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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兵改案(20) 岁月悠长,天云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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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大败老可汗史耶哈, 图拓在后方重整北漠,痛定思痛,认为最大原因是败在情报上。我们与北漠是宿敌, 本就互有安插密探, 但图拓认为渗透程度还不够, 于是在老可汗原有情报部门基础上扩充。他选拔了批年轻人,对他们精心培养, 这些人都有中原人血统,长相上与我们相似。这个组织就叫龙隐门。”

李非震惊。

自比真龙,隐于大宁, 这些“狈”的野心真够大。

殷莫愁最后说:“冯标和图拓一样, 是混种的北漠人, 以狈为荣。”

冯标是北漠人!

只这句,平地惊雷!

屏风后动了一下,轻得像被风吹动,殷莫愁皱起眉头,她竖起一根食指, 不容置疑地示意李非别动。

程远不知道, 以为她要提出一点什么,因定定望着她。

“……咳, ”殷莫愁只好顺着这个“一”的动作说:“一开始, 老可汗手下的龙隐门只在北境活动, 以刺探、收买情报为主, 后来边境渐渐和平, 久无战事,图拓不甘于龙隐门解散,让其深入中原腹地继续活动。其中有的化为平民, 有的混迹江湖。”

程远能感觉到殷莫愁的视线如实质般,似指责他引狼入室,又似嘲讽他愚蠢无知。脑中渐渐清晰,喃喃道:“……我曾暗中调查过他和他介绍那几个北方人的户籍,却查无此人,原来如此。”

废话,整个大宁户籍档案,根本就没有冯标这号人。

“我还没查出龙隐门的门主是谁,”殷莫愁道,“根据顾岩在北境的情报——经图拓更新换代后的龙隐门下设四个部,分别为情部、杀部、技部和援部,情部负责安插线人、收集情报,杀部负责执行暗杀,技部负责研制各种执行任务所需的东西,包括绘制地图、可缩写的暗语、易携带的毒药暗器等,援部则负责筹款,为各地执行任务的门人提供吃穿住行等支援。

每部皆有名话事人,叫部主。

这些情报,兵部密库里就有。”

程远点头,说他有印象。

殷莫愁又说:“因发生画舫焚尸案,大理寺卿崔纯亲自奔赴通渠二州查案,但意外查到全新教诸多蛛丝马迹,又辗转各地,收集了不少关于全新教左使冯标的情报。

余启江趁这次回京,将情报带回,经与顾岩掌握的信息比对,我们已经确定——冯标就是援部部主。”

李非:!!

父母之死的幕后真凶是北漠人!?

“不知是哪位高人出的主意,全新教这些年在各地极速扩张,除了敛财,兼具蛊惑人心之用。他们诱导齐王造反,但这并不是第一次向皇室渗透。最早应可追溯到先帝庶出长子。”

“燕王殿下?!”

殷莫愁皱眉:“大皇子淡泊名利,大朝会后没多久便携家带口离开京城。但他毕竟已公开露过面……”

“所以被全新教盯上,蛊惑其参与夺嫡?”程远虽这么说,却也难以置信,“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你又是如何……”

“人鸟图。全新教送给大皇子的礼物——中层以上教职拥有、可让各地教徒供养的信物。无论走到何处,出示此图,可让全新教徒视为父母,供给所需要的一切。我们在齐王和大皇子遗物中都发现此物。”

李非心跳如鼓,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殷莫愁又颇戏谑地问:“不知冯标是否也赠送给程叔叔人鸟图呢?”

程远的手悄悄放到背后。

他的袖中,正藏着一张冯标送的人鸟图,那是冯标为展示全新教实力,赠与的礼物。

殷莫愁见他如此,半笑着说:“看来程叔叔与冯标合作甚深,他才肯将此物送你。”

程远:“我当他是吹牛的。”

殷莫愁:“也许事成后冯标真邀你加入全新教。”

程远无言以对。

如今看来,冯标之流所图,绝不是一次小规模的京城骚乱,一旦他引北漠人入室,后面的事不可想象。

殷莫愁很感慨:“十年前的细节已无从得知,但我相信大皇子的为人,他应是拒绝全新教邀请,又知其图谋,而被灭口。”

忆起父母,李非眼圈发红。

殷莫愁已将话题转回来:“北漠贫苦,龙隐门没有收项,全靠援部供养,龙隐门这些年又不断扩张,冯标才像疯了似的敛财。杀部部主已经死在我手上,接下来,我希望冯标伏法。”

“杀部是何时……”

程远本想说“杀部部主何时被殷帅捉拿”,话未说完,马上便一个激灵,兵部尚书老老迈的神经今天被彻底激发:“——殷府行刺案!”

