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纪蒙案(4) 是不是已经有怀疑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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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山寨的路上, 只有马蹄嘚嘚声。诸人不再如下山时有心情打闹,而是各怀心事,沉默不言。
经过一颗桑葚树, 纪英忽然笑了, 喊道:“李非, 看,今年桑葚果结得好多啊!”
李非兀自前行不语。
纪英又喊:“你曾说过西域人会用葡萄酿酒, 你受到启发,想用桑葚酿酒,什么时候酿好, 也给我搞一壶。”
沉默。
“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人, 才会生气。记得小时候我生病, 你就给我下馄饨吃。你也整人,几年前你从西域做买卖回来,带了一袋东西,说这叫魔鬼椒,骗我们吃, 把兄弟们几个嘴巴都要辣烂了。”纪英苦笑, “我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见识不如你,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还是沉默。
“李非,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只剩下沉默。
纪英忽然严肃地说:“作为纪家寨管理者, 应该思考让所有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不用打战, 但不代表没有危险, 横行祁云山、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欺行霸市、欺负穷人的奸商。我没出过陇右,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海, 但听说沿海也有水寇,还有漠北人还是那么凶残。一定有人在苦于这些难题,也有人在默默忍受,甚至拼命。”
殷莫愁抬眼看他。
“我没什么本事,只想守护寨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大人不被歧视,孩子们不被欺负。纪松高高在上,五谷不分,只有我知道大家的难处。我想代替纪松。我相信只有我能率领纪家寨走到更好的未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拼命也在所不惜。我们一定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镖局,我相信,能让纪家寨所有人露出笑脸,富足的未来,一定能实现。”
李非终于被打动,身形一顿。
阿泉拉着李非袖子,惨兮兮地说:“纪英哥真的对我们很好。”
人心是风吹自落的花。看阿泉他们的眼神,李非知道,纪英的确比纪松更适合当纪家寨领导者。
“纪松忘记自己的使命,对纪家寨的危险视而不见,满眼只有他的琴棋书画诗歌酒茶,才会被灰冠鹤一击即破。他应该向我们道歉,向那些仍怀念纪家军英名、向所有对他饱含期望的人们道歉。”
纪英始终意难平。
“你也要向纪松道歉。”李非唯一接了句,就是反驳他。
纪英万般委屈在心头,咬着牙:“如果三年前灰冠鹤没来该多好,如果没有纪蒙该多好,我们兄弟间也不会变成这样。什么狗屁的得纪蒙者得陇右,全是骗人的。”
纪家寨众人露出惊恐神色,用目光哀求纪英不要口无遮拦。
李非见状,心头“咦”了声,灰冠鹤成为寨子禁忌词不是因为文娘之死,而是和纪蒙有关?
李非因问三叔公:“纪蒙是谁?”
以前只听过“得诸葛孔明者得天下”,纪蒙又是何方神圣?
“是个净惹祸的家伙。”三叔公随口说。
“惹什么祸。”
“没有他,就没有灰冠鹤的突袭。”
“纪蒙里通外贼?”
