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蜂巢案(1) 吊角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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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楚伯提出将霖铃阁茶楼改成量贩经营, 利润足足增了三层。门面扩建的事进行顺利,掌柜为将功赎罪,绞尽脑汁想出个扩建后厨计划, 以满足日益红火的生意需要, 李非趁着楚伯在京城, 当即拍板同意。
楚伯嘴上叨叨他堂堂大掌柜看霖铃阁这种小生意是“捉了虱子跑了牛——得不补失”,但龟毛如楚伯, 督促后厨施工可谓督得十分认真上心。
终于,经过半个月,在全霖铃阁全体努力下, 新的灶台终于达到楚伯吹毛求疵的标准, 顺利搭建完毕。赚钱大如天的楚伯难得宣布歇业一日, 为新厨庆贺乔迁之喜,同时按风俗进行祭灶神等仪式。
年纪轻轻的小厮三五成群地过去,忙忙碌碌,有搬东西的,有爬高爬低挂灯笼的, 还有几个帮厨把风箱拉得呼呼响, 仔细看灶台,好家伙, 足有七尺高, 几口大锅一字排开, 一个胖厨子初春的天只穿了件短袖, 踩个凳子在上面, 一把铁勺舞得像关公耍大刀,以气贯长虹之势把铁锅炒得沙沙响。
“关豪,你这炒的什么?”楚伯不由住脚, 伸长脖子看,灶台太高,锅又太深,一时竟看不到底。
胖厨子名叫关豪,是霖玲阁大主厨,摸了把头上的汗:“拿几块肥肉热热锅。”
“新锅不能直接下菜,得先用猪油炒一遍,开锅保养得好,才能用得久。”小厨子煞有介事解释,“师傅,我来帮你吧。”小厨子看上去才十四五岁,个子还没长全,跳上凳子也只能够得着锅边。
“姜儿,你先把小锅练好再来。”
名叫姜儿的小厨子只好讪讪退到一旁。
关豪把他的“关公大刀”丢给一个高个徒弟,颤着混身赘肉,灵活地跳下凳子,冲人就喊:“灶爷呢,这都开锅了,还没请来吗。”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叫“来了来了”。
厨艺讲究的是传帮带,这里都是关豪的徒子徒孙,一个比姜儿还嫩的孩子捧着个神龛过来。这小徒孙真的就是个孩子,头发支愣着,声音都透着股稚气。
关豪一看,大叫:“哎哟怎么让你拿呀,小崽子可端稳了。”
可不是,但凡有灶台的地方都供奉灶爷,灶爷也叫“灶神”、“灶君公”,主司人间饮食,有钱人家或者酒楼供奉灶爷神龛,再穷的百姓家也得贴张灶爷像,祈求降福免灾、吃饱喝好。
霖铃阁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灶爷神龛都比别家酒楼大和神气。神龛足足占了半个人大,小徒孙捧在怀里,神龛高过头顶,路都瞧不见,一路上从旧厨房捧过来捧得战战兢兢。
关豪不说还好,一说,小徒孙吓得手一抖,眼瞧着就要往边倒。
“糟糕!”
“啊——”
“千万别掉!”
厨房叫成一团。
啪!小徒孙一愣,只见身后有个银发老伯接住摇摇欲坠的神龛。霖玲阁掌柜这时也跑来,楚伯把神龛交给他,嫌弃道:“迁个新灶台,怎么搞得乱糟糟的?”
楚伯是大掌柜中的大掌柜,霖玲阁掌柜年纪也不小了,见了他,连连低声下气赔不是。
“还好有楚伯!”
灶爷的神龛到关豪手里就跟宝贝似的,左右掂量检查下,确定没磕碰到,才放了心,往灶台一摆,笑嘻嘻说:“这是之前找风水先生找看好的宝位——孩儿们,开始祭灶爷!”
话落,徒子徒孙们忙七手八脚上前摆齐供品,焚香祭拜,接着第一次进酒,由作为主厨的关豪诚心祷告,楚伯听见他念“刚才不肖徒孙差点把您摔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
完毕后由徒弟们进行二次进酒,接着徒孙们进第三次酒之后,焚烧财帛、用篾扎纸糊的马,还烧点黄豆和干草。因为据说灶君要定期上天述职,这是给他老人家送的上天的坐骑,而黄豆和干草是烧给坐骑的。都烧完,祭拜的人轮流再焚香、叩首,每个人在灶坑里抓了把稻草灰,平撒在灶前地面上,关豪又贴了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最后恭恭敬敬又念了几段话,大概是“您吃好喝好”之类,仪式便算顺利完成。
接着关豪对徒子徒孙们训话说:“灶神,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是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是厨房之神。都给我记住了哈,对灶爷爷要恭恭敬敬,不得用灶火烧香,不得击灶,不得将刀斧置于灶上,不得在灶前讲怪话、发牢骚、哭泣,不得将污脏之物送入灶内燃烧,还有,每年过年过节的,都得好好祭拜行礼,听懂没有!”
“听懂了!”“记住了!”
关豪满意地看着成排的徒子徒孙,满脸慈祥。
“师傅,新灶建了大半年,咱今天总算用上,您看那边新锅也开了,中午吃点什么呢?”
