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兵改案(19) 狼狈为奸,不外如此。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藏镜(破案)!
程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把这些感受找回来, 只要一天就好……我讨厌议和……繁荣是暂时的,我们需要战争的刺激,需要时刻充满危机感, 否则百官安逸, 重文轻武, 总有一天将士意志消磨殆尽,我们铁血也冷了, 到那一天,大宁会是北漠的刀下亡魂!”
说罢,老拳紧握。
冯标目光一凛, 少有地收起江湖人的那副痞相, 把瓜子一洒, 拍手叫好:“程尚书深谋远虑,殷莫愁那些毛头小子哪懂你的苦心。这番慷慨陈词,要是也能让我神教教众听见就好了。起义必然有牺牲,如果能让朝廷警醒,我们死一些人也是值得的。”
其神情真挚, 竟颇有英雄惜英雄的样子。
“全新自民, 爱泽永生!”冯标高声唱喝!
程远颇欣赏这豪情,眼睛放光:“原本是吴敬在管兵甲司, 他一死, 这些交到黎原手里。黎家与我程家是世交, 黎原又是新来的, 什么都不懂, 放心好了,不出十日,你要的兵器就能交到全新教手里。”
“我辈定奋不顾身, 为大人效死力,搅他个天翻地覆!”冯标瓜子也不磕了,一个劲傻笑。
送走冯标没多久,管家又带了个人进来,这次来的是孟海英。
程远有点意外:“孟老弟,你不是在慈云寺陪着殷帅吗?”
孟海英是殷莫愁贴身亲卫,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他说:“殷帅让我接你过去一趟慈云寺,说有事和你谈,要快。”
程远更意外:“这么急?!”
“不急也不会叫我来请。”
“说的也是,那你知道大帅找我谈什么吗?”
孟海英摇头:“不知。”
程远纳闷,不是前天才去慈云寺当面谢罪过吗。难道是御史台那边又有新的弹劾奏折让殷帅顶不住压力?
不至于吧,殷莫愁言出必行,说要保他就一定会保住。除非……皇帝有罢黜他的旨意。
不行。
如论如何,哪怕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必须苟住兵部尚书这位置。
只要再撑几天就好,等兵器顺利移交到冯标手里……
程远满脸堆笑:“那行,劳烦孟老弟在我这稍坐坐,喝口茶,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好。”说着又招呼管家上点心。
孟海英与程远是老相识,因此不客气,直催促:“不坐不坐了,老程你快点。”
程远笑着说你呀还是这么急性子,一边依言快步进去。
孟海英没见到,程远在转身的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目光中射出极其可怕的杀意。
慈云寺。
小沙弥将李非领进来后,双手合十作礼,便乖巧地退出去。
李非坐下来说:“莫愁,你是故意把他们几个放在一起吧。”
殷莫愁:?
“秦广个性内向随和,沉得住气,能不厌其烦地处理繁冗的文书。吴敬仗义,朋友多,很对武官的脾气,跟他们称兄道弟。程先是几个侍郎里最聪明的,他尖锐,恃才傲物,不轻易被人左右,正好,你就让他管账,与数字打交道。连游仁昊这种,都是故意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你应该早知道游社的存在,却不加干预,是还没到时候吧。”
对这一长串的问题,殷莫愁不知从何作答。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余启江在我查吴敬案的同一天回到京城?”李非忽然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吴敬的死不是意外?”
殷莫愁知道若再不回答,这家伙会胡搅蛮缠叫她不得安生,于是也不再瞒,道:“当初我也只是怀疑,并无证据。”
“为什么怀疑?”
“因为我早知道吴敬在勒索郭斌。”
李非:!!!
他随即道:“这么说,你一直都是知道郭斌领空饷。因为他是刘孚的内弟,你才隐忍不发。”
殷莫愁点头:“朝堂争斗瞬息万变,郭斌是我的一张牌,要留着有用的时候打。”
“我理解。”李非说,“但还有几个地方想不通——就说兵部库房纵火吧,程先说是他放的火,但既然他意图掩盖自己和吴敬的关系,为什么又要来自首呢?是谁让他改变主意?还有……”
殷莫愁抬手制止了他:“你先等等。”
停顿的间隙,外面似乎传来孟海英的声音:“老程,殷帅在里头等你。”
“程远?”李非纳罕,“他来干嘛?”