纪家军竟然出这么个叛徒。三叔公摇头不语,只说家丑不可外扬,李非想想灰冠鹤入侵已时过境迁,便不再追问。
回到山寨,天已经黑了。
三叔公让阿泉他们先回去,又朝远处招招手。
“石新,你们过来。”
话毕,立马有个小个子从寨门里跳出来。
守山门的是纪松的人,领头的小个子名叫石新。三叔公附耳说了什么,李非就看见石新脸色骤变,对纪英露出要杀人的表情,又神色复杂地看林彩,纪英浑然无惧,林彩却直接羞愤而去。三叔公又说几句,他们脸色才缓和下来,李非猜应该是告诉他们要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石新接过看押纪英的任务,三叔公让他们等着,又过来和李非说话:“只能先这么着吧,在纪松回来前,把纪英关家里。他们兄弟俩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韩亦明私下告诉我,只要纪松不追究,纪英这事就过去了。等招安,大家下山,一切从头开始。”
这是目前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了。
李非点点头,因道:“三叔公不用理我们。我会安排好她们。”
“那你就去好好招待客人。”接下来,寨子将短暂地群龙无首,三叔公曾经辅佐纪松,现在需重新“执政”,尤其纪英的事将在今晚传遍整个寨子,他必须坐镇,以免纪松纪英双方的支持者发生火拼。李非表示理解,也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叫他”的话。
最后三叔公朝殷莫愁微微颌首。殷莫愁亦点头为礼。三叔公这方带着石新押送纪英回去。
纪松虽然搞失踪,但他在走之前还是吩咐人照顾李非。
这里是李非祖母曾经住过的小院子,四十多年过去,仍保持原样,三间瓦房,面积不大,门前种了些花草。张寡妇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受纪松所托,已经提前几天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李非一到,张寡妇先领着春梅东西去屋里安置行李。
殷莫愁怕冷,虽然还只是秋天,但殷母不放心,备了两条丝绒衾,被单是丝绸,被胎为鹅绒,乃保暖圣品。而普通百姓的被子一般以麻葛做表,絮做被胎,里面塞着芦花、杨柳絮甚至稻草等物,因此有“败絮其中”的说法。
张寡妇看见这些从京城带的丝绒衾、金蚕枕,碰也不敢碰,仔仔细细把床头床位又清洁一遍,春梅向她道谢,她连连摆手说“这么金贵的好东西可别被俺们这儿的土炕弄脏咧”,忙完,又说:“都饿了吧,我炖了锅肉,一直用火煨着。”
肉煲和米饭端上来,诸人吃罢,长途跋涉的疲倦感涌上来。张寡妇收了碗筷,春梅冬雪便伺候殷莫愁就寝。
李非独自坐屋里,一个人有些无聊,漫无目的地往前往外看。
连绵的青山满与夜色融为一体,圆月高挂,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山里的世界千年一日,仿佛又回到儿时。
他忽然跳下床,从床头下翻出一个手掌大的银球,镂空雕花,是他母亲留下的香薰手炉。无聊的李非终于找到事情干,把手炉往怀里一揣,挽起袖子,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他提着桶打了水,又找到一条布,沾水,拧干,细细擦拭手炉。
与此同时。
阿泉带着几个兄弟,提着食盒好酒来探望纪英。
守卫是石新手下,也是大当家纪松的人,平时日天日地的阿泉这回放软姿态好言哀求,守卫念在大家好歹是同寨子的兄弟,便放他们进去。阿泉年纪轻轻,十分懂做人,留了两坛好酒给守卫。
借着行酒令的声音掩盖,阿泉附在纪英耳边说:“弯钩崖那边都准备好了,银票压在乌龟花岗岩下,绳子藏在老槐树枝上。”
纪英点头,重重地拍了拍阿泉的肩膀:“好兄弟!等我!”
阿泉以为他还惦记着那六品武官的位置,赶紧劝:“哥,平日都是我听你的,你也听我一句,这次有多远走多远,山高水长,兄弟们总有再见的时候。纪松要是当了官,准会报复你,你不要冒险回来。”
纪英摇头:“傻小子,我已经看开了,谁稀罕那个破官职,我在外面也认识一些人,等外面铺好路,就带你们离开。”
阿泉大喜:“太好了,拿到招安费,我就出去跟着英哥,咱们去开镖局!”
“对!开镖局!”纪英重重拍了拍阿泉肩膀。
阿泉笑得傻乎乎的,摸着头:“镖局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陇右第一镖局!”
纪英哈哈大笑,说:“这名字够霸气!我喜欢!”
底下几个小弟纷纷附和:
“我们也去!”
“跟着二当家做一番事业!”
“对,把兄弟们都带上,谁稀罕跟着纪松这种怂货!”
正当豪气干云,纪英忽然露出担忧:“阿泉,但是你这段日子要好好留在山寨!”
“怎么了纪英哥?对山寨还有什么不放心?”
