口认罪,快将她拿下!”无毒大喊。众弟子闻声皆刀剑相向、蓄势待发。
“可我不可能杀人!”青鸾小声哀求,她无法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据理力争,只因那段混沌而消失的记忆,她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杀了夫人。
娄毓欲言又止,他看着青鸾诚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恐万分的眸子噙着豆大的泪珠。娄毓心中一痛,眸中的戾气瞬间消散不见。忍了忍,他终是转过身来,抬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痕,又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叹了口气,用只有二人可听见的声音说道:“相信我,我救你。”
七日后,看着同样的白瓷托盘上,从五彩流光的喜服换成了通体漆黑的瓷瓶,青鸾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一滴毙命的忘尘之毒。她忍不住揉了揉胸口,压住狂跳不已的心脏。世间因果循环,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赚到娄毓的那十两银子,还将沦为毒下亡魂。
“师妹,请吧。”送青鸾上路的是两名明镜台弟子,一位名叫杨怀林,其人窄眉细眼,面容瘦削,语气也略带几分刻薄。
青鸾万念俱灰,如同木偶般垂首坐在地上。她身上的一身华服早已尽数褪去,只留一件素色的白纱襦裙,衣裙边角蹭上了寒鸦塔中日积月累的厚厚灰尘,变的脏破不堪。衣摆下半掩着的光裸脚踝也被拷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镣,细嫩的皮肉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七日已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大婚后,青鸾再没见过萧燕起,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纵使她那么想问一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黎师妹你为何——”
“唐师兄。”青鸾思绪被拉了回来,赶忙打断了另一位弟子的话音。
唐执舟难掩担忧之色,无奈叹息一声,先前酝酿了许久的话一时更在心头,再也说不出半句。他虽奉命来给青鸾送上忘尘,却自始至终都无法相信青鸾是杀害夫人的凶手。即便南风证据在前、萧师妹出面作证,即便一切似乎早已成了定局,他仍是有许多话想去当面问清楚。
唐执舟正欲开口,却又被青鸾抢先:“我之前一直好奇这寒鸦塔里装了什么,曾三番五次违抗师命擅闯禁地。”青鸾明眸闪动,粲然一笑,抬眼望向唐执舟:“如今进来了,却又想出去了。师兄,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不。”唐执舟想到栖梧台哭得死去活来的灵枢,自己的心何尝不是一样的痛苦。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不爱下山沾染世俗,却爱听青鸾讲述世俗的庄庄趣事,他不爱荒废光阴庸庸碌碌,却爱同栖梧台的黎师妹、萧师妹、阿阳一起爬树摸鱼消磨时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萧师妹与黎师妹种下了如此大的隔阂,亦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三人便要形同陌路、甚至阴阳相隔。
“还磨蹭什么?”杨怀林本不愿接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奈何师琴长老带着栖梧台弟子避嫌,这任务便恰巧落在了自己头上。
见唐执舟站在那里毫无行动,杨怀林便催促道:“黎青鸾,这都七日过去了,要是有人救你早就救了。如今你这亡神星转世的妖女身份已是板上钉钉,我看还是莫要再做挣扎、快喝了忘尘吧。”
“不,黎师妹没有杀人!”唐执舟破天荒地大吼一声,生生吓了杨怀林一个激灵。
“妖女自己都承认了,唐师兄怎的还替她说上话了?”杨怀林心中不快,故意呛声道。
唐执舟捏紧了拳,转向青鸾急切道:“师妹,你说,是不是他们诬陷你?你告诉师兄,师兄替你去找师尊,去找宫主——”话一出口,唐执舟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若不是神机宫主语出惊人,一口咬定青鸾是亡神星转世,众人也不会知晓此事。既然如此,他唐执舟又何以请得神机宫主为黎青鸾伸冤做主?
