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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花灯同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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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八这日,榣宫上下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向来素白清雅的修仙圣地一时间竟有了些许烟火气息。榣宫少宫主大婚,也算得上是近年来仙门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了,因此榣宫宴请各大门派前来观礼,盛况空前好不热闹。

然而人多之处必有闲言碎语,难免传出些捕风捉影的秘闻。譬如有人说如今少宫主将娶的女子乃是榣山神女,亦是不久前三生殿掌门钟离鹊为其义子钟怜求娶的女子,后来不知是钟离鹊与神机未曾谈拢,还是灵枢长老因记恨三生殿而从中作梗,终是搅黄了婚事。好在此事未过多久,钟离鹊又与邙山七星门结下了姻亲,与其门主江虞定下了义子钟怜与七星门弟子颜卿的婚事。

由此一来,三大修仙门派依旧算是相安无事。时值娄毓大婚,各门派也都不计前嫌纷纷前来庆贺。

青鸾望着窗边无精打采呵欠连天,也难怪,毕竟她卯时未到便被明镜台的师姐白菀生拉硬拽起了床,如今已是顶着一身厚重的喜服坐了两个时辰,困得她感觉自己坐着都能睡着。

白菀得灵枢长老亲自嘱咐,一刻也不敢怠慢,仿佛立誓要将青鸾打扮成天仙一样的存在。

青鸾可无暇顾及这些,好不容易趁着白菀与旁人说话功夫偷摸了一块糕点要往嘴里塞,却不料白菀更是眼疾手快,一巴掌打落了那块香甜诱人的桂花糕。

“师妹怎么还偷吃东西,你浑身可都沐了浴熏了香了,切不可再沾染了烟火气。”

青鸾眼巴巴望着碎在桌上的桂花糕,心里好一阵可惜。然而肚子已是不合时宜地抢先喊出了不满,与此同时,萧燕起着急忙慌地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道:“好险好险,方才灵枢师叔差点又和三生殿的人打了起来,幸亏这次来的不是钟离殿下本尊,否则就算师尊在场怕是也拉不住。”

又是三生殿,不知那出卖了她的钟怜今日是否也来观礼。青鸾愤懑地想,打就打吧,最好把这大婚都给搅和了,自己好能吃上顿热乎饭睡个踏实觉。

“也不知师叔与钟离殿下有何仇怨,竟连带着如此忌恨三生殿。”一旁的白菀好奇道,她平日里最是知书达礼深居简出,自是对那些道听途说的的传言知之甚少。

“白师姐应当听说过灵枢师叔曾有一个妹妹吧,好像就是因为她妹妹的缘故师叔才恨上了钟离殿下。”萧燕起小声说道。

说起这恩怨,其实已在榣宫成了公开的秘密:话说当年灵枢师叔还有个孪生妹妹,名叫素问。素问自小体弱多病无法修仙,因此只是跟随姐姐入住榣宫,自己却并非仙门弟子。十年前仙魔混战之际,几位仙门宗主齐聚榣宫商讨讨伐龙渊阁一事,机缘巧合下,素问遇见了出尘绝世的钟离鹊,一眼万年,一遇误终身。然而妾有意郎无情,素问日日以泪洗面,最终郁郁而终,从此灵枢便恨上了凉薄无情的钟离鹊。

“若事情皆如传言那般,我倒不觉得钟离鹊有错。”青鸾悠悠道。

“男子多薄幸,到底辜负了素问姑娘一番心意,岂非是钟离殿下的错?”萧燕起反驳道。

“可也不能强人所难吧。”青鸾话一出口,不免神色暗了暗,她与娄毓算不算强人所难呢?

“好了好了。”白菀瞧气氛尴尬,连忙轻拍了一下萧燕起,“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快来帮你师姐挽发,挽的不好可当心被师叔训斥。”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许多话,没过多久便到了吉时。萧燕起和白菀小心翼翼将为新嫁娘特制的九天玄凤金步摇给青鸾戴好,又给她披上一袭赤金色错金银绢纱坠地袍,便引着她踩上从床榻一直铺到竹林雅舍外的绒毯。看着青鸾走出房门的瞬间,白菀不觉湿了眼眶,她比青鸾年长几岁,如今就像长姐送嫁。她实在不忍,便转身看向萧燕起,却见她怔怔望着房门,不发一言。白菀只道她是舍不得好姐妹出嫁,才惹得满眼的落寞和哀伤。

