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说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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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朝阳初升,山间花叶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榣山后山有一片茂密的凤尾竹林,惠风和畅,静谧竹林深处隐隐有人声传来。
“要说那八大蛊王,竟是一女童模样,身体半虚半实,阴森至极,可不像个活物……”
林中曲径通幽,云山雾绕中竟藏有一间雅舍,雅舍门外的庭院里摆放了一张青玉案几。案几一侧立着一位蓝衣少女,少女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此刻正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案几对面并排坐了三人,两男一女,听得甚是入迷。
“再观那狐妖,红面獠牙,赤毛弓背,面相凶煞,绝非等闲之辈。奈何我此时被绑于木柱,单凭叶公子一人之力,实属难以脱身。然而谁曾想到,小山与那钱小公子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番感化之下,钱小公子道出落魂阵机巧所在。这时多亏我灵机一动,果然探出阵法玄机,你们猜怎么着……”
正说着,蓝衣少女忽然住了口,她眨着一双桃花眼,仰头往身后藤椅一躺,双脚翘上了眼前三尺高的案几,扫视着案几另一端殷切期盼的三人。
“师姐快说,这玄机为何?”案几对面的白衣少女最是听得起劲,瞪大了双眼满脸写满期待。
“我知道了,”这时白衣少女身旁那位衣冠楚楚的少年恍然大悟,击案道,“青鸾师妹找到了阵眼所在,是与不是?”
“当真?师姐竟找出了阵眼?”白衣少女迫不及待追问,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剩下那位年长些的少年倒与另外两位截然不同,他身着深色的粗布衣衫,虽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却神情痴傻,只是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其余二人拍手吆喝。
此三人正是榣宫栖梧台弟子萧燕起,明镜台弟子唐执舟,以及幼时头脑受损如今在榣宫做洒扫活计的阿阳。而面对着三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正是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黎青鸾。
见三人亟不可待,青鸾满意地点了点头,摆摆手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铜炉、朱砂、钱小公子不是都各司其职呢吗,剩下的就只有八大蛊王脖子上的青玉锁了。”
在一阵惊喜与佩服的夸赞声中,青鸾忽地听到一丝不合时宜的轻哼,循声望去,果真是那一直远远站着冷眼旁观的罗大师兄。
“怎的,师兄有话要说?”青鸾挑眉。
罗辛辰一直倚立在不远处的雅舍门柱旁,抱剑不语。若不是看在萧燕起和唐执舟的面子上,他是万万不会主动来这后山竹林的。
青鸾向来讨厌罗师兄自命清高目中无人的样子,今日适逢她心情大好,便借着其余二人在场助兴,兀自跳下藤椅,走近罗辛辰,故意拉长了音道:“说起来,大师兄身为师琴长老座下大弟子,平日受的均是师尊言传身教,怎的到了棠梨镇连区区狐妖也打不过?”
青鸾回来榣宫才知晓,早在她被商无悔绑走之前,罗师兄便同九尾狐妖有过一战,只不过两人修为悬殊实在太大,罗辛辰只得先撤回榣宫搬救兵,是以师琴长老才得以及时下山救了他们。
萧燕起心知青鸾故意提及前几日大师兄败给商无悔之事,无疑是在揭他伤疤,连忙上前解释道:“师姐有所不知,你不曾与商无悔交过手,那狐妖道行颇深,怕是只有以师尊的修为才可降服。”
前几日在棠梨镇发生的事情,青鸾后来零零散散听了些许。起初青鸾还自告奋勇想要助钟怜一臂之力,好让其余人趁机逃离报信。没成想最终自己却先一步被三生殿出卖,为其换来了梦寐以求的暗辰珠不说,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若非后来叶轻羽摆脱了陆涵江的控制,又半路遇到罗辛辰和萧燕起报信,她至今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尽管如此,青鸾难得遇到罗辛辰马失前蹄的时候,自是不愿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奚落几句。
罗辛辰被问得面上挂不住,干脆撇过头去:“是我学艺不精,愧对师尊教诲。”
没成想罗辛辰性情耿直,却并非故意逞强之人。青鸾顿觉无趣,便拉起萧燕起的手转身走回案几。
一起听书的唐执舟虽是灵枢长老门下弟子,却与青鸾几人私交甚笃,自是明白其中龃龉,于是赶忙斟满了茶,朗声笑道:“罗师兄有伤在身,黎师妹莫要欺负他了,快来接着讲故事,话说待你发现阵眼所在后,又发生了何事?”