明明是殷莫愁约他“相会”,怎么又叫了程远来谈公事?这兴扫的。
殷莫愁说:“你那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他身上。暂时躲到后面去,听听他怎么说,比如兵部尚书为什么要放火烧了兵部自家库房。”
“什,什么……是程远!”李非还没有反应过来,程远脚步声已近。
她的样子不像开玩笑,而且她也从不开玩笑,李非不敢迟疑,收拾好自己的茶杯,蹭蹭蹭端到屏风后。
殷莫愁朝后快速说道:“前日,我让余启江与顾岩碰面,他们一个在内陆查全新教、一个在北境查龙隐门,讨论出一些事情的结论,本来也准备告诉你。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安静听着,别出声。”
既关系到吴敬案,又联系到父母的事,李非此刻满心都是好奇,当然乖乖应好。
程远一进来就有点坐立不安,先是又请罪,说舍妹孤苦伶仃,程先被贬后,他私下资助了他们,说着有点动情,谈起他和妹妹小时候的事情。如果因为此事又遭受弹劾,他愿领罪云云。
殷莫愁只是静静听,亲自给他添了两次茶,等程远发完感慨,殷莫愁才开口:“这里没有外人,程叔叔,我很久没这么喊你了。”
这一声“程叔叔”叫得真切,程远却有些心慌。
试探地问:“既然你喊我一声叔,我也斗胆叫你莫愁吧,莫愁,你告诉叔一句真话,是不是陛下要罢我的官?如果是,我责无旁贷,只是我有个小小请求……兵改是你的夙愿,至少让我再多留几天,帮你多做些……”
殷莫愁只摇头,随即感慨道:“二十年前,父帅第一次带我去兵部……一眨眼,程叔叔已两鬓斑白……”
程远愣了下,因接话:“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我才刚刚上任,正值壮年啊。你和你姐姐那时还没桌子高。”程远比了一下,“姐弟俩一模一样,都像玉一样的小娃娃。”
殷莫愁:“我小时候很怕生。”
程远并不知道殷莫愁的真实身份。所以她说的是弟弟。
程远:“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人。但我一逗,你就笑了,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记得还捏了你小脸一把,把你吓得直哭。从那以后,你看见我就躲,再也不跟我笑了。倒是你姐姐,若无旁人,抓起我手边的一碟核桃酥就吃,明明是她自己太贪吃,吃呛到了,还怪兵部的厨子手艺不行,小小年纪就会板起脸教训人……”
殷莫愁:……
屏风后的李非被逗乐,忍不住就是噗嗤一声,意识到闯祸,又赶忙以手掩住口鼻。几乎同时,殷莫愁长身而起,故意踢到椅脚,砰地一下,盖住李非不合时宜的响声,接着俯身就是对程远一拜,吓得他也起身还礼,连道:“不敢、不敢。”
一直以来,殷莫愁对程远有事说事,殷程两家故交摆在那儿,不需要笼络感情说客套话,但今天从不感性的殷莫愁忽然回忆过去,反常得叫程远心里直打鼓……
用不太恰当的形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殷莫愁继续“拜年”:“父帅一直跟我说,程老统领教子有方,程远虽是世家子弟,但与那些靠门荫上位的不同,说您五岁懂骑射,八岁兵书倒背如流,十六岁就已精通本朝所有军种和武器,尤其是程老统领自创的长槊,你最是拿手,军中一般的将军根本打不过你。
你文武兼备,连先帝也夸赞过。新帝登基,刘孚那些辅政大臣纷纷抢着在朝廷中枢里安插自己人,最被人盯住的就是这六部尚书,吵来吵去,户部吏部都换了两三茬的人,只有您,稳如泰山,因为无论是家世还是能力,您任兵部尚书是毫无争议的。
而您也不辜负陛下重托,这些年把兵部经营得四平八稳。每年募兵都很顺利,兵源充足,兵器厂不断革新,士兵能战,军备完善,你有一份大功劳。二十年兵部尚书,五年兵制改革,程叔叔,放眼本朝,没人对兵部的了解和贡献比得上您。”
这一长串话下来,程远被夸得老脸发烫,连连摆手:“是殷帅年轻有为统御有方。”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殷莫愁话锋一转,“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程远一愣。
殷莫愁:“您以前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你是不是还在恨父帅,你把唯一的儿子交给殷家,而殷家却没有关照好,令他在北境战场受伤,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
程远:“没、没有的事,打战就有伤亡,我儿自己没本事,我怎么会恨老殷帅和你……”
殷莫愁:“我倒宁愿您恨我们。但您现在这样,倒让我,还有陛下,不知拿你怎么办。我们有点……茫然。怎么说……本可以将你革职、抄家乃至杀头——我不是说吴敬案,我说的是你私藏兵甲。”
屏风后的李非大惊!