青鸾手执金丝羽扇遮面,缓步走出堂屋。趁着扇沿的缝隙偷瞄了一眼,满眼都是整齐划一的榣宫弟子,皆一袭月白锦袍配着金色抹额,反倒如同祭天那般庄严肃穆。青鸾茫然地站在原地,这时她觉察到宽袖中的手被人紧紧握住,温热的感觉瞬间融化了她的惶恐和不安。

“别怕,有我在。”娄毓在身边耳语,青鸾稍稍放下心来。明明是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却从未像今天这般陌生,好在冰凉的手掌被人握在手心,心里总归安定了不少。

神机身体抱恙,移居去了别院,娄毓便将大婚之所定在了宸霄殿。依据榣宫仙门弟子结为道侣的惯例,青鸾与娄毓当一拜榣宫始祖太子长琴,谓之曰“榣山之魂魄,开山之鼻祖”;二拜苍穹二十八星宿,谓之曰“榣山之灵韵,上通九重天”;再来便是夫妻对拜,谓之曰“四海八荒,共修阴阳”。

如此一套繁复的礼仪下来,青鸾早就昏了头,幸好一切有娄毓牵引着,才丝毫没有错乱。

青鸾谨遵白菀师姐嘱咐,顶着一头快要压断自己脖子的金银首饰,双手合十放在腿上,压着那柄寓意吉祥如意的羽扇正襟危坐,笑容几乎僵在脸上,宛如一尊石像。

而宸霄殿上此时已是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娄毓倒是驾轻就熟,与各派掌门谈得热火朝天。

离得最近的白须老者正是邙山七星门掌门江虞,他年过半百面相和善,颇有长者之风。江门主对面便是三生殿鼎鼎大名的山门长老谢笙,据说三生殿掌门钟离鹊身份贵重却性情乖张,鲜少出现于此等热闹场合,于是三生殿大抵充作门面的都是这位雷霆手段的谢笙长老。只是见他身形瘦削、风清云淡,举止有礼谈吐不俗,倒实在看不出是个如何厉害的角色。

“咕噜噜——”青鸾的肚子忽然又开始不合时宜地鸣不平,可白菀师姐一遍遍强调,榣宫少宫主夫人一定要举止端庄、不食不饮,否则便是给天下人看了笑话。

这是哪门子的破规矩,青鸾暗地思忖,听说民间女子成亲,都是避开应酬宾客,独自在喜房等候,喜床上还堆满了香甜可口的红枣花生呢!

青鸾饿得眼冒金星,伸手揉了揉肚子,却惊喜地摸到了一块自己先前藏在腰带的糯米糕。她忍不住咽下口水,左顾右盼了一番,见无人注意她才转向娄毓,附耳小声道:“少宫主,我内急。”

娄毓哭笑不得,他本也厌烦了与人寒暄,便柔声道:“我陪你。”

“别别别——”青鸾连忙摇手,怕反应太过明显而引起怀疑,便解释道:“这么多宾客还在,你我若都走了,怕是不妥。”

娄毓闻言犹豫了片刻,继而点点头也不再强求:“早去早回。”

青鸾强行按捺住内心狂喜,朝几位正与娄毓交谈的掌门像模像样地行了礼,便紧握着那救命的糯米糕飘出了大殿。

“饱汉不知饿汉饥!”青鸾转过巷角,便全然不顾先前端庄的仪态,愤愤地骂了一句。摸向腰间吃食,青鸾才发现那碍事的金丝羽扇还握在她手里,便想也没想、胡乱丢到一旁。待摸出腰间“宝贝”,青鸾两眼放光,如豺狼遇见了肉,一口下去就吞掉了大半。

“黎……青鸾?”

青鸾猛地一个激灵,原地蹦起三尺。这一吓,手里的糯米糕也直直掉落在地上,滚下台阶,沾染了一层土。

青鸾脸色铁青,抬眼望去,只见巷口站着一位满脸惊诧的玄衣少年,白皙瘦削的面上,恰到好处地吊着一双明若星辰的凤眸。

“怎么是你?”青鸾冷冷道,不愧是冤家路窄。

“三生殿弟子钟怜见过少宫主夫人。”钟怜脸变得也快,已是双手合十,恭敬地垂了眼眸。

“免……”说免礼好像有些目中无人,但她又实在气不过,便撇撇嘴故意高声道:“钟公子怎么不在宴上享用美酒佳肴,可是我榣宫招待不周?”