青鸾重新坐回藤椅,顺手拈起茶盏饮了一口,又来了兴致:“师兄有所不知,那时情况万分紧急,叶公子的金符罩被商无悔轻而易举地攻破,再加上无毒招招狠辣,逼得叶公子连连败退。正当此时,商无悔突然调转方向,回来继续助八大蛊王开启落魂阵。一时间,我的魂魄便又有种将被抽出去的感觉,那噬心之痛,简直令人生不如死。”
“比戒鞭还疼么?”萧燕起皱起眉,紧咬双唇,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可疼太多了,说是万箭穿心、肝肠寸断都不为过。”青鸾故意吓她,只是倒并未夸大。那日自己本身中鬼血蛊毒,已是精疲力竭。可没想到被人夺舍的痛更是如同噬心剜骨,疼得青鸾至今记忆犹新。如今回想起来,令她记忆更深的却并非骨肉的疼痛,而是对魂魄离体、渐失痛感的恐惧。那种眼看着生命流向虚无、流向混沌,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唐执舟双眉微蹙,想了想接着问道:“那之后风云变色天降惊雷,连榣山上都忽降大雨狂风不止,师妹可还记得那时发生了何事?”
“这……”青鸾一时语塞,不是她不想讲,而是就在商无悔聚集了一掌的功力将要打入她体内时,她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便是一道极为刺目的白光,之后便头脑一空,什么都不晓得了。直到醒来后,身边师兄师姐都说她是娄少宫主和师琴长老一起救回来的。
“难道是师琴长老?”唐执舟问道。
萧燕起似又想起什么,停顿了片刻后小声问道:“还是……少宫主?”
“这……”
“到底发生何事?难不成是师琴长老和少宫主功法太强,竟难以形容?”唐执舟追问道。
总不能再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不然和上月之事有何分别?念及自己这动不动就失忆的臭毛病,还不如干脆承认自己脑袋有问题算了!青鸾正懊恼不已,转头正好对上仍旧傻笑着手舞足蹈的阿阳。这傻大个也是十年前仙魔混战的遗孤,可惜不如青鸾命好,被重伤了心脉,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成了没有心智的傻子。师琴长老也是念在他可怜,才留在了栖梧台做些日常洒扫的活计。不知怎的,阿阳平日里性情孤僻不爱说话,反倒有事没事的就爱往后山的竹林钻,唯独与青鸾等人交情不浅。
“青鸾,你这里倒是热闹啊!”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忽地打断了青鸾回忆的思绪,几丈开外的竹林小道随即传来多人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中走来一红衣似火的美艳女子,女子身段窈窕,双目炯炯,眉间英气十足,身后跟随了十几号毕恭毕敬的榣宫弟子,论气势阵仗倒是不输任何一家仙门宗主。
唐执舟最先瞧见来人,不禁悄悄垂下头去,隐到暗处。
“灵枢长老。”青鸾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同其他几人一起行了礼。
灵枢本是笑意盈盈,目光落在唐执舟身上,忽然阴沉了脸色:“如今距离仙缘盛会还有三年,看来老五对于选拔考核似乎已是胸有成竹了?”
排行第五的唐执舟连忙低头拱手,全然收起了方才嬉笑玩闹的神情,换上一身恭谨严肃:“弟子不敢,弟子这便回明镜台练功。”
“罢了,”灵枢见他提步欲走,便抬手制止,“等这边事毕,你便随我一起回去吧。”
“谨遵师尊之命。”说罢,唐执舟便毕恭毕敬地走入灵枢身后跟随的一众明镜台弟子之中。
灵枢点点头,又转向青鸾,打量了她一番,打趣道:“你说你这小丫头,回来后本没人要罚你,非要自行请命到这偏僻之隅禁足,何苦呢?”