程远浑身一颤:他和冯标的暗中接触非常小心,殷莫愁是怎么知道的!
殷莫愁摇头:“陛下和我讨论了三天,对,我来慈云寺之前,连续三天进宫。刘孚他们还以为陛下在跟我密谋什么对付他们的阴谋,其实并不是,我们讨论的只有你。最后,陛下说,怎么处置,由我决定。你知道的,如果你被革职,对兵部,溅不起什么水花。”
程远的老部下,那几个老侍郎,这些年陆续休致回乡。如果把程远形容成一头猛兽,也已经是被拔了尖牙利爪。现在的兵部很年轻,全是殷莫愁亲自挑的人。
她说:“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念及程老统领与我祖父的交情,念及你这么多年的功劳苦劳,让你继续当兵部尚书。我还是信任你,我向陛下保证,你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里隐晦地指“造反”。
程远慌张:“我……我没有不忠……”
“错,大错特错。”殷莫愁打断,“自从你第一次篡改兵甲司的库存记录起,你就是不忠了。这些事,其实我早已知道。只是念在您劳苦功高,我开始以为您只是缺钱……所以并没有告诉陛下,我根本不打算追究你。”
谋大局者不拘小节,手底下人捞点油水这种事,殷莫愁不会去管。
“但这两年你越发变本加厉,亲自在拨出去的兵器数量上做手脚,地方上不敢跟你较真,吴敬负责兵甲司,程先负责算账,当然也知道,但都不敢说什么。毕竟他们自己也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是为了钱,是同一条道上的。
不,吴敬和程先都错了。
吴敬卖兵器给郭斌,赚点蝇头小利,你不是,你谁也不给,甚至于你还私下找郭斌买点!这些恐怕吴敬不知道。他卖出,你买入。真可笑,就拿自家兵部的东西,兜兜转转来回一圈,钱白白叫郭斌赚了。
从你找郭斌买兵器开始,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你集腋成裘,蚂蚁搬家式地把兵器一点点收集,屯在自家花园底下——程叔叔所图者大啊。”
事已至此,再装温情脉脉已是虚伪。
程远咬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宁!”
殷莫愁摇头:“你怕我查吴敬案查到兵甲司的账,意图烧密库,但密库外有精兵把守,所以你先放火烧库房,想来个声东击西,引所有人去救火。只是不巧,乔尧巡逻经过,替你们扑灭火情。但你一击不中,一定惴惴不安。”
程远恍然:“所以李非和余启江将吴敬案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是为令我的不安加剧?!”
屏风后的李非深吸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
在殷莫愁告诉他三个嫌疑人名字后,特地交代要及时将案情通知程远,不要隐瞒,而后慈云山烤鱼时,她还跟他一再确认此事。那时李非只以为殷莫愁当程远心腹,不愿令老尚书怀疑上司对他的信任。
但殷莫愁的用意,其实恰恰相反?!