多年来,李非费尽心机都在追查全新教和冯标这条线索,一时间听殷莫愁说出这么多内情,脑袋瓜蓦地都快转不过来,又忽听杀害父母的凶手也对殷莫愁下手,浑身一颤!

但刘孚他们不是明明说是齐王党余孽所为?

五年前,殷莫愁在如军事碉堡般的殷府内被行刺,被皇帝认为是大宁权威受到严重挑战,因此成为世家和军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殷莫愁语气淡淡:“不错,当时你也在场,我知此事迟早会传出去,因此宣称是齐王党余孽,后来,给刘孚那边的情报也是如此。”

钟楼有人敲钟,原来是到了时辰,僧人们该做功课了,诵经前由高僧讲经,此刻梵经之声空灵。

有两个午觉睡过头的小沙弥赶着去大殿,穿着草鞋,草鞋轻巧,走过去时没有任何响动,倒是远处传来师兄急躁的催促声。

年幼的小沙弥只好跟上师兄脚步,但因畏惧被教训,低着头,始终不敢跟太紧,保持着距离。他们太小了,还不知道师兄的严厉是为他们好,等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殷莫愁垂着眼睛说:“只差一点,龙隐门就要了我的命。”

屏风后,李非狠狠倒抽凉气。终于听到了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行刺案。

程远的脸色也骤变。

那场刺杀是殷莫愁这辈子最敏感的问题。

铜墙铁壁下的裂缝……

大殿的集体诵经开始,菩萨庄严宝相下,细碎且稳定有规律的诵经声在整座庙宇回荡,给人安详,也洗涤尘世间所有的迷惘。

沉默许久,程远终于理出头绪,说道:“原来如此——五年前,杀部倾巢而出,其实你并未提前察觉龙隐门的行刺计划,他们应该是在之后孟海英的严刑拷打之下才招供。否则你也不会……中了他们下的毒。”

记忆里的画面浮现。

“为齐王报仇!”

伪装成洛州进贡团队的刺客们图穷匕见,纷纷亮出兵器。

“我们来了,就不怕死!”

“……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我会让你们害怕活着。”殷莫愁撑着桌子回答,声音嘶哑。

她已经感到难受,剧烈的头疼,眼前的人都像变了形,所见的是光怪陆离,但她仍带着笑意,挥手下令。满堂都是来赴宴的将军,围剿一群刺客如切菜瓜般。

“孟海英,后面的事交给你……我要知道一个死了的齐王是怎么号令他们?”殷莫愁揉揉太阳穴。

心细的程远看到殷莫愁脸色有变,本想上前关切,但被她抬手制止。

而后,春梅冬雪出来传话,宣称早就盯上这伙人,将一场差点成功的行刺含含糊糊地形容成请君入瓮。

当时在场的都是殷莫愁心腹,没有人会怀疑大帅的料敌先机。

“刺客在洛州进贡的杏子酒里投毒,无色无味,等我发现异样时已经……”殷莫愁神中闪烁着一丝嘲笑,那嘲笑不是冲着别人,是对她自己,“恰好因为前年的齐王案,我受了点伤,一直在喝药,事后御医说可能是这些药化解了部分毒性,没有当场毒发身亡,否则就太丢脸了。”

至此,程远垂头,既自惭形秽又懊恼不已,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充满雄心壮志,眼里对冯标这种江湖人满是不屑。他自认聪明一世,扮猪吃老虎,却未想到被冯标这只真“老虎”被骗了——他的武器到了龙隐门手里,可就不是制造一点骚乱这么简单。