阿泉知道纪英嘴上说着憎恶这里,但心里其实把寨子当家,即使叫他为寨子舍命,他也是愿意的。
纪英郑重道:“你负责跟紧韩亦明,千万不能被他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什么……”
只这一句,阿泉顿觉胃部经挛,喷出一口酒,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背上觉得发冷而刺痛。
记忆裂开一条狰狞的份,翻滚出一团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那是所有人都试图遗忘的血腥!
阿泉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颤抖说:“不,不可能吧,没人会说出去。”
如果说出去,没有一个地方官员愿意接纳一群暴徒。普天之下,将无纪家寨容身之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寨子招安不会这么顺利,也许该告诉李非,他既是能看清问题的局外人,也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但我现在要走了,来不及和他见面。李非这臭小子,还真跟我生气,也不来探望我!”纪英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只怪我没多学几个字,信也留不下一封。”
看得出纪英虽然决定离开,还是放心不下寨子里的老老小小。
阿泉感动,拍胸脯说:“大哥有什么话,我可以转达。”
“也好。”纪英看着他忠心耿耿的小弟,声音变得有些忧郁,阿泉故意让几个人耍酒疯划拳,能有多大声喊多大声,震耳欲聋的喧闹下,还是清晰的听见后面的话。
他们的密谈到此结束,一炷香之后,守卫喝光了阿泉带来的两坛酒,酒中某种特殊药物的作用下,纷纷晕倒。
纪英与阿泉互换行装,悄悄离开。
第二天,张寡妇端着个大盘子来,盘子上是一锅清粥和几碟小菜。原来,昨天的猪肘子没人吃,手巧的她将肘子皮剥了,用酱油、八角等做成卤味,装在木桶放置到井里,经过一夜变成猪皮冻,切片,用麻油拌了拌,洒几颗炸花生,也挺吸引人。李非不好意思,纪家寨的生活不好过,张寡妇家里又没男人,日子更苦,心想不能老让她这么招待,掏银子给她。
张寡妇始终推说不要,说纪松已经给了他足够买菜的钱。李非也不好坚持。
正吃着呢,门外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就看见一个冲天辫冒出来,李非一探头,冲天辫又缩回去,李非一低头扒饭,它又冒出来,然后又缩门后。
张寡妇板起脸:“小芸!”
冲天辫忙站出来,喊了声:“娘。”
“让你在家看着猪圈,你跟过来做什么?”张寡妇皱眉头。
原来,冲天辫是张寡妇六岁的儿子张芸,小脸蜡黄,盯着殷莫愁的方向流口水。
殷莫愁:……?
“小芸是不是饿了。”李非发现,孩子看的不是人,而是殷莫愁筷子上那猪皮冻,因也夹了一块,叫他来吃。
小芸不敢接,巴巴看着母亲。
张寡妇一看就是有原则的人,用教训的口气说:“大当家付了钱,咱家养的猪是招待客人,不是给你吃的。”
小芸低下头,不敢吱声,只直咽口水。他体型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张寡妇虽养猪,也是为了卖钱换米,以他们家境可能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几次肉。
由此可见,张寡妇教子严格,贫贱不输志。那盘猪皮冻是昨晚肉汤剩下的,明明端回去可给孩子吃,李非根本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但张寡妇却如数奉还,还花心思换了个口味。
“我都跟你讲过几次道理,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怎么还不懂。”张寡妇有点怒其不争。
小芸被在外人前教训,眼眶都红了。
千万别哭。
殷大帅最怕小孩,看到这种场景就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
还是春梅知机,把猪皮冻盘子塞进孩子手里,对张寡妇说:“我们吃饱了。我家主子不吃隔夜食,以后剩下的,你们就全拿回去。”
张寡妇只好点头。小芸得了美食,飞快跑没影了。趁着收碗筷,张寡妇不断打量殷莫愁。
如三叔公所言,经过一夜,纪英的事已经传遍,大家现在都知道揭破纪英阴谋的是个外来人,她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女,出门还带了批神箭手。
对于这种畏惧兼窥伺的目光,殷莫愁早已习以为常。
在张寡妇眼里,殷莫愁的年龄和李非相当,衣着干净利落,眼睛很有神,即使吃饭,腰板也很直。
是一个有权有势,自己意志也很坚定的人。
“张大姐你太热情,中午就别弄这么多菜啦。”李非说。
“哪里话,我们在山里,条件不好,你和你的朋友们委屈了。”
“很不错了。”李非又和张寡妇聊了几句,最后说,“张大姐你去忙吧,我们附近转转。”
张寡妇看了看李非,摆摆手:“可不能出去,二当家不是交代过了,你们只能在院子里。”
“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来坐牢的。”冬雪当即不满,随即和春梅嘀咕:“总不会真被我说中,这穷寨子里还埋什么宝藏?”