记得他们分开时,殷莫愁曾说过“吴敬的同性恋人、凶手就在兵部”,这句话如今应拆开来看,“吴敬的同性恋人”和“凶手”其实是两个人?由此可见,殷莫愁老早就怀疑程远与吴敬之死有关,只是没有证据,她亦不方便出面调查一个兵部尚书,才让李非去招摇过市。
俗话说“狗急跳墙”,殷莫愁这是逼程远“兔子急了咬人”?
“之后,你做了三件事,首先,诱导黎原和余启江,把吴敬案说成是世家和寒门的矛盾,试图引起刘孚和我的战争,你好浑水摸鱼。所以我找刘孚长谈,令其放弃插手兵部的事。
你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让程先来自首顶罪。你对程先母子有恩,加上吴敬一死,程先本就心灰意冷,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最后,还怕我起疑,干脆以退为进向我递交辞呈。
程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年轻、好糊弄……”
程远摇头:“我从来没觉得殷帅太年轻……”
相反,她过于老成,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稳重和耐力,叫人不敢轻视。
永远板着脸,悲喜从来不肯透露。
年少轻狂、青春热血与她半点不沾,她的心像是万年寒冰,只有跋扈,没有飞扬。
程远时常好奇,犹记得殷怀的儿子是个害羞腼腆的小团子,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作为直属下属,他最清楚殷莫愁有时候表现出多么喜怒不定,既嚣张暴躁,又老谋深算。
倒是那女儿胆大嚣张、不惧人言,可她不是溺水身亡了吗?
殷莫愁再次打断:“你为什么要造反,程远。”
大量地私蓄兵甲,不是为了卖钱,那不就是谋权么。
既然东窗事发,程远也豁出去了。
“我上任第一天起,父亲就告诉我,本朝不是以武立国,兵备先天条件不足,兵部尚书首要任务是强兵。六年,你打败史耶哈够久了,这一代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逸,太舒适了。你看看司徒冲之流,以为自己是政坛新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跟我们搞党争?这国家之间就像狩猎场,我们放松了,就是把胜利拱手让人,迟早会成为猎物。所以我要那些人起义时要装作北漠人,切不可被人知道是宁人。”
殷莫愁:“北漠人没那么容易装。”
程远:“我委托人招了一批北方来的,个个身材魁梧,通北漠语言。”
殷莫愁:“考虑挺周全。”
程远怎听不出殷莫愁的讽刺,放软语调:“莫愁,你我认识多久了,你该相信我,我怎可能谋逆。只是为了在京城制造小小骚动,让朝廷意识到北漠人贼心不死,不要以为有个史耶哈的议和国书,就万世太平。我居安思危有错吗,正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当然,也许会死些人,但只要能提高朝廷的警惕,都值得……”
什么叫“小小骚动”、“也许会死些人”,李非腹诽:要死谏麻烦自己去撞龙柱子,为什么牺牲无辜百姓。
殷莫愁拍案:“那屡次拖延兵改,是为了什么?表面履行我的意图,暗地里却不作为,以至于地方也敷衍塞责,让我的政令不出京城,你以为我不知道?”
程远自顾重复着他的理论:“……军队是要上战场真刀真枪磨砺出来的,不是靠什么改革……既然要开战,还搞兵改,这不是拖后腿吗。莫愁!我们不去开疆扩土,别人就会打上门来!”
殷莫愁不同意:“国虽大,好战必亡。”
程远大声反驳:“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如此犀利!
老尚书的慌乱、惶恐、小心翼翼全然不见,像是变了个人。
在京城,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殷帅外号“鬼见愁”。
所以程尚书有多软弱,殷帅就多强硬。
所以程尚书瞻前顾后,殷帅雷厉风行。
扮猪吃老虎,李非想到了这句生动形象的比喻。
殷莫愁叹气:“所以你一直瞧不上兵改计划?也瞧不上我?”