想到这层,历经沧桑的兵部尚书背后直冒冷汗。

不知该说什么,殷莫愁自言自语般:“不单是你,我也想在再回一次北漠大营。”

程远不可置信地看她。

她不是好战之徒,否则也不会明明打了胜仗还和敌人签订互不侵犯协议。

殷莫愁摇头:“我不是去打战,只想再享用一次露天烤羊,和将士们再喝一次庆功酒,围着篝火胡闹,宿醉一场。我想在城楼感受冬日稀有的暖阳,再听一晚上北方士兵吹羌的声音,那苍茫,仿佛置身于大漠黄沙中。

我想站在点兵台看他们操练,我想再一次,信马由缰,走到哪里也不用管,累了就席地而坐,看草原,看晚霞,在没有战事的时候,看北境百姓春耕秋收。

我想躺在大帐里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等醒了,父帅笑吟吟地对我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莫愁啊你又在偷懒……”

那都是无法实现的梦,以她如今状况,再也承受不了北境的雨雪风霜。说着,殷莫愁的眼眶红了,程远也垂泪。

李非紧紧握拳,不至于哭出来。

程远原本的计划是重启战争,作为兵部尚书请缨上阵杀敌,他知道他老了,权力已经更迭到年轻人手上,他于兵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连理由都想好了,可以说为儿子报仇,皇帝陛下应该也不会拒绝。

也想过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这样就能获得武人真正的荣誉,殷莫愁也会崇敬并感谢他。

原来这一切是个笑话。

程远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宁走到如今这步,好像是人到了春秋鼎盛,那年他年富力强,亲爹的话他都未必肯听进去,殷怀,他更是将其视为对手。

这个国家的官员们是有慵懒懈怠、贪污腐败的,但大多数都还算在其位谋其政,尤其是年轻一代,不论世家寒门,都不乏怀揣着理想,兢兢业业。就说吴敬这样最后走了岔路的,也不能否认他曾满怀抱负,对兵改是有贡献的。

一片欣欣向荣之象,还不到沉疴痼疾的时候,谁又会听一个老家伙大喊要亡国的奔走呼告呢?

连殷莫愁这样,算是年轻一辈里最有远见,都觉得他在危言耸听吧。

算了,人各有命,国家也是。程远孤掌难鸣地想,孤芳自赏地想,才半天时间,他像是老了十岁。

“安不忘危,治不忘乱。”

殷莫愁静静地目送的程远离去的背影,脑中回响起老尚书居安思危的“亡国论”。

承平日久,百官安逸,党争也出现苗头,这些她不是不知道。所幸皇帝还年轻,她也年轻,高位坐着,总是惴惴不安的揣着那么一点希望,这是古今未有的盛世,前人未见过的繁华——也许呢,和所谓的历朝历代不一样。

他们不会走前人的老路。她心存侥幸地想。

程远走后,殷莫愁说想出去透透气,李非陪着她漫步到山头,他们并肩而立。

暮色四合,寺庙的钟声响起,悠远地在空谷回响,一声声地,宣告今日僧人们的集体课业结束,晚餐一过,便可回禅房各自修行。

李非想了会儿,问:“按时间来算,在齐王案时,你还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但在行刺事件后应得知是龙隐门的阴谋,为什么那时没有进行搜捕,以至于白白让他们这几年扩张。”

殷莫愁沉默了很久,直到李非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说:“中毒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被痛苦和黑暗围绕……很多事都被迫中断了。”

就像被夸赞战绩赫赫时,她总说不是她有本事,而是累殷家三世之功。是啊,她也是个凡人,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神通。

“龙隐门的情报不是我一朝一夕获得,这中间牺牲了不少我们的人。”

——中间牺牲了不少人。

北境风雪埋忠魂,多少人的牺牲都隐藏在天下兵马大元帅言简意赅的这句话里。

“……除了杀、援二部,龙隐门还有技部、情部?”