不知怎的,钟怜却从话中听出几分怨怼,以为青鸾记恨棠梨镇的事情,不由得神色黯了黯:“榣宫玉盘珍馐数不胜数,怜无福消受。远不及夫人这有福之人,方能觅得良人,白头偕老。”

话一出口,钟怜忽然想起宣记酒楼里黎青鸾曾说过的话,她不是逃婚出来的么,又哪里会是“觅得良人,白头偕老”?一时间,气氛仿佛凝固住,两人都陷入良久的沉默。

正待钟怜懊恼之际,青鸾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公子和七星门颜卿姑娘的好事也将近了吧?”

这一来一去,两人好似分明都带着怨气,故意来揶揄对方。

“鸾儿。”娄毓的突然出现终于打破了僵局,他不失礼仪地对钟怜笑笑,接着径直朝青鸾走来,牵起她的手,关切道:“鸾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寻了你好久。”

青鸾朝他笑笑,暗地将那滚了满身土的半个糯米糕踩在脚下,柔声道:“你知道的,我对宸霄殿这边不熟,刚刚是不小心迷路了,恰巧遇见三生殿的钟公子,正求他带我回去呢。”

“哦?那我便替我夫人谢谢钟公子了。”娄毓笑着望向钟怜,微微颔首示意。

钟怜并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娄毓,此刻四目相对,心底竟生出一丝异样。他不置可否,视线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同样笑道:“少宫主与夫人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真是羡煞旁人。”

时光一晃便过了戌时,然而宸霄殿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娄毓看出青鸾腹饥难耐,又早已筋疲力尽,便着人将其送回了涧素峰的喜房。

两大口下肚,青鸾喉头仿佛辣的冒火,这合卺酒果然与洛桑全然不同,能一直辣到人心口里。青鸾往嘴里丢了一枚桃酿圆子,软糯的甘甜在口舌间化开,掩去了几分酒的辛辣。青鸾心满意足地往八仙桌旁的贵妃榻上一仰,双脚翘上台面,不由自主就晃起了手中的玲珑酒壶。

原来青鸾一人待在喜房,便当做没了禁锢,不止将喜房内的点心“洗劫一空”不说,还打起了合卺酒的主意。只是这合卺酒酒劲极大,两口下肚青鸾便有些飘忽不定。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她夺人洛桑的情景,模糊中,那人似乎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年。

“呸,男子怎么‘亭亭玉立’?”青鸾脑袋晕晕乎乎,然而这黄汤总是令人欲罢不能,一抬手又是两口辛辣。

亭亭玉立的少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手中拿着她梦寐以求的洛桑,似笑非笑,眉眼如画,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咳咳——”青鸾喝得太急,呛得她喉头又疼又痒。

“鸾儿?”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青鸾顾不得来人,还在不停地捂着胸口咳嗽,忽觉有人坐在身旁,抬手轻抚着她后背,身旁也多了一只拿着棉帕的手。

青鸾接过帕子擦了擦嘴,顺了半天的气才缓了过来。

待平复后,青鸾才看清娄毓那温润如玉的容颜。

“你怎么来了……”青鸾拿着酒壶在娄毓面前晃来晃去,便被娄毓轻轻接过。

“这是我们的喜房,我不来此要去哪里?”娄毓苦笑。

青鸾头昏得厉害,看人都开始重影:“是娄少宫主啊,少宫主不是住在涧素峰么?”

娄毓叹了口气,无奈摇摇头:“鸾儿该改口叫夫君了。”

娄毓今日同样身着昆仑火羽金丝织成的赤金华服,头戴金冠,许是因为饮了酒而显得面色微红。同样是生得俊俏,不同于钟怜一双凤眸带来的清冷和妖魅,娄毓他更像是宛若神祇的天官上仙。

“鸾儿,”娄毓伸手将青鸾的手握在手中,摸了摸她脸上的潮红:“合卺酒是夫妻一起喝的,你怎么独吞了?”

娄毓的手太烫了,每次的触碰都令青鸾浑身一颤,钟怜就正好相反,他的手比冰块还要冷上许多。怎的今日总是想起钟怜?只因傍晚时又无意见了一面?青鸾猛地摇摇头,只道是悔不当初,轻信了他那副好看的皮囊。那个救过自己又出卖了自己的三生殿弟子,不管怎样,如今也算是两清了吧。

“鸾儿?”娄毓看出青鸾微微的失神,便将酒壶中所剩无几的酒酿一饮而尽,接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放在她头顶,喃喃道:“鸾儿,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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