听到冬雪的话,张寡妇身体忽然抖了抖。
大当家二当家就是纪家寨的天,纪英说的话她哪敢违背。
但这位打败二当家的侍女也惹不起。
“没事啦。”李非笑着说,“我们是自己人。”
“可她们……”张寡妇胆子小,不敢把话说全。
殷莫愁无心客套,起身便走,张寡妇不敢拦着,李非也跟上去。
天还未大亮,纪家寨十分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安宁。
经过一夜休整,诸人已洗去旅途疲惫,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然而与环境相反的是山寨气氛的混沌感。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因先辈对抗朝廷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寨,而且地处祁云山脉,山寨的人与外界更加疏远。他们贫穷,从二当家纪英到小芸这样的孩子,身上衣服都带着补丁,显得寒酸。
也难怪被米铺孙老板嫌弃是泥腿子。
但即使困顿至此,他们仍保有原纪家军“仁义”的传统,阿泉对纪英像士兵对将军那样的绝对服从,三叔公对徒弟的不徇私、不袒护,张寡妇以身作则教导小芸“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
这样正直的人们,为什么拒绝朋友的到访?
纪英不想接待他们,是他不喜结交,还是有事隐瞒?
如果是后者,一个落魄的山寨能藏什么有价值的秘密?
这山寨处处透着古怪。
纪松的院子就在隔壁,经过时,两扇门紧栓,门板上沾着已经固化的不明液体痕迹,地上些许烂菜叶,想是全寨子都已知道林彩和纪英的丑事,那些满怀正义感的人不敢惹纪英,便来讨伐林彩。昨晚对曾经受尊重的寨主夫人一定很难熬,李非放缓了脚步。
殷莫愁:“你想去就去。”
于情于理,李非都应该去探望一下嫂子。何况张寡妇用心的伺候也是得益于纪松交代。
“我很快就来。”李非去敲林彩的门。
殷莫愁则与春春梅冬雪继续散步。
一轮旭日从山背后全露出来,清晰照出这座山寨的轮廓。
不知不觉,三人边往西面的山谷走去,听说那里有块良田荒废,是导纪家寨越发困顿的原因。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个男人提着捕鸟器,哈欠连天里从自家屋里走出来,背后还挂着一套老旧的弓箭。看样子是他的父亲或祖父辈留下。春梅认出他就是昨天跟石新一起守门的人,因上前:“听说寨子以前有块肥沃的耕地,请问怎么过去?”
那人吓得捕鸟笼都掉在地上,下意识摸腰,腰间别着把匕首。在家待太久没外人,这才想起来她们是昨天李非带来的。
“什么耕地,没有。”
“怎么没有?”冬雪逼上一步,“不就在西面吗?”
“没什么耕地。”那人眼角翘起,语调怪异,“你们一定听错了。这里都是山,哪来的田。”
冬雪见他睁眼说瞎话,正要来气,那人已提起捕鸟器,一溜烟跑走了。
本以为对外人的不欢迎是纪英个人态度,但是,刚才那是石新的人,也是纪松的人,显然整个寨子在这上面意见统一。
意图掩盖那块耕地上曾经发生的事。
林彩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臭鸡蛋和石头。李非简单交代她几句,无非是“锁好门窗”“不要害怕,等纪松回来”之类的话。说完便赶出去和殷莫愁汇合。
殷莫愁这边,刚才提着捕鸟器溜走的那人又忽然往回跑,嘴里大喊大叫。
“发生什么事!”冬雪拉住他。
“不好了不好了!”那人满脸写着惊恐,“纪英死了!”