“技部老巢应该在北漠,等着图拓带回雀心。情部始终在暗处,从未露面。杀部部主自尽,其他杀手在孟海英严刑拷打下招供,但他们所知并不多,吐露的情报价值十分有限。如果不是画舫案,我们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发现冯标的线索。这次若抓住他,我要将龙隐门连根拔起。”

慈云寺借地形之高,能远眺繁华的京城,星罗棋布尽收眼底。

夕阳与晚霞在天边汇成绝美而宏伟的画面,殷莫愁静静站着,微微仰望这苍穹。

李非在她眼中,看见风雷涌动。

山上礼佛的日子本该无聊透顶,多亏李非这个总能在寻常日子里制造意趣的家伙,三天两头往山上跑,令殷莫愁的秋末初冬过得格外充实。

而京城这边,整个因为兵改计划骤然发动炸开锅。

过程是这样的——

郭斌虽死,手下一串人为了活命,纷纷招供,这一供,就牵连出刘孚和几个世家。黑判官余启江把郭斌案供词往御前呈报。皇帝早收到殷莫愁的风,在朝议时装出又惊又怒的样子,责令大理寺再彻查。

刘孚虽然并无参与他小舅子郭斌那些混账事,但这几年间出力隐瞒,又为填补郭斌的亏空,去调了其他地方镇军的军备填补。具体哪些州、填了多少,被捕的郭斌手下几个参将全拱出来。

如司徒冲所愿,一个单纯的侍郎被杀案变成刘孚和殷莫愁的角力场。讽刺的是,涉案的好几个封疆大吏,全是世家这边的人——别提多难堪。

郭斌案牵连甚广,别说被拆东墙补西墙的各地镇守了,世家们都跟着紧张起来。不过黑判官余少卿好像对搅和官场这摊浑水也没什么兴趣,根据供词抓了和郭斌私通的几个四品以下官员后,装模作样派出几组人去世家问话,半个月也没搜到什么真正定罪的证据,除了搞得世家们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互相猜忌谁是告密者以外,刘孚方面并没有太大损伤……

朝议纷纷,世家开了几次会议论都想不通,说铁血的殷帅竟心慈手软,板子就这样重重举起,又轻轻打下?

按理说,这种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好事,殷莫愁手下人应该抢着立功。但这一次,和刘孚势不两立的武官们特别淡定——有武官聚会的场合,个别低级武官喝的酒拍着桌子说“干嘛不跟他们干”“怕个毛啊”“殷帅是不是没打仗,心也软了”之类的话,立马就会有人刮他一个后脑勺,附耳说:闭嘴,还轮不到你哔哔。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是皇帝、殷莫愁与刘孚的交易。

直白点说,刘孚为保全自己,早已拿郭斌纳投名状。殷莫愁则拿那几个帮了郭斌的州郡作兵改试点——将原本吃着皇粮、却各自为政的镇军收编到朝廷统一调度。

那些镇守,罢官的罢官,换人的换人,不用说,派出去接任的都是殷莫愁的人。持续近一个月的风声鹤唳这才到头,世家们都憋闷着心情。

兵改的争议也有五六年,拖得文官看笑话、武官有怨言。世家们以为能在这盘生意里捞点什么,到头来惊堂木轰然落下,没被拉出去打板子就不错。

世家豪门至少都是二代三代的继承人,享了太久的福,早已失去他们先辈身上开朝立国的血气和意气。皇帝陛下一下令彻查的时候,这些人推卸责任比谁都快,嚎得比谁都大声。

唯一淡定的就是刘孚、游仁昊和司徒冲。

李非终于知道他们三个微服慈云寺原来是找殷莫愁谈判去了。

弃卒保车,郭斌既保不下,那就换点其他有用的,这大概就是为官之道的识时务。

皇帝与殷莫愁叔侄俩得了里子,也给足刘孚面子,毕竟还得靠人家治国呢。没多久,吏部汇总了今年几个州郡太守提请休致的、丁忧的折子,皇帝全准了。

这意味着朝廷将有一批新太守诞生。

本朝虽不是实行廉饷薄俸,在哪儿当官都能活得挺滋润。但当京官,规矩多、应酬多,一州太守可是封疆大吏,多少京官都眼红着,有些人终其一生在京城埋头苦干,就指望着能被外放。