青鸾眼波流转,故作正经道:“弟子私自下山本就违反了宫规,后历经八大蛊王与涂山狐妖一事后,自知技艺不精实在有损榣宫威名,因此才决定到后山清净之所禁足,勤加修炼。”
“是么?”灵枢峨眉一挑,目光移至一旁敛容屏气的萧燕起和罗辛辰,道:“你们二人一个有伤在身,不好好静养;一个身为看护,却纵容伤者随意走动;再加上一个老五,难不成都是被拉来陪黎青鸾修练功法的?”
萧燕起与罗辛辰不似青鸾那般同灵枢长老熟稔,因此惧于其泼辣狠厉的威名,在一旁听着不敢发出一声。
而青鸾被当众揭穿,不免冲灵枢强扭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她自请禁足确实事出有因,不过以她一贯的秉性,绝非是为了勤学苦练。事实上,她心知此次自己是被娄毓救了回来,道理上娄毓与她有恩。只不过她尚未将答谢之言说出口,榣宫上下又开始操办起二人的婚事来。时至今日一想起此事,青鸾还是本能地想逃,至少能拖一日是一日,于是她便想到了来这偏僻荒凉之处躲着众人。
灵枢见青鸾左顾右盼不知心里又在盘算什么,也不再多言,转身示意身后的女弟子奉上什物。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几位师姐手中捧着的白瓷托盘,上面工工整整叠放着几套花纹繁复的喜服。
“这是?”青鸾不觉皱起了眉。
“别苦着一张脸,快随我进屋试试。”灵枢自小看着娄毓与青鸾长大,虽说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活泼好动,却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再加上他们幼时共同激发了榣山神迹,二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是青鸾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更别说在男女之情上一直都没开窍。
“师叔,我乏了——”青鸾央求。
“你闭嘴。”灵枢拉起青鸾,回身对其余几人道:“老五与辛辰先在在门外候着吧,燕起随我进来帮忙。”
“是……弟子遵命。”萧燕起从方才起就神情恍惚,突然被唤起名字猛然吓了一跳,继而连忙颔首跟了上去。
榣宫立世百年,规矩自是多得吓人,更别说是少宫主的大婚,因此这婚服也需要仔仔细细甄选,出不得差错。虽说三伏天已过,天气已然转凉。青鸾还是受不住灵枢、燕起还有其他几位明镜台师姐的一番折腾,十几套厚重的喜服来回试了几十遍,每次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地穿戴许久,就算大冬天里恐怕都得捂出一身汗来。
青鸾仿佛任人摆布的木偶,于是干脆放弃了挣扎,思绪也渐渐飘远。燕起曾经说过,榣宫上下许多师姐师妹都暗地倾慕少宫主,自己能嫁给他当属幸运之人,可为何自己却高兴不起来呢?难道自己讨厌娄毓吗?青鸾扪心自问。
讨厌么?其实也说不上。她五岁入榣宫,师从师琴长老。那时的娄毓便是出身尊贵的榣宫少宫主,天资聪颖的修仙奇才,颇受神机宫主与二位长老青睐。他年长自己五岁,多数时间不是在闭关修炼心法就是独自到山巅研习剑术。过去十年,青鸾都几乎未曾与他说过几句话。直到上个月发生了那件事……
就这样忙叨了一天,过了晚膳的时辰,灵枢才终于选出一件最为合意的喜服:玉泉山璞灵天蚕丝混毕方尾羽制成的百褶襦裙,外罩昆仑山火羽金丝所织的赤金大氅,绕身的披帛薄如蝉翼,上有五色碧玺幻化耀眼光芒。灵枢满意地点点头,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师姐们记下还需改动的琐碎细节。许是燕起也觉得累了,她下午的话较以往少了许多,试完喜服后便急忙随灵枢等人一起走了。
偏安一隅的凤尾竹林忽然安静下来,青鸾梳洗过后赖在床上,又懒得起身去关窗,夏夜的凉风便从窗缝溜了进来。青鸾抵不住困意,终是躺在榻上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