冬雪忽然发现林子里更多人冲出来,嘴里喊着和那人同样的话,很快惊动了这一片,大大小小院子的门打开,老老少少都跑出来,有的只穿着单衣单鞋,匆匆忙忙,每个人手里提着刀和剑,想必和报信的人一样都是继承了祖辈的武器。
石新也出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带着几十号人赶忙奔过去。
经过殷莫愁等人,石新露出敌意,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纪家寨作为一代军事天才纪峰选择的养老之地,地理位置绝佳,只要守住山门,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但进不来,并不代表出不去。
纪家寨依山而建,背靠一座弯钩崖,因形似倒挂的钩得名。壁立千仞,到了突出处又光滑如镜,即使最灵活的猿猴也攀不上去,但如有一根长索,却可以从容下山。
当李非见到那条长绳,眼眶红了。
纪英从小胆大包天,小时候就带着李非、阿泉几个小弟攀绳而下,绳子打结就打在槐树根,每次都是老实的纪松负责把风,他们落地后,纪松将绳子收起,约好时辰,又把绳子放下。有一次被纪峰发现,纪松一人承担所有,屁股被打开了花。
纪英从小壮的像只牛,武功又高,一直很有当老大的自觉。
出去玩,他永远是带头大哥,第一个下崖,张开双臂去接应小伙伴,生怕他们掉在地上。也是第一个攀上去,趴在危险的弯钩崖边,伸出强有力的手,再把一个个小伙伴拉上来。
现场围着许多人,连三叔公也由他小孙子纪育信搀扶着站在一旁。招安史韩亦明也来了,正在三叔公耳边说些劝慰的话。其余人等则站在稍远处,不敢轻易靠近。
杂草东倒西歪,到处散落点点血渍,殷莫愁在现场转了一圈,又粗略查看了纪英遗体,方道:“此处有明显的搏斗痕迹,纪英在死前经过惨烈反抗,但可能因未随身携带兵器,处于弱势。身中五刀,致命伤在心脏。而且从伤口来看,使用的是不同招数——至少有三个人同时围攻他。”
猛虎难敌群狼,一代纪家名将名败身亡,怎不叫人唏嘘。
“谁第一个发现?”李非高声道。
“我。”韩亦明暂时放下搀着三叔公的手,说,“昨日处理了孙老板的事,想着今天早点赶来山寨。到弯钩崖下时,纪英浑身血迹,已经断气。”
“怎么没早点到,说不定能遇上凶手!你发现他的时候就这样?”
李非的语气很急,问话一轮比一轮冲。
“怎么说话呢你!”韩亦明身后终于有人不爽,呛声道,“你们二当家死了,怪韩大人?”
怼李非的是个少年,初秋的天,还穿着单薄的马褂,整个人像把小刀,薄而锋利,目光里都是寒意。
李非挑眉,斜眼看这少年。
“滕凡,不要无礼。”韩亦明瞪那少年一眼,转过身,声音马上变得谦和,“这是我府里的家奴,这次出来办事,顺便带出来见见世面,不懂规矩,请见谅。”
李非自然不好跟一个家奴置气。
那名叫滕凡的小家奴垂头站到一边。
李非深吸了口气,被打断后,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失去昔日好兄弟的痛苦填满他的胸腔,思绪一片混乱。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殷莫愁手一伸,对冬雪说:拿剑来。
冬雪依言,解下腰间软剑。
长剑一抖,流光闪过,殷莫愁做出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撩开纪英的衣物,竟有将他当众剥光的趋势。
“你要干嘛!”
“别碰二当家!”
