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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我本为臣,岂容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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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陵中又开始下雨了,不知是天在哭帝在哭,还是皇子在哭。

    胤禩跪在祖宗祠堂外面的广场之上,已有一日一夜。雍正爷则跟在皇父身边苦苦求情,惹得康熙瞅着他几乎以为他这是要和八阿哥结党了,才在雍正爷一句“胤禩年纪尚幼,儿臣恐皇父苦心八弟无法领悟,遂恳请开解陪伴”下,略略松了眉宇。

    康熙岂能不知道自己一日之前那些话是说错了?

    十八岁的儿子,母族无力,妻族也被架空,如若这样还敢小小年纪动什么歪心思,他倒要佩服胤禩的不知死活了。不过是拿来撒气的罢了……

    况且,胤禩于他,好歹还有个救命之恩放在那。

    康熙帝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连带着想到了胤禩的出身,彼时竟也厌恶起来。辛者库贱妇之子,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孰料这个他从小到大都刻意忽略的八儿子,却在准噶尔草原上替他杀掉了毕生宿敌又在东陵行宫救他一命。只是你天师一语……

    康熙帝唇角一抿,揉了揉眉心,寻来了同行的李光地:“梅玄机,给我查彻彻底底地查!”

    听到此句,雍正爷才算略略松了口气,梅玄机并未见过他本人,亦不曾留下什么把柄,查来查去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哥死蠢的把自己圈进去,如若梅玄机为了逃避责任一口咬死并未说过禩贝勒什么,小八此劫就也算过了。雍正爷虽心头懊悔不该让皇父一气之下说出那些诛心之语,却也明白皇父不过是一时气急找人泄愤,且一代帝王岂会承认自己失误?便只一味脑补,与其纠结前缘不若“设法补救”;况乃小八上辈子亦有此劫,想必“天命循环”,于是瞅着康熙帝面色沉郁坐在一旁,雍正爷便紧赶紧地便跟着退下了。

    这便是帝王金口玉牙;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坊间民谚口口相传,实说从康熙帝到雍正爷,其实别无二致。

    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误,永远也不会为了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

    只是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

    苏培盛擒着一把伞跟在四爷身后,四爷手里还提留着一个食盒,他担心凉了,走得很快。看到祖宗祠堂前面那个直挺挺的身影时候,脚步却顿了一下。

    心很痛。

    他上前几步接过了苏培盛手中的伞,蹲下了身子给弟弟遮住,喉结滚了半晌,才惊觉真正面对八弟时候,声带有些滞涩:“为什么不打伞?”

    胤禩没回头,只是有些僵直的跪着,若不是从雨中依旧能看到肩膀在抖,雍正爷几乎以为他这是晕过去了。

    “想清静一会儿,洗洗脑子。”

    少年的牙关紧咬,开口的一瞬间,嗓音哑得几乎不成调。

    雍正爷的心一抖,却被他自己生生绕开了:“皇父是在气头上,太子是他的心头肉,四哥告诉过你,你偏不信。”

    胤禩倏然回头瞅向了雍正爷,眼睛里面有些迷茫,更多的却是不可忽略的血丝。

    这次是手有些抖了,四爷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听到胤禩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是阿玛的儿子么?”

    “咚嗒——”雍正爷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狂跳了一下,他明白,每个庶出的皇子,恐怕都有这样的质疑,年轻时候的自己,甚至也是有的。只不过他想,胤禩问的并不是和他同样的问题,而是——辛者库贱妇所出,那同“辛者库贱妇”一起创造出他的皇父,又算的上是什么呢?

    这是诛心之语毁人根基了。

    雍正爷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忍不住,袍角一撩跪在了胤禩身匝。

    “别折腾坏了身子。”他执拗地将食盒推倒了胤禩面前,顺带递上去了一壶水。本来想说,“你还有四哥”,只是这句话到了唇边,在舌尖上滚了好几滚,却不知为何没能出口。有一种叫做“失悔”的情绪在作祟,四爷却不敢认。

    胤禩没有再多多坚持,他闭了闭眼睛,就在雍正爷险些要指挥着苏培盛给八阿哥拿来一件大氅时候,他伸手拉过了食盒。

    那双手很漂亮,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只是手心之中微微发红,是受累才能有所成就之象。同他一样。但即便一日一夜粒米未进,胤禩的手却是稳的,带过来的是些馍馍点心——受罚期间,委实不敢大张旗鼓。他用手取了,一手擒着食物,一手接在颚下。已食就口,断不曾坏了礼数。

    这是天家子弟教养所出,十八年来未感懈怠的。

    雍正爷心头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子心疼来——今日之所争,说到底,不全是皇父一句话所言么?爱新觉罗家的每一个皇子,单摆出去都能顶起一方天下,只是皇父眼中,永远只有一个太子。遂,究竟是他们争天下乱朝纲。还是朝纲乱逼臣子呢?