谁能去顶缺,又成了既兵改后京城的一次暗流涌动。

皇帝把新太守人选交给刘孚,召他进宫,谈到深夜。

次日,御笔一圈,定了名单。

来年新官上任的一批太守大人竟全是世家的子弟,还都是年轻人,这其中就有司徒冲。很多人猜测皇帝是打个巴掌给个枣子吃,这让世家阵营集体松口气。

而作为小小的交换条件,这一批太守上任的所在镇军,作为兵改计划推动的第二批,也将上交兵权。

这么一算,原涉及郭斌案的州加上新太守赴任的州,兵改计划覆盖了超全国一半的州郡,既已成势,就势在必行。京城的神仙们在下棋,谁输谁赢,底下都眼睁睁盯着,当官的哪几个不是明哲保身,见风就动,所以剩下的、原本还在犹豫或抵抗的州郡不交兵权也得交了。

天下兵马大元帅终于名副其实地把天下所有的兵马都收归囊中了。

京城的隆冬,这才刚刚到来。

在这一切纷纷攘攘落幕时,程远提出休致。

多年的忧虑和伪装把他耗尽,被殷莫愁揭破阴谋后,一根弦骤然崩断,一病不起,跟陛下请折子休致,准予了,从此退出朝堂。

代替程远的是北境军的大将,顾岩。

他原是殷莫愁的副将,左膀右臂。顾岩战功赫赫,从老殷帅开始就在北境了,几乎每场战役功劳簿里都有他的名字。顾尚书出身武将世家,有勇有谋,粗中有细,最难得的是体恤下属,每次都带头冲锋,是属于那种喊一声兄弟们跟我上,大家都会跟着他拼命的人。

朝中新老交替很正常,兵部的人都很服新上司。新任侍郎黎原也正式开启在朝为官的生涯。

值得一提的是,李非终于见到杀害父母的凶手,当然不是真人,而是几幅画像。

当年殷府行刺案,龙隐门杀部倾巢而出,被一网打尽。关西之虎孟海英在给他们实施酷刑前,派画师给杀手们一人画了一幅像。杀手们的容貌被永久保存下来,领头的竟是个矮胖子。李非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当年大皇子一家所入住的幽灵客栈的“老板”,其余杀手也是和他一家人同住幽灵客栈的“客人”。

他们在十年前为李非一家设了死局,李非找了他们十年。杀部成员擅长伪装,所以李非也学习伪装术。人海茫茫,大宁境内找不到,就去西域、去南洋找。

谁料到,这些人五年前已死于殷莫愁之手。

李非更加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来找她。

冥冥之中,上天将他们牢牢联系。

与此同时,程远在休致前诱捕了冯标。

游走于北漠和大宁的一代间谍、蛊惑人心的全新教实际掌控者、为龙隐门搜刮无数财富的援部部主、焚尸案的幕后首脑在落网时,作拼死挣扎,服毒自尽。

至此,线索又断了。

消息传到殷府,殷莫愁震怒,当时她正在神机室做试验,直接拉崩一张弓。反倒是李非温柔地劝她来日方长,天天来陪她。

风雨过后,一切都回复有条不紊。

这天下午,清风习习,黎原和昭阳终于实现陪殷莫愁郊游的计划。

河边搭起简易的棚和桌,一行人席地而坐,宫女们从食盒中捧出一碟又一碟精致茶点,春梅冬雪也帮着奉茶。

昭阳打趣地笑着两个小宫女:“带你们出来真丢人,瞧瞧自己花痴的样子,好了,别把吃的都往殷帅那儿摆,没瞧见这还有其他客人?”

小宫女被训得满脸通红。

殷莫愁这边颇有兴致,亲自端起一碟核桃酥,递到顾岩面前:“尝尝,北境吃不到这么香的核桃酥。”

新兵部尚书顾岩笑着接纳了来自核桃酥忠实爱好者、顶头上司的强力推荐,拿起一块,在送入口中之前,对半一掰,分另一半给旁边的妻子。顾夫人似习惯了丈夫的照顾,笑着接过手。

好恩爱啊。

昭阳发出羡慕的感叹,黎原听出画外音,忙也给未婚妻剥栗子。

昭阳道:“本宫早听闻顾尚书爱妻的名声在外,成婚三十载,育有三子两女,不纳妾,也不在外流连,即使有应酬,也绝不会超过亥时回家,所以人送绰号顾亥时,对吗?”