死者为大。
旁边围着纪英不少兄弟,见殷莫愁对遗体“不敬”,纷纷出言怒喝,个别胆大的已经冲到殷莫愁身边,意图阻挠。
春梅冬雪立刻上前,护其左右。
经过白天仓库的事,她们不敢大意,即使这是李非家乡。
纪家寨这些人很怪。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但又拉帮结派搞内讧,野蛮又冷漠;他们标榜“仁义”,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但背地里却会做出违背道德的事。
想做良民,又崇尚武力,想融入普通百姓的世俗生活,又对外人充满敌意和抗拒。
他们正直,又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劲儿。
“太过分!”
“纪英哥都死了,还不放过他!”
“这人来路不明,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白天假慈悲放过英哥一马,晚上就来复仇。”
整个纪家寨已经传遍纪英的死讯,越来越多人朝这边涌过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虽说纪英偷嫂子不光彩,但他为纪家寨立的汗马功劳更是得到认可,现在人都死了,加上同情心的成分,所有人都替纪英感到难过悲愤。他们对殷莫愁指指点点,李非怕出事,挡在人群与殷莫愁之间。
即使李非也不知道殷莫愁到底在做什么,但他毫不犹豫。
场面越来越混乱,此时不同于在米库,这里是纪家寨地盘,有上万之众,而殷莫愁这次带出来的府兵大部分分给了昭阳和黎原,自己只留百余人,而且全是箭手。
如果真发生冲突,后果难计。
眼看群情激奋,李非也急了,不停地喊:“我们是在查案,你们退后一点,退后一点!”
“看,这是什么。”
这边,殷莫愁忽然冷冷说。
纪英胸前的衣料都被她挑光,露出健壮的胸膛,以及胸口的血肉被划出四个字:背叛者死。
充满复仇意味的宣示。
所有人都拥挤着要凑上来瞧,水泄不通,谁都难以相信武功高强、生龙活虎、一呼百应的二当家,胸前被刻了字这么屈辱的死法。
多大仇恨?
唏嘘者有之,哭喊者有之,更多的是久久说不出话的震惊。
纪家寨的平静被灰冠鹤的突袭打破过一次,三年了,大部分人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盼来招安,盼来朝廷的接纳。
但,纪英的惨死剥夺了所有人遗忘的权利。
仿佛有个嗜血的恶鬼在耳边嘀咕:想做好人,没那么容易,看看你们手上沾满的鲜血吧。
纪英死了。他最忠心耿耿的手下——阿泉成了嫌疑人,也是最后见到纪英的人。
回到纪家寨,韩亦明神情凝重:“问过守卫了,是阿泉放走了纪英。昨晚阿泉给守卫喝的酒里放了药,守卫被放倒后,阿泉和纪英互换衣服,掩护其逃脱。”
韩亦明指了角落被捆住的几人:“除了阿泉以外,其余人都找到了。我问过话,他们知道的不多,纪英身上的绳子、盘缠应该都是阿泉早有准备。”
三叔公颤颤说:“我已派人搜寻全寨。寨子有好几个山头,找到阿泉只是时间问题。剩下的人马,我已都交给韩大人指挥,”说着,抱拳,“拜托了,韩大人。”
韩亦明也抱拳回礼:“三叔公请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李非虚空一指:“南面山头有片杉树,那边一个小山洞,我们儿时犯了错、躲避长辈追打,就藏到那里。你派人去搜一下。”
面对李非有点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韩亦明二话不说,立刻派人按他说的地方过去。反倒是那家奴滕凡见状,为主子愤愤不平,出门时朝地上啐了口。
韩亦明得益于来过山寨多次,寨中人知道他为人不错,偏袒纪家寨,即使最蛮的莽夫对韩大人也颇信服。如今大当家纪松失踪,二当家纪英横死,韩亦明成了三叔公之下,在纪家寨最有威信的人。三叔公年迈、精力有限,混乱之下,多亏韩亦明指挥调度、安抚善后,这一天才没掀起什么风浪。
纪英是孤儿,丧事由韩亦明亲自主持,遗体被妥善安置,设立灵堂,又派人下山采买祭祀用品等,让纪家寨二当家走得体体面面。
忙到半夜,倒霉的招安使韩大人才有空歇下来喝口茶。
别人招安,都是接一下请降书,再照本宣科传达朝廷旨意,这期间,招安史就是山寨的父母官,拨付土地或者招安费的过程,一般还能从中捞点油水。
可韩亦明当这“父母官”当得实在太辛酸。
“眼下两件事都极为要紧,如办不成,招安之事会无限押后。一是尽快查出杀害纪英的凶手,二是找到纪松,劝他回来。”说到此处,韩亦明叹气,好像在感慨自己运气这么衰。
李非鄙夷看了他一眼,说:“撑不住了?”
