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母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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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山垂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嗫嚅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和我娘住在钱府的外宅,是见不得光的……”
青鸾曾听闻人间男子常常三妻四妾,不被主母承认的妾室会被养在外宅,谓之曰“外室”。难道吴远山和他娘便是钱一仁的外室?
“吴远山,你这孽种!”不知何时,钱安隆重新站了起来,他一眼便看见青鸾身旁的吴远山,空洞浑浊的眼窝流淌出深深的恨意。
“哥哥,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吴远山强忍着恐惧,仍是直面逐步靠近的钱安隆,恳切哀求道:“我娘说,死有怨念,不得安心入轮回,是要成为孤魂野鬼的。哥哥,我知道你恨我们,可是我不想你魂飞魄散。”
钱安隆凄然一笑,浑身缠满黑气:“死有怨念?我最大的怨念,就是临死前没有把你和你娘一刀劈死。你可知,自从我爹遇见你娘那贱人,我和我娘就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生不如死?”青鸾怒极:“所以为了报仇,你就答应帮助殷子娆和商无悔残害无辜?”
钱安隆闻言笑得凄厉无比,原本略显稚嫩的脸庞变得扭曲可憎:“无辜?难道我与我娘不无辜么?”钱安隆笑得愈发癫狂,忽然转向灼热的铜鼎,就连浑浊的眼窝也开始有黑气溢出。“无悔叔叔已经帮我杀了害死我的贱人,此刻就在那炉鼎里炼着呢,吴远山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不要——”吴远山闻言神色巨变,死命朝熊熊燃烧的铜炉奔去。
青鸾眼疾手快,一把反手抓住了吴远山,心中悲愤交加。青鸾努力平静下来,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先前钱府的种种,一个可怕的事实逐渐浮出水面。
“钱安隆,你让商无悔杀了小山的娘亲,还是让他杀了害死你的人?”
此言一出,钱安隆蓦地一愣,旋即神色古怪地看着青鸾:“你什么意思?”
吴远山仿佛忽然明白过来,吃惊地紧紧捂住嘴巴,殷红的眼眶涌出大滴的泪珠。
“钱夫人不惜藏匿尸身多日,又利用爱犬伪装成妖兽袭击的假象,总不可能是为了恨之入骨的外室掩饰。”青鸾一字一句道,她转而看向几乎快要破碎的钱安隆,实在不忍继续说下去。
吴远山却瘫倒在地,弱小的粉拳一遍遍击打着地面,哭泣中带着呜咽:“哥哥——哥哥,父亲他……”
“钱小公子。”青鸾见他黑气减弱,似乎因为失去了怨念的支撑,残破的灵体也渐渐涣散开来,如此下去,恐怕他真的要魂飞魄散。
“父母债,子不偿。”青鸾顿了顿,额前的碎发飘进嘴里,有丝咸咸的味道。“你真的甘愿拿自己的性命献祭给父辈间的孽债吗?”
“我亲眼看着父亲整日在家与娘亲吵架,亲眼看着母亲彻夜难眠终日以泪洗面,亲眼看着父亲一遍遍进那贱人的院子,你若是我,你会如何?”钱安隆近乎绝望地看着燃烧的炉鼎,仿佛渐渐从那阵阵声嘶力竭的哀鸣之中辨认出自己的父母。
小时候他不懂这些,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个可爱可亲的弟弟,还带着弟弟捕鱼捉鸟,替他出头。直到那一日,他满腔怒火地砸开了小山的家门,命家丁将小山的娘打了个半死,那女人最后连哭得力气都没有,却死命护着吓傻的小山。他本应开心的,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再之后便遇见怒气冲冲破门而入的父亲,不由分说便抄起墙边的铁剑砸了过来,他只记得,那铁剑是自己亲自找棠梨镇最好的铁匠给弟弟打的。
吴远山用胳膊抹去眼泪,眸光中闪着坚毅之色:“我娘常常念叨,‘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1]’我娘说,只要人有善根,佛便一定会来度化。哥哥小时候待我极好,我只想哥哥善有善报。”
“我打了你娘,害了父亲,你还愿我善有善报?”钱安隆面如死灰,却被鬼气填满,只能无声流泪。若非父辈恩怨,你我也本该如亲兄弟一般吧?