“师兄,何必呢?”青鸾摇摇头,缓缓站起身,在唐执舟和杨怀林的注视下走近那杯忘尘,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说不怕那定是骗人的,她不过刚过十五岁的孩子,被人胡乱安上“妖女”、“杀人”的罪名,任谁也难以承受。若是此次能逃出生天,青鸾下决心一定要勤修功法,找回记忆,揪出凶手,为林夫人和五名无辜侍女报仇雪恨。若是天将亡我……青鸾心口又疼了起来,终是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师妹,你是不是有苦衷?若有,你便告诉师兄啊!”唐执舟急得跺脚,欲抬手制止,下一刻便僵在空中,目光转向门外进来的一行白衣弟子。
“唐师兄、杨师兄。”为首的白衣弟子颔首示意,随即侧开身给身后众人让开了路。
只见几名弟子协力将一重物放在厅堂,随后便纷纷退下。青鸾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白玉棺,玉棺通体雪白,冰透无杂依稀可见内里。棺盖四侧边缘阴刻的鸟兽虫鱼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整个玉棺精美绝伦仿佛天界圣物般纯净。
“这是何物?”唐执舟心知肚明,便指着白玉棺厉声质问道。
为首的弟子答道:“少宫主有令,榣宫栖梧台弟子黎青鸾迫于天命为亡神转世,实乃身不由己。念及曾同拜九天、共饮合卺,待其身陨,愿以此玉棺盛之,以慰其灵。”
“你说什么!”唐执舟难以置信地看着玉棺,人且尚在,少宫主竟然迫不及待将棺材送了过来,难不成是催人自戕么?未免太令人心寒!
唐执舟担忧地转向青鸾,却见她依旧神色淡淡,慢慢将忘尘放回原处,拖着沉重的铁镣缓步行至玉棺面前,伸手摸向棺盖,喃喃道:“少宫主……他还好么?”
想起娄毓最后说过的话,青鸾突然有些难过,许是因为那句“相信我,我救你”,便在面临生死时忍不住存了一丝丝妄念,亦是她心底仅存的一丝亮光。
“哈——”淡眉细眼的杨怀林嗤笑一声,故意抬高了声道:“还记挂着少宫主呢?只可惜一时不察着了你这妖女的道,如今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自然是要跟你一刀两断。”
青鸾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的看着杨怀林:“你说这玉棺,是一刀两断?”
想起前几日诸位仙门长老商议的种种,想起神机宫主毫无保留的杀意,想起其余门派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坚决,想起娄毓终是绝情地下了这道死令,唐执舟实在于心不忍,明亮的眸子顿时黯然无光,继而垂首道:“少宫主毕竟与我们不同,他之后是要继承榣宫宫主之位的,因此有些事情并非他能做主。”
“师兄,他真的不管我了么?”青鸾忽然感到一阵心绞,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原来一直苦苦支撑她的,只剩下那人的一句话,而如今,也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吗?
“跟这妖女废话什么?”杨怀林狠狠瞪了唐执舟一眼,一把撩起瓷盘上的黑瓷瓶,反复确认后,转向青鸾厉声道:“少宫主先前被你这妖女蒙蔽,成婚一事根本做不得数。如今少宫主已昭告天下,他与你黎青鸾再无瓜葛。这杯忘尘,便是他亲自送你上路的断魂汤!”
原来如此,忘尘忘尘,了尘世于身后,过忘川而无悔。
自大婚后整整七日,青鸾一遍遍回忆上月归凰峰发生的种种。怪不得宫主在宸霄殿一副要杀了自己的样子,原来是恨她杀了发妻。如此一来更怨不得娄毓,谁不恨自己的杀母仇人呢?
青鸾噙着泪水又哭又笑,一直狂跳的心忽然安静下来,宛如陷入死寂。原来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失去希冀。
“师妹,你做什么!”唐执舟惊呼出声,却已来不及制止,眼看着青鸾头一仰,忘尘尽数被她灌入腹中。
人声嘈杂,后面的话青鸾已经听不清了,那种魂魄渐渐抽离的恐惧感再次袭来。这忘尘药效果然猛烈,自己的番泻丸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青鸾再撑不住,弯腰蜷成一团,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握住扼住,令她浑身止不住地痉挛,每一刻都难熬地快要死去。痛了许久许久,渐渐地,她只能感到无边的坠落,没有尽头,亦没有任何一丝光亮。
也罢,六人的性命么?那青鸾就来给你们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