殷莫愁轻轻摇头,对李非这幼稚的挑衅行为很无奈。
韩亦明忙解释:“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叹气。眼下已是初秋,眨眼便到过年。陇右山多匪多,前年我招安过一个叫丛林猫的山匪组织,朝廷会在招安后给钱给地,我担心再这么拖下去,纪家寨就要赶不上春耕呢。”
这意味着纪家寨又要过一年穷日子,大人也就算了,孩子们又要挨一年饿。
李非的小人之心再次被韩亦明的爱民如子击得粉碎。
殷莫愁看这小吏的眼神更有深意了。
李非闷声闷气说:“找纪松的事包在我身上。我送他的不是一般千里驹,来自西域,马身通体淡金色,十分好认,见过的人相信都过目不忘。陇右遍布我的商铺,已飞鸽传书,让各地关注。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纪松是个顾家的,只是一时负气出走,还不知道纪家寨在发生的事,知道了,一定马上回来。”
“如此甚好。”韩亦明总算松口气。
“纪英之死,摆明是熟悉的人所为,凶手就在这里。”殷莫愁说。
言外之意,凶手也许是李非的某个“好兄弟”。
殷莫愁清楚,李非一方面极为谨慎,多虑多疑,当初在认识他时有数个化名和身份,行事叫人捉摸不透,另一方面又很粘人,或者说叫重感情,对亲人朋友护短厉害,大手大脚,要钱给钱,从不猜忌。
所以殷莫愁说:“只有靠韩大人你这样的外人来查,最为公道。”
此话一出,李非心里不是滋味。
“下官不敢。”韩亦明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殷莫愁面前,行了个军礼,“殷帅在,下官不敢造次。”
“什么时候认出我?”殷莫愁也不惊讶,淡淡问。
“今天。”
“与纪英一战吗?箭身上并无标记。”
“没有标记,就是最大的标记。”
“你很聪明。”殷莫愁盯着他说。
韩亦明躬身说:“下官不敢隐瞒,其实是前段时间在太守府遇到陇右军的人说近日殷帅将微服到此。而太守府也接到命令,说是陛下亲自发了一道圣旨,将对纪家寨格外优抚,传旨的钦差估计这两日也会抵达。”
殷莫愁:“你听见李非脱口说出朝廷将给纪英封官,便猜到我二人身份。”
韩亦明点头称是。
既然被认作钦差大人,李非便不再好意思以平辈的样子争风吃醋,而谅他给韩亦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殷大帅有什么企图。想想大帅也就是爱看看小白脸,由她看个够好了,都被认出身份,难不成还敢动手动脚。
想通了这层,李非讲话便不那么夹枪带棒:“背叛者死,这四个字你怎么看?”
韩亦明眉头紧锁,斟酌半晌:“林彩对纪英曾说的那话。”
——我背叛了纪松,你背叛了我。
会是情杀吗?
李非摇头:“不是林彩。她不谙武功。回山寨后,她感到无地自容,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
殷莫愁说:“从今晚开始,我让我的侍女春梅陪着她,直到查出真凶。”
纪英胸口被刻上“背叛者死”——矛头直指林彩因爱生恨。所以当殷莫愁看见那四个字时,便立刻让春梅去保护林彩。
“好险啊。”韩亦明长长吁口气,“寨中人人认定林彩嫌疑最大,如果林彩今晚神不知鬼不觉上吊自杀……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
李非嘀咕:“乌鸦嘴。”
殷莫愁接着韩亦明的话继续说:“这样一来,林彩便担上杀纪英的罪名。”
韩亦明:“即使事后有人质疑林彩并不会武功,也可以被说成她□□。殷帅真是料敌先机!”