事已至此,程远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累了。
从小到大,他活得像个殷怀的影子,样样不如他,却样样被拿来和他对比。殷怀一死,他本以为可以上位,可以发表意见了,偏又殷莫愁压着,如今已经无所顾忌,这里只有两个人,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话……
殷莫愁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念旧,还留着第一代雀心。”
听到“雀心”二字,程远浑身一颤:“你、你怎么知道。”
“茶杯就在你左手边桌子,你却要特意侧身,用右手拿杯——说明你左手袖子里藏着东西,怕掉出来。”
这么简单,程远自己却没察觉出来。他不是笨,是太紧张了。
从孟海英忽然出现在他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再到与殷莫愁面对面,一番话下来,真真假假。他不想殷莫愁把心思放在破兵改上,他甚至想在打破大宁和北漠和平的现状时,殷莫愁还可以领军打战。
但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雀心是殷莫愁发明的一款特制短弩,以“麻雀之心”形容其小巧便携,是皇帝陛下的最爱,还据说龙床下就藏着一把。雀心到今年已经生产到第三代,状似微型连弩,只需指尖扣动,每弩可连发八箭。画舫案时,雀心被私带出厂,冯标送了黄洋一把,剩下的都留给了北漠王子图拓。冯标都能弄到手的雀心,程远作为兵器厂直管上司,拿到不在话下。
“初代雀心远比不上第三代,它只能连发三箭,但有个优势,其状如竹筒,只比毛笔杆粗一点,可隔着袖子拨动开关,悄无声息取人性命。而不必像第三代那样要拿在手里。
当年齐王造反,是程叔叔第一个来报信,并亲持长槊,护我左右,我们一起突破层层封锁,杀进皇宫。没多少人记得你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但我记得!程叔叔曾经冒死为我,与父帅肝胆相照,殷家欠你的人情难以还清。如今要杀我,现在可以动手了。”
殷莫愁缓缓站起,张开双臂。
竟是视死如归。
寂静,天地俱灭的寂静。
程远的手慢慢不受控制地发抖,食指抚上雀心开关,只要他用力一摁,以雀心发射速度之快之准,这么近的距离,武功再高强的人也难以躲开……
眼前开始出现叠影,殷莫愁的脸与曾经热烈的场景重合——
随老殷帅去北境的那天,正值中秋节,京城内外花团锦簇,他们那马蹄阵阵。程远也去送行,上万的殷家军列阵,密密麻麻的士兵将那父子俩簇拥在中间。她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披明铠,佩长剑,一身傲气,赫赫的少帅风姿。
没多久,先帝当朝亲自念读北境传回战报,殷少帅独自率军迎敌,斩下敌首,送回京,先帝赐其御剑一柄。人人夸少帅已经颇有名将之风,说程尚书啊你以后有个厉害上司了。
程远仿佛听见战鼓擂动,眼看人潮涌动,旌旗烈烈,满城欢呼着年轻的少帅大胜凯旋,口口相传着殷家的好儿子如何生俘北漠大可汗父子的事迹。百官翘首以盼中,一道披银甲骑白马的年轻身影,那么骄傲,带着所有军人理想的巅峰战绩,在满□□霞中策马而来……
他陪她平定齐王叛乱,她浑身浴血,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是拉着他的手说“有劳程叔叔替我照顾殷府上下”……
再后来,一次在寻常不过的殷府宴会上发生行刺……
程远走后,李非从屏风后冲出来大叫:“能不能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多危险!”
殷莫愁颇从容:“他是聪明人,知道我既然看破,定会有所防备。孟海英就在外面,我若真有什么事,程远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家里残腿的儿子,是他最挂心的,何况他也不想程家上百口人给我陪葬。”
李非还是心有余悸,骂个不停:“蠢货,有你这样赌生死的吗!他要是发神经突然失控呢!万一他是龙隐门的人,要跟你同归于尽呢!”
“都跟你说不会了。”殷莫愁不以为意,“程远我太了解了,他非常谨慎。还记得吗,你们在查兵部库房纵火犯时,查到七彩石粉。彩石粉是旧石场的,长臂男去过旧石场却没去过兵部,程先去过兵部但没去过旧石场。”
“也是,程先对吴敬是真爱,不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让爱人的遗体淋雨一整晚。”李非想起这一茬,“彩石粉是程远在旧石场沾到脚底,带到兵部,故而留在库房纵火现场——程远为何跑去旧石场围观凶杀过程!?而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余启江,他带凶案目击证人去现场指认。”
“那个醉汉?”