    他慕地想到了雍正元年九月初四,允禩跪在了太庙之前的样子……

    “辛苦四哥了。”对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瞬间的走神。用了些点心,胤禩显然缓和了些许,只是这样一句道谢,雍正爷却不敢承了,他隐隐觉得,这有什么地方,并不太对。

    胤禩想了想:“四哥还是回吧,时候呆久了,落人话柄。”

    这话,从来都是他对小八说的。

    第一次被赶的雍正爷,微微有些不适应,却还是起身了。让苏培盛扯住郝进耳提面命一番,不许胤禩再淋雨。

    皇父快要病死的时候,雍正爷都没有失眠。

    那夜,胤禩跪在宗祠外头的雨夜,他失眠了。

    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变得小一些。

    凉雨寒庭,点滴霖霪。

    叶叶心心,愁损柔情。

    雍正爷在廊檐之下立到了三更天,强自在床上歇了一个半时辰,便再也耐不住了。翻身下榻,披上衣服,寻弟弟去了——这辈子他都不舍得碰一指头的八弟,没理由留给那只喜欢太子的皇父糟践。

    一路冲到了太庙前头,却见胤禩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倏然用袖口抹了下面颊。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男儿的尊严,与一身傲骨。

    原来他是会哭的,自上一世五十五年两人彻底闹翻之后,不,甚至更早,早在四十七年他逐渐避开胤禩,蛰伏于潜邸时候,在这个弟弟面上看到的便永远都是假笑了,温柔和顺谦恭守礼。他曾企图用各种手段在雍正年间逼他展现真面目,逼他站在自己的这一边,都没有再成功。

    他一直以为胤禩坚强的近乎无可撼动,没有人能在皇父那样的对待之下,残喘了十四年屹立不倒。

    可是他又觉得他想错了。上一世雍正四年的时候他就去了,其实在康熙四十七年之前,他们也曾要好过。那是不是说,自己这个兄长,上辈子在允禩心里尚有些地位么?雍正爷心里一抖,他知道,无论上一世如何,今生今世,小八是将自己当做知己看的。

    而自己,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胤禩身边,伸出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衣服湿了又干了,手下的温度已有些烫。雍正爷赶忙伸手去探胤禩的额头,被胤禩伸手拿开:“无妨,发烧了,皇父可能会有些后悔,额捏不至于遭挂碍。这些话,四哥莫要说出去。”

    雍正爷的嗓子滚了一下,觉得也有什么东西火烫而灼痛,这个自幼聪颖的弟弟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只是这样的成长,绝不是他想要见到的。

    “四哥陪你。”一撩袍脚,他终于跪在了弟弟的身侧,用手托住了胤禩的腰身——他毫不怀疑,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恐怕会有好几宿都睡不着觉。而他亦明白,如果他不托着,小八可能随时随地会倒下。

    只是,雍正爷不知是低估了自己的错误,还是高估了胤禩的耐受能力。

    此番多行不义的后果,就此并未完结。

    就在他间断着陪着胤禩在祖宗祠堂外面跪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辛者库贱妇所出,心高阴险”之语,不知被哪个有心人飞快地传入宫中……

    残阳如血,风声凄厉。

    那日,眼瞅着胤禩的惩罚将要结束,李奇瑟瑟发抖地跪在了二人的身后。雍正爷心底只来得及涌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李奇便哆哆嗦嗦地开口了:

    “爷不好了,宫里有人来传话,长春宫良妃娘娘,因为记挂禩贝勒,昨日午时小产了。滑胎一命六月半的男婴,娘娘生死未卜。”他想了想,闭着眼睛还是把那句绝对不想加的话加上了。“是万岁爷让奴才带的话,让禩贝勒与雍郡王此番都好好掂量。”

    雍正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再回头去看胤禩,却只见弟弟面上死白一片,双唇不知何时已然发紫,身体僵硬着近乎石化,往日有神的鹤目空乏地盯着前方。

    他来不及再有所反应,只听胤禩唇角噏动着唤了一句“额捏”,清瘦颀长的身子,便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胤禩!”