顾岩老脸一僵:“呃……不想竟传到公主耳里。”

顾夫人看了眼丈夫,亦羞红脸。

李非颇讶,心说这大表妹知道可真多。

昭阳又问:“顾夫人,我有一事请教。”

顾夫人忙答:“公主请讲。”

昭阳:“你是怎么把顾岩这样战绩彪炳的粗汉子□□成爱家护妻的好男人?又或者,当初是怎么慧眼识珠相中他?”

顾夫人:??

昭阳:“——别误会,宫里还有几个小公主,虽未到出嫁年纪,我这做姐姐的也得给她们未雨绸缪嘛。当然了,本宫也要成婚……”

这是公然讨教御夫术?

虽是郊游,也是顾夫人到京城后第一次随丈夫出来,又陪殷莫愁又见公主,原本内心颇为紧张,但看昭阳这么直白谦虚,不要说是帝后掌上明珠,就是放在普通世家小姐里也是罕见。

顾夫人放下小心,把这当作一个即将出嫁小姑娘的提问,认真思索半晌,道:“回公主,夫妻之道并无秘诀,唯有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谁不会讲哦。

昭阳狐疑:“可是实话?”

顾夫人:“大实话,说白了,就是互相讨好。”

准驸马爷黎原一听,将手里的栗子剥得更勤,诸人不禁莞尔。

“这个……嗯……”见昭阳若有所思,黎原生怕她要再问出什么,忙一脸单纯地讨教,“不知李大哥怎么讨好心上人?”

果然昭阳露出好奇神色,看向这位刚认的大表哥。

李非正慢悠悠品茶,被忽然袭击,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好你个黎原,跟你哥玩祸水东引哈!

殷莫愁双手抱胸,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李非狠狠瞪了黎原一眼,腹诽:臭小子,明知我在追求你家大帅,还把难题丢给我!

黎原一脸抱歉。

但随即,李非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看得黎原心头微颤。

仿佛听见“嘿,小子,你还嫩了点”。

……

半柱香后,一个木箱被放到桌上。李非打开,作了个请的手势。

诸人探头一看,俱是又惊又喜!

“我见过,是父皇整日爱不释手的雀心!”昭阳兴奋地说。

“经冯标从兵器厂弄出的那批……数量一支不少,竟都找回来了!”顾岩常年带兵打仗,习惯使然,面上只微露喜色,心底的震惊却久久不平。

“我听说,大朝会期间,冯标派人将这批雀心送到北漠使团,交接的过程被礼部侍郎孙哲撞见……”黎原说,“时间算起来,这几日该已随图拓到北漠。”

北漠奸细煞费苦心、布局多年才弄到雀心,将其夺回,难度无异于火中取栗、龙头锯角!

因黎原的关系,昭阳也知道不少外面的事,拍手赞叹:“李大哥好厉害!怎么弄回来的,这可是殷帅最宝贵的心血发明。”

殷莫愁皱眉:“不是叫你别管。”

不管愿不愿意,这批雀心已是弃子,她必须以大局考虑盘算得失,浪费她一人之心血发明,换取图拓的轻敌。

大宁和北漠之间正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一子错,满盘皆输。

李非宽慰:“殷帅放心,图拓只会以为是一次意外。”

诸人:??

李非:“这是我第一次和图拓王子交锋,北漠使团人多势众,我没有硬碰硬。”

顾岩:“北漠使团身份特殊,由禁军护送出京畿,后续交给地方驿站安排,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盯着。图拓采取人货分离的方式运输雀心出境。在大宁境内,图拓是休想碰到雀心。”

“也就是说,雀心在图拓手中,又不在图拓手中,这让我有可乘之机。”李非继续道,“我派人跟踪,运输雀心的人兵分三路,每路一人,他们都长着大宁人的面孔,但正午都会朝长生天的方向祈祷,因此我判定这三人和冯标一样,都是北漠人。三人各自背着和那天在使馆外一模一样的木箱。”