李非嘀咕:“马屁精!”
殷莫愁:“纪英行事彪悍,应该得罪过不少人。”
“难怪了,”韩亦明恍然,“我曾看到寨中两拨人打架,喊什么要大当家退位。纪松解释说他们只是在练习武艺。”
“却绝不是这个打法。”
“是,家丑不可外扬,纪松的解释是为了维护纪家寨名誉。”
“好在年轻一代对朝廷并无什么敌意。”
“的确,比起先辈孤勇,像石新、阿泉这样的年轻人更希望过上实实在在安稳的生活。也好,这样他们应该会听我的安排。”
二人应答如流,李非连个插话的缝隙也没有。好兄弟横死、心上人被“勾引”,李非快烦死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殷莫愁忽然话锋一转,“那批假米为何存在仓库。”
李非、韩亦明:“??”
“纪松被妻子激下山,是去赚快钱、证明自己的本事——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批劣质货,如果因为良心发现忽然改主意,不想卖了,退给孙老板就行,大不了赔点定金。但他既不收货也不退货,人还失踪,让全纪家寨替他担心。
李非,你回来前是和他通过信的,他知道你的行程。千担粮食,目标那么大,以你经商的人脉,只要你想找,很快就能找到。”
韩亦明恍然:“殷帅的意思,纪松故意闹这么一出——他勘破了纪英的诡计,甚至更早知道纪英和林彩的事。”
于是纪大寨主将计就计,来个反杀。
这样一来,不用纪松开口,借李非之嘴揭露真相,纪英会被寨子里老老小小、道德伦理的唾沫星子淹死。而他卑劣的行径也会被众兄弟鄙夷。
纪家军标榜“仁义”是传统,钦佩的是他的勇者无敌,而不是一个为权力构陷兄弟,甚至置纪家寨名誉于不顾的小人。
毁了纪英,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
“纪松并非真失踪,他杀了个回马枪、以大家都想不到的方式回纪家寨,杀了纪英?”韩亦明想不出别的可能。
“胡说。”李非大喝,“纪松绝不是这种人。”
“背叛者死——从小我就听家中长辈告诉我,纪家军虽败,却是忠勇无二、仁义无二,而纪英如此不忠……”韩亦明已将李非当作钦差,面对他的怒喝,难免势弱。
“纪松不可能杀人。他饱读诗书,自小学孔孟之道,小时候狩猎,他不敢杀生,我们把弓箭拿在手里,他却是背在背上。有一次差点命丧虎口,胳膊被咬下一块肉,要不是我们几个合力将老虎射死,他早没命了。纪松是我们几个兄弟中胆子最小,也最有慈悲心肠,怎可能去杀人。”
林彩也说过,纪松没有一点大当家的自觉和气质,平日爱写字画画,向往诗人生活。
殷莫愁:“的确不像纪松做的。”
李非激动地看她:“莫愁,你相信我说?!”
她并没有见过纪松,所以只是纯粹看他的面子?
殷莫愁摇头:“纪松作为大当家,让纪英这二当家身败名裂就够了,杀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非:……
“你是不是已经有怀疑对象?”殷莫愁提醒李非长话短说。
“我……我不愿意怀疑我的兄弟。”李非对韩亦明和对殷莫愁完全两个口气,弱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想说说,不说我们便走了。”殷莫愁最烦扭扭捏捏,说着便起身,韩亦明唯其马首是瞻,忙亦步亦趋跟上。
“我说!”李非喊住他们二人,“是纪育理。”
“纪育理?”韩亦明说。
“三叔公有两个孙子,分别叫纪育理、纪育信。”
韩亦明想起来:“今晚是纪育信陪着三叔公,我听见他说什么育理哥还在山下,正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