    雍正爷一把抄住了弟弟,却发现胤禩的双眼睁睁地望向了飞檐最前头的“走投无路”,嗫嚅了句什么,头一歪,便昏了过去,眼角浅浅地一道泪痕,不知已沾染了几宿……

    雍正爷抱住了弟弟,心口如遭雷击,只因旁人听不见,他却听得一清二楚。胤禩方才说的是:

    我本为臣,岂容逾矩。

    那一瞬间雍正爷的感觉,宛如诛心。

    他的目的达到了,一摆平了大哥,摘出了小八;二小惩大诫,折掉了胤禩不该有的羽翼;三让康熙对小八有所忌惮。甚至超出计划外,他提前荡平了太子。

    可是,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雍正爷几乎是两辈子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质疑:朕,是不是太过份了?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 ◆ ◆ ◆

    人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一年,章佳氏敏妃多多积善,捡回来了一条命。

    良妃重获恩宠,却损失了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孩子。八阿哥胤禩,由于信赖四哥,又贪图冒进,栽了个大跟头。

    害人的那位,也没讨着好去。

    自从得知了康熙帝生命垂危,年前就一直病着的佟贵妃便十足忧心。紧跟着万岁苏醒过来就怒火中烧,太子被废,大阿哥被拘,她更是备受刺激——朝中风云变幻,保不齐就会波及到自己唯一的养子。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接连便是胤禩被训斥良妃小产,以及“万岁爷让禩贝勒与雍郡王都好好掂量”的消息。而康熙却为了清洗京中势力,将所有身匝的儿子都通通暂时软禁。远在京畿后宫之中的佟娘娘,两眼一抹黑,终于忧思过度,五六日后轰然病倒。

    这一病,偷来的十年光阴仿佛从指缝中迅速漏了出去……

    强撑了一年多的身体垮掉的极为迅速,甚至连西药都抢救不及。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十四,中元节鬼门关大开的那一天,佟佳氏贵妃,薨。

    很快地,摊开在雍正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继续和胤禩厮混下去,直到共同被皇父厌弃。

    其二,借此机会远离小八,躲避风暴余韵,伺机东山再起。

    这几乎是和上世四十七年同样的选择,而他,同样没有选择。那日陪着胤禩的一跪,已让皇父说出了“兀自掂量”之言辞,京畿内的一番大清洗,更将他布下的好几路人马扫荡殆尽。加之佟妃母一死,如若再不展现出足够的姿态,恐怕日后连佟家的支持都……

    他闭了闭眼睛,将内心分明的惶惑不安生硬地按了下去,只想着——小八同自己这辈子交心密厚,定是可以体谅哥哥。且唯有得到了皇位,才不用再担惊受怕,也能护得住他了……此番是他做得过火,小八即便独自呆在京中,想必也会安分许久。日后日后……他定用一辈子来好好补偿!

    康熙三十八年八月八日,在得知梅玄机及其弟子已然伏诛,胤禩并未受到实际牵连的情况下,雍郡王奏情为养母佟佳氏贵妃守灵二十七个月。

    胤禩得闻此讯时候,手上尚且擒着四哥找人递过来的一纸信笺: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万万珍重,为兄孔怀。」

    胤禩将那纸信笺搁在了书桌上,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的手指似才有些抖,浅浅划过了“辜负此时曾有约”的那句,却像是触到了锐刺一般抽了回来,又强自按捺了情绪。最后,他还是将那信笺叠好收入了书桌暗格之中,闭了闭眼睛:

    四哥,这个时候避开弟弟,确实是正确的选择。

    随后,他听见了郝进取衣料的悉索之声,直了直身子。

    “纳兰学士不是总有约么?替我更衣吧。”

    tbc

    作者有话要说:我严肃的表示,如果回帖很多的话,我第三部就写的甜一点!

    (<-你够了!被烂白菜砸下去……)

    四哥:你敢虐我家小八?!虐他就是虐朕,懂得么?

    作者:(苦逼脸)

    四哥:还不快甜蜜起来?!

    作者:有有有,第三部就抖起了啊!绝逼把八哥打包绑上蝴蝶结塞您褥子里!

    四哥:还要加蜜月旅行。

    作者:嗻!江南,四川,西藏,您看中意不?

    四哥:有美食否?有互赠礼物否?有琴瑟和鸣否?

    作者:……都有,全都有啊!

    四哥:姑且饶你,还不快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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