黎原恍然:“疑兵之计——只有一个木箱放的是雀心。”

李非点头:“他们一出京城,朝不同方向,分别走水路、官道和山路,最终目的地都相同——大宁边境,看上去都是要跟北漠使团碰头。”

顾岩不禁问:“你要怎么弄到手。”

不能明抢,也不能暗偷,更不能惊动敌人,光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否则为什么连殷莫愁都放弃。

李非:“莫愁说不能打草惊蛇,不偷不抢,所以我只能是骗到手。”

诸人再惊。

李非:“我的人也分三组追踪,他们随身带信鸽与我联络。最先排除的是水路线,因为背箱者在渡口上船时,木箱重重磕到了船舷。”

顾岩:“这么不小心?”

“雀心结构精密,保管不当,会影响箭的准头。”殷莫愁说道,“所以水路的背箱者箱子里没有雀心。”

“至少当下是没有的,”李非似笑非笑,“接着说官道线的背箱者,就跟在北漠使团后面,一开始,我以为他想趁着前面队伍停顿休整、住驿站时与图拓接头,于是对他的背景细查。此人化名米束,混迹中原江湖多年,还在淮南自建小帮派,取名三花帮,专向本地收取花农的保护费。说起来,大小也是个帮主。”

“既然是江湖人,就好办了。三花帮在当地有个死对头叫波青帮,双方常年为争夺地盘聚众斗殴。于是我让我的人假扮波青帮帮众,纹了波青帮纹身,装作偶遇,将其拦在半路,并提出决斗。江湖中人,是不能拒绝决斗挑战的,否则会被视为自动认输,以后也会被外人耻笑。”李非语带同情,“这可为难了米帮主,若接受挑战,势必影响背箱任务,若拒绝,他将再没有脸面再管理三花帮,贪生怕死的事迹传开,中原江湖亦无他立足之地。”

“决斗赢了?”昭阳问。

经过黎原对在游社时“李非力战群雄”的描述,深宫中的昭阳已知道大哥“实力雄厚”。

既然是派出去决斗,就不可能输。

“输了。”李非摊手。

黎原、昭阳:……

顾岩:“那你的人……”

“当然跑了。”李非说,“决斗中,箱子被踢翻,里面并无雀心,而是一堆普通短弩。”

黎原领悟:“不错,若米束死于背箱途中,反而引起图拓不安——因为决斗只有两个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手下是死于帮派斗争。”

顾岩亦品出味道:“留着此人,利大于弊,日后一举一动都可在我们监控,将来是很好的一只饵。”

昭阳自语:“那雀心就是在走山路的背箱者身上了。”

李非大摇其头。

昭阳:……?

“如果水路和山路的路线没有交叉的话,我的确会将所有力量押在山路背箱者那里。”李非说,“其实我也差点被他们欺骗了。”

“交叉?”这里调查过画舫案的只有殷莫愁、昭阳和黎原,黎原最先反应过来,“是渡口?!”

李非:“我的人发现,水路的船曾短暂停留于一个叫标里渡的渡口,那里背靠标里山和标里村,而标里村土地贫瘠,是个穷村庄。除非是目的地,否则一般船家会选择繁华的渡口作补给站。”

经过一同调查吴敬案,黎原已能轻松跟上李非思路:“山路背箱者也经过标里山?!”

李非点头。

线索到这里就很清晰了。

雀心并非从一而终地在某个背箱者身上。

米束在江湖小有恶名,又走官道,图拓算准了,即使殷莫愁不放心派人跟踪,米帮主就是个移动的活靶子。

说白了,是图拓放人形烟雾。

真正的雀心,一开始是在山路背箱者身上,在标里村又交到水路。

由此可见,图拓相当聪明狡猾,难怪殷莫愁将其形容为“心机深沉,是北漠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敌人”。

李非:“山水本相依,谁也猜不到水路在下一个交汇点还会不会将雀心又转给山路背箱者。”