“好了,兄弟情也诉的差不多了,你们也是时候帮本蛊王完成心愿了。”这时殷子娆找机会从混战中脱身而出,才发觉钱安隆早已醒了过来。
“哥哥——”吴远山挣脱了青鸾,两步跳到钱安隆身边,全然不顾他满身溢出的鬼血,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冲殷子娆大喊:“妖怪,是你们害死了我爹和钱夫人,是你们把我哥哥害成这样!”
“你这凡人小鬼,竟敢跟本蛊王叫嚣?”殷子娆尚无肉身,法力大不如前,而对付一个凡人小孩,自认还是卓卓有余。
谁料“铮”的一声,殷子娆以手化爪,竟被钱安隆鬼血弹开。
“你做什么!”
钱安隆手中搂紧了吴远山,歪头看向青鸾:“到头来,原来只有弟弟肯跟我相依为命。”
“你疯了,你要帮贱人的儿子?”殷子娆没料到发生如此变故,不可置信地望着钱安隆。
吴远山狠狠朝殷子娆啐了一口,挽着钱安隆胳膊道:“哥哥,你可知这阵法是怎么回事?如何才能打破这法阵让我们出去?”
“隆儿,你莫要被他们蛊惑!”
青鸾见机忙道:“论蛊惑谁能比得上八大蛊王?钱小公子你可别忘了,方才他们可是把你当成了落魂阵的灵童。”
钱安隆淡淡一笑,摸了摸吴远山的头顶,道:“未曾投胎的魂魄可在癸亥年月日时设下此阵,通过灵童做为媒介,将生人的魂魄转移到特殊器皿中,再将施法者自己的魂魄附在原主肉身完成夺舍,此乃落魂阵是也。之前哥哥鬼迷心窍,差点听信妖邪蛊惑,欲强行褫夺你的肉身。”
吴远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继而笑着拉住钱安隆的手,坚定说道:“哥哥不会这么做的。”
钱安隆点点头,复而伸手指着殷子娆厉声道:“依附在原主肉身的魂魄与器皿中的原主生魂从此如阴阳两面,同生共死。八大蛊王夺得榣山神女的肉身,神女之灵无法转世不生不灭,蛊王便可永生不死。”
青鸾大骇,万万没想到落魂术除了逆转阴阳,更是个违背天道的凶阵。若是殷子娆这魔头得以永生,恐怕世间再无宁日了。
“你可知此阵的阵眼在何处?”青鸾问道。
钱安隆摇摇头,默然地牵起吴远山的手径直朝外走去。
铜炉既是炼化殷子娆蛊毒的容器;四周围绕的朱砂,应是围困蛊毒的锁链;钱安隆是交换魂魄的媒介……
“青玉锁!”青鸾脱口而出,忽而眼中精光一闪,惊喜道:“那阵眼定是殷子娆颈上挂着的青玉锁,也是随后锁我魂魄的器皿!”
“神女果然猜得到。”这时殷子娆幼小的身形忽然在月下树影中走近了几步,只见她双眼通红似笑非笑,双手捧着胸前金环穿起的青玉锁,血月的照射下,青玉锁竟然发出幽幽的红光。
“好痛——”一阵剧痛再次从左腕蔓延开来,青鸾痛得捏紧拳头,以至于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未曾察觉。
“榣山神女莫慌,即便没有无悔哥哥帮忙,我八大蛊王独自一人也是可以开启落魂术的。”殷子娆目光阴恻,右臂抬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口中重新念起启阵的口诀。
与此同时,青鸾的意识又开始消散,胸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要冲破喉咙。青鸾只觉体内鬼血仿佛统一得了号令,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一时间,她浑身像是被剥皮般从头撕裂至脚踝。青鸾心知此次是必死无疑了,她想起燕起,想起师父,想起宫主、罗师兄以及其他榣宫的师兄弟们,甚至想起了钟怜,不由得心口一痛。
“姐姐,快救救我哥哥——”吴远山失声尖叫,眼看已经拉不住再次被束缚悬空的钱安隆。
青鸾自己身上银白色的光芒随着黑气源源不断的流向殷子娆胸前的青玉锁,她艰难撇过头去,只见蛊血重新将自己同钱安隆连接起来。殷子娆体内的黑气亦注入他破败不堪的身躯,钱安隆脸颊抽搐,仿佛无法承受如此蛊毒的侵蚀,四肢亦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
“放——了——他——”青鸾五官狰狞银牙咬碎,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每一寸皮肉都仿佛被生生撕开。若这便是死前的感受,未免也太过痛苦了。只是至死都不能拉一个妖邪垫背,自己死得还真是窝囊。