殷莫愁点头:“他指认出自己所藏的位置,并非你们在现场发现的那对脚印。这证明有第二个目击者。你可还记得当时那对脚印有何特点?”
李非思索片刻:“有轻微的深浅不一。”
“酒醉者步伐不稳,所以我们当时都没有多想。但跛脚者也同样会造成这种脚印。”
李非想起来,程远这阵子犯痛风病,走路微跛。
“程远和我一样,早知道郭斌吃空饷、倒卖官家兵器的事,他和郭斌有交易,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先来后到说,吴敬横插一杠了他和郭斌的买卖,所以他也希望吴敬死,但又了解郭斌是个莽汉,对其不放心,亲自去现场查看。”
“那是够小心的。”李非半信半疑,但还是不放心,“可你怎么信他不是要造反,若真是个要造反的人,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眼看李非又要咆哮,殷莫愁忙制止:“陛下和我都心里有数,程远还是忠心的,单看他私蓄的兵甲,不到万副。守京城的禁军有多少,十万呢,程远怎么可能打得过。陛下和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他一说,就解释得通了——太平盛世,没有武者发挥之地。程远唯一的儿子在北境废了,他想发动大宁与北漠的战争,为武人的尊严也好,为儿子复仇也好,都说得通了。”
李非快要被殷莫愁说服,忽然又发起火来:“总之以后不要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不要觉得你好像很了解别人!还好程远没失心疯!他要真的发动雀心呢!怎么办!你喊老子来是给你收尸的吗!”
李非不由分说,连珠带炮教训,其实不是不信殷莫愁对程远的判断,只是对她总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的行为感到无奈和气愤。
她和李非不同,李非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而她虽留恋人间,也不畏随时死去。所以他才怕得要命。
“还好意思总嫌弃我任性,我看你才有病!你要早说你的计划,我一定不会同意,你这叫逼兔子跳墙!疯狂,和程远一样,都是疯子……”
“我的老天,你真的好啰嗦呀。”面对李非碎碎念,殷莫愁只好耸耸肩,表示怕了他,并保住以后再也不敢。
慈云寺外。
“这次差点栽了。”程远惨白的脸回过一丝人气来。
“殷帅真不追究咱们了?”心腹七分不安三分感慨,“她还是念旧情分的。”
“呵,什么情分,”程远冷笑,“我在她少时便看她杀谋决断,经过北境战争、镇压齐王谋逆、代管六部执相职,如今蛰伏多年,越发历练老陈。她有理由杀我,没动手,是因为我还有用。”
心腹:?
“殷莫愁吩咐了,诱捕冯标,我将功赎罪。程家上下可不受牵连,我的名声亦可保住。”
心腹深吸口气:“殷帅拿咱府里上百口人命作要挟。”
程远让心腹拿来一个火折,他接过,另一只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符。
竟是张完整的人鸟图。
程远后知后觉地自嘲:“好一个冯标,拿张破纸当信物,玩的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火折在空中一划,立刻冒出火焰,人鸟图付之一炬,灰烬被风一吹,如同人头鸟身的怪物孵化成无数焦黑的小鸟怪,呼啦啦地破壳而出,尖叫着卷向天际。
时间再回到半个时辰前。
程远的食指最后还是缩回去,抽出袖中雀心,丢在地上。
“这件事,需要人手多、办事隐秘。一开始我找了些□□,但没人敢接这个活,后来有人给我推荐冯标。”程远颓然地说。
李非却震惊。
冯标这名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向言简意赅的殷莫愁又确认了遍:“冯标?”