人的注意力往往只能关注一个重点,这么换来换去,可真叫人头疼。

“为省夜长梦多,我决定在他们下一次交换前,先下手为强。”李非说,“我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木箱,派了水性极强的小偷,半夜摸上船,将其木箱掉包。次日,又安排一艘装满火油的商船,装作不慎与其相撞。为低调行事,北漠人雇一艘小客船,哪经得起这一撞,火油倒灌进小船,瞬间起火……北漠人不善水性,上岸时已呛个半死,木箱也早烧焦,只余残骸……”

黎原一旁道:“我有个疑问,虽说只剩残骸,但……图拓的手下也有见过雀心的……如果他们发现……”

“发现不了。”李非打消其疑虑,“因为我曾向殷帅讨要过一支雀心,嘻嘻,我找人仿照了一箱,完全同用料、同造型,除了里面精密的机关仿不了,外表是一模一样,连拿在手里的重量都无差别,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而图拓虽养了一批专门研究殷帅发明的匠人,可他们却见都没见过雀心呀。原来这就是当时目送图拓后,李非在城楼上撒娇向殷莫愁讨来一把雀心的真正意图!

说罢,自从认识殷莫愁后,李非那早已收敛起的邪乎笑容,再次露出。

像只千年狐狸,嘴角一勾,恍然能见那一排森森的大白牙。

此一刻,鬼谷子、姜子牙、诸葛亮等古来机谋大家浮现在李非背后,齐齐鼓掌。

“好一出计中计、连环计!”带兵多年、用兵高超的顾岩也忍不住惊叹。

李非收获一片叫好声。

连“反非党”的孟海英和冬雪都要忍不住为其喝彩。

只有殷莫愁问:“整个过程都这么顺利?”

李非唾沫星子横飞吹嘘“丰功伟绩”时,殷大帅全程没表扬。

这一开口,就是找茬。

咋这样呢!

李非内心:我好难。

“呃,是有遇到一个难题,差点令行动功败垂成。”李非有点难堪地道,“图拓的背箱者个个鸡贼,那水路背箱者在船舱起火到落水前短暂的时间竟开箱,抢救出一支假雀心。”

雀心形状袖珍,可轻易藏于袖中,其重量又小,携带着也并不太妨碍游泳。

“后来呢!”昭阳最焦急。

如黎原所言,若被发现是假雀心,李非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李非挠挠头:“好在我运气极佳,那背箱者快游至岸边时,脚上竟被水草缠住,差点命都没了,挣扎之下,袖里的假雀心掉出来。嘿,待他上岸后想再回去捞,水流湍急,小小一只短弩,早被冲走了。”

若不是要在诸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早振臂一呼“天助我也”。

殷莫愁黑着脸:“那不是水草。”

顾岩觑着自家大帅脸色,亦恍然:“是我们的人?!”

“京畿之内,我让乔尧盯着,出了京畿,则交给了春梅的人。”殷莫愁淡淡说。

原来春梅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孟海英在明,她在暗,殷莫愁把她的暗影力量交给了春梅管理。

“所以……其实……”李非磕磕巴巴。

一切都在殷莫愁掌握中。

难怪从一开始李非“吹牛”,她就作壁上观,因为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看他“耍宝”?!

李非内心像打翻五味瓶,脸都红了,唯有转移话题,另眼相看地喊:“好一个春梅!”

春梅谦虚躬身:“大帅让奴婢只派人跟踪,伺机而动,如王爷所说,这些龙隐门的人十分狡猾谨慎,无从下手,我们最后决定放弃。是多亏王爷智计百出,力挽狂澜,奴婢只是锦上添花。”

春梅的恭维并未让李非在殷莫愁面前挽回面子,但他一向乐天派,能于绝境处自生光明,因一拍桌子,哈哈笑说:“我助莫愁,莫愁助我——黎原,这才是相敬如宾!”

黎原:……

谁也没看到殷莫愁听罢,耳根竟有些发红。

此时顾夫人抱来古琴,说愿奏一曲庆贺殷帅重获雀心之喜,诸人连声叫好。

时值傍晚。斜阳共着清风幽幽而泛,河边秀美,众人举杯。

又是一日,无事发生的一日。

岁月悠长,天云茫茫,畅饮一杯,山河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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