这时商无悔察觉到阵法这边有异,便不愿与叶轻羽过多缠斗,遂双手置于胸前捏了一个印结,瞬间身后凌空炸起九道金光,依次罗列成螺旋状迅速朝叶轻羽的金符罩飞去。金光宛如利剑刺入罩中,顷刻间符咒散落在地,灵光尽失。叶轻羽抵挡不住强烈的冲击,被一下子击退数十步。当他努力撑起上半身,一口污血涌出胸腔,张口便呕出一滩鲜红,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紧接着,商无悔飞身而至,抬手重新托起钱安隆,不顾他奋力挣扎直接用仙术绑成了蚕蛹。继而他一跃跳至青鸾面前,双目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地盯着青鸾,缓缓举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掌中渐渐凝起刺目的光球。
“姑娘,得罪了。”
一阵炫目白光直射青鸾面门,这本是商无悔为了帮殷子娆加速落魂术大成,注入了自己三成功力于掌内,以此冲出黎青鸾魂魄。
刹那间,青鸾闭眼,死期将至。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天雷滚滚地动山摇,天地变骇骇龙走蛇。
顷刻间,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狂风呼啸漫卷暴雨,迷蒙中众人才恍然发现被击退了数十丈后跪地不起的商无悔。
“竖子伤我,好大的胆。”雨声再大也盖不住这清冷的声音。众人惶恐不安,环顾四周才猛然辨认出声音竟来自那原本绑着榣山神女的木桩。
此刻木桩处忽地金光四射,宛如白昼,无人可看清发生了何事。倏而只见那金光中走出一身影,于狂风骤雨中丝毫不见凌乱。
叶轻羽抹去脸上的雨水,只见雨幕中缓缓走出一位女子,神情冷若寒冰、姿容却惊为天人。女子目光凛冽睥睨众生,衣袂飘飘宛若谪仙。
“姐姐——”吴远山被强风吹到了一旁的石缝中,他虚弱至极,一手抱着身体愈发透明的钱安隆,一手死命扒着岩石努力探出头来。
青鸾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抬手一挥便将四散飘零的三魂六魄拢入了钱安隆的元神中。
“青,青鸾?你是黎青鸾?”叶轻羽匍匐在地,强忍着伤痛抹了把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遗世独立的女子,不,那并非凡人,当是天上仙君落下凡尘。
女子转头看向叶轻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余光瞥见商无悔身影,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商无悔突然双手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栽倒在地,接连呕出一滩滩血水。
殷子娆亦被眼前景象所惊吓,慌忙连滚带爬地行至商无悔身边牢牢抱住他,却因惧怕这不明身份女子的手段而生生压抑着不敢发作。
商无悔不知那女子施了什么法术,但他心知自己肝胆俱裂伤及心脉,怕是万年修为也难以抵挡这样一击。那女子杀人于无形,远远不是他们狐族妖兽可以企及的。想到此,商无悔不顾殷子娆眼神劝阻,抹了一把嘴角,强撑着起身跪地拱手拜道:“在下涂山九尾狐商无悔,不知尊驾是何方仙君,方才亦是有所误会,得罪之处还请仙君恕罪。”
“误会?”青鸾轻声念了一遍,仿佛想努力搞明白这话是何含义。过了半晌,她忽然仰天大笑,伴随几个惊雷划破了黑夜,显得她神情忽地阴狠起来。
“当初那一箭也是误会么?”
女子跳上木柱顶端,抬头望夜,那淅沥的雨水仿佛惧怕她浑身散发的杀气,竟不敢沾湿了她的肌肤和衣裳。
“不如,本君来告诉你们什么是‘误会’?”
说着女子轻轻闭了眼,深吸一口气,正待她抬起左手打算使出上万年前未来得及掐出的结印时,忽闻一声白鹤鸣啼,紧接着两道身影快如闪电般飞入山谷,一人从白鹤身上落下,手持孤桐古琴随手揍了一段行云流水,曲音婉转悠扬,其中暗含的深厚功力却令在场所有人为之惊叹。
这时那出尘绝世的女仙循声望去,却忽然失去意识,直直从木柱顶端落了下去。这时另一身影恰好飞身而来,一把接住了女子稳稳落地。
注【1】:《法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