“这人挺有门路。”程远说,“他说他名义上是全新教左使,实际是全新教幕后掌控者。而全新教也只是其掌控的一部分,他还在全国各地做买卖。我提出要求,他马上答应,没两天就带了几个高高大大的北方人来给我看。”
“今年夏天,我跟大理寺卿崔纯调查一起连环焚尸案。”殷莫愁缓缓地说,“黄洋,天下第一大画舫的东家,冯标为收购做了不少事,最后把黄洋灭口。我们调查出被杀女子都是专门被买来满足达官贵人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冯标是这些女人的交易商,你说他全国各地做的买卖,做的都是皮肉交易。之后查出来,此事幕后老板是刑部侍郎田大河。”
“田大河……”程远之前并没有参与画舫案,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原来与冯标有关,消化半天,方喃喃说,“我知道田大河自杀了……”
其实冯标也给他送过女子,不过程远是个老派人,只有一个发妻,不好这口。当时程远也没多想,只当冯标拿美色贿赂他。
殷莫愁:“正因为自杀才可疑。冯标作为一个手下这么有能耐,怎么就保护不好自己的老板。还有,画舫案中除了死者,还有许多无辜替罪的人,崔纯已经在为他们翻案。通渠二州是田大河老巢,盘根错节,如果冯标是田大河的人,按理说该有些踪迹可寻。但,田大河的手下没人听过冯标这个名字。所以我有理由怀疑——田大河不是冯标的老板,相反,冯标是田大河的老板。”
程远:“那我还找他……”
殷莫愁截断:“也许是他找上了你!”
程远的脸色沉下去。不由得想起自己到处托人,又怕别人知道,后来经□□介绍认识冯标。冯标带来的几个北方人同时操流利的大宁话和北漠话,冯标解释说他们是在边境长大的大宁人,亦是全新教的虔诚教徒,可以随时为冯标去死。
这次会面完,程远兴奋不已,冯标简直是个现成的受委托方。
所以其实冯标早知道他家有个小型兵器库?只是来钓鱼?
田大河不是无名小卒,是堂堂刑部侍郎,如果冯标真是连他都能控制,能量一定不小,有本事来钓兵部尚书的鱼也就不出奇了。他想利用冯标,实则是冯标利用了他!
程远叹气,还以为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风声其实早透了个精光。既为暗处的蟑螂所觊觎,又已被高坐在上的人了如指掌。
活了这么一辈子,好容易想筹谋件大事,却结局惨淡。
连沉沙折戟都不算。
“老了,不中用了。”程远感叹,脑子里一团糟。
殷莫愁:“糊涂,为什么不问问冯标的目的是什么!”
程远浑浑噩噩地看向殷莫愁:?
殷大帅向来说一不二,威望极高,虽然年轻,却有双通透的眼,程远打心里忌惮。这么微微怒喝,隐约带的杀伐之气,程远一激灵,本能集中精神思索起来。
是啊,想那冯标既做皮肉生意,又拿捏全国各地全新教教徒,疯狂敛财,还招揽□□委托,跟程远开出的委托费也是天价,既要兵器也要钱,简直是个饕餮怪兽!
程远在努力回想着与冯标的每次会面细节——这恶徒虽敛财无数,但看上去并不奢靡,穿着打扮毫不讲究,举止粗鄙,常常话说着说着就随地吐痰。还有他天天要握一把在手里的瓜子,也是廉价货。
不图享乐,赚那么多黑心钱做什么?
不图权力,拉拢那么多高官做什么?
“冯标和他的门徒过得像苦行僧,因为财产全用于供养他的上线——龙隐门。”
程远心里一咯噔。
作为兵部尚书,他有调取所有军方通信档案的权力,想起来:“我曾在密库的北境军报中读到过,龙隐门是北漠人的密探组织,曾多次参与到北境战争——难道,冯标与北漠人有关!”
“你总算不糊涂。”殷莫愁说,“传说,草原上有种兽,名狈,千只狼与狐狸相交才生出一只。狈因前腿极短,须骑在狼的身上行走,于是它有了驾驭狼的本领,又因继承狐狸的聪明,成为了兼有狼的凶猛和狐狸狡猾之物。图拓因有着北漠人和中原人血统,便自诩为狈。”
程远与李非在屏风内外同时深吸了口气。
狼狈为奸,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