关豪作为首席大厨,炒的菜都是给贵客吃,哪轮得到徒子徒孙呢,这些小伙子平时只有在一旁偷师学艺流哈喇子的份。今天好不容易借着祭灶,小子们还不八八望着祖师爷能亲自亮一手。
关豪笑骂:“老子好不容易歇一天,你们个个逼着我干活,要不我炒一把麦芽糖糖捂住你们的嘴巴得了。”
这时立马就有机灵的徒弟说:“师傅别介,哪是我们想吃呢,楚伯是多大的稀客呀,您不给露一手合适嘛。”
忽然被当挡箭牌的楚伯:……
老掌柜也因逢马屁就拍:“关豪,给个面子吧。”
关豪本来就没有真拒绝:“行行行,楚大掌柜来这么些日子也没尝过我手艺,那我就来献丑一手,嘿,连贵客我都不做给他吃的——红烧河豚!”
红烧河豚,满堂人都兴奋起来!
但有洁癖的楚伯一脸抗拒:“我不想吃。”
不过他的声音完全被小伙子们的沸腾淹没。
谁都知道河豚有毒,血液内脏都有,剧毒,中了河豚毒素的人,据说十个有八个得死翘翘,另外两个终生残疾。河豚如果没有任何处理,要完全消灭这种毒素,需要在沸水中烹饪四个时辰,但这么一来,再好的鱼肉都得稀烂。所以把河豚处理干净的功夫成为评价一个厨师是否是大师级的硬标准。
每年都有人死于河豚毒素,大胆的食客出于猎奇心态,普通人挡不住河豚鲜甜肥美的滋味,可谓古往今来,对河豚这道菜的热爱是前仆后继但也挡不住。
“姜儿!”关豪叫道,“去看看老母鸡和五花肉吊制的浓汤好了没,要给我熬成膏状,红烧河豚就靠这点汁调味。”
“好嘞!”姜儿勤快,一溜烟人就跑走了。
“都别愣着了,几十条的河豚还指望老子一个人杀吗,跟我备菜去。”关豪又喊了一嗓子。
这是要传授真金白银都买不到的处理河豚的手艺啊,几个徒弟争先恐后。剩下的人分头,下锅煮饭的、洗菜的、拨蒜的,忙得不亦乐乎,个个开心得像过年一样。
楚伯砸吧砸吧嘴:“得,我吃白饭就行。”
经过这段时间接触,老掌柜知道楚伯爱干净,对生活标准极有要求,绝不可能劝得动他吃河豚,于是转了话题:“奇了怪了,咱东家好多天没来,不是我多嘴呀,东家以前最爱来后厨,怎么最近变了个人似的。楚大掌柜的,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不提李非这败家子还好,一提,楚伯直哼哼:“还能有什么追求,男大当婚呗。”
老掌柜多灵活,立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东家瞒得可真严实,要我说,咱东家这样的条件,哪家姑娘追不到呢!”
楚伯一切:“你怎知他是追女人?”
老掌柜嘴角抽搐:??
楚伯悻悻,不再逗他:“要我看,他追这姑娘比追男人还难,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自、自取灭亡,有这么严重么。您这形容过于夸张了吧……”
楚伯对李非的恋情很不满意,老掌柜不敢再问。
“就是这么严重。说了你也不懂。”
楚伯摆摆手,本提脚就要走,刚走出几步,又突然顿住。
他年纪不小了,为收账,常年在外奔波,难得能停下来。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只无脚鸟,现在更觉得是无脚老鸟。
不远不近的喧闹声,热腾腾的烟火气,忽然让他想起了大皇子在世的时候。
远离京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座大院子,他们住在一起。
大皇子夫妇俩的日常就是秀才艺,大皇子炫耀酿酒手艺,王妃则标榜自己是调香高手,闻到她香,胜过醉饮三百场。大皇子斗不过嘴,唯有用袅袅炊烟默默证明自己是厨艺达人。
而年幼的李非和楚伯玩幼稚的躲猫猫,怎么玩也不够,李非的祖母则靠着摇椅,笑眯眯看着他们胡闹。
“不是这么洗的……”
“看好了,眼睛、内脏、鳃全部去净,血水严格漂洗三遍以上……”
“你还小,以后再教你做这道菜,现在先看我做就好……”
楚伯站在他们身后,记忆里的身影层层叠叠。
而这时无论是难得大发感慨的楚伯还是高声教导徒子徒孙的关豪,都想不到有一场噩运正等待着他们。随着灶台蒸汽热腾腾地上升,关着魔鬼的大门缓缓开启。
此时远在几里外的李非忽然打了个喷嚏,有人想他。
他坐在马上,左右看了看,眼里只有一个殷莫愁。
“嘻嘻,是莫愁在想我吗?”
殷莫愁:……??
李非自语:“那就是黎原那小两口在盘算我!”
燕王爷所料不错,黎原和昭阳正低着头嘀嘀咕咕,因靠得近,他们的两匹马也耳鬓厮磨着。
殷莫愁若有所思:“我们会输。”
李非也跟着叹气。
原来今天殷莫愁邀了黎原和昭阳小两口来殷府作客,李非也参加,小露一手厨艺,四人酒足饭饱,听李非天南海北地侃完,初春的午后阳光正好,昭阳提议,我们来击鞠吧!
击鞠,就是打马球,需要大块平地,李非自幼在陇右长大,山连着山,骑射他懂,做山珍野味也懂,但是马球……真不懂,滔滔不绝的他一下子闭了嘴,自动当没听见。
奈何,三缺一。
必须他得上。
呜呼,古往今来,送人头是菜鸡的宿命吗?李非心里苦。
殷府像座堡垒,什么都有,后院有座马场,旁边还有个校场,也是平时孟海英操练府兵的地方。
孟海英和春梅冬雪姐妹俩在一旁伺候,三个人各有忧色。
“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和驸马爷这一对可是打遍宫中无敌手,咱家大帅悬了。”
冬雪眉头直皱,忧虑得嘴巴啧啧响。
“你说咱家主子也是,昭阳公主他们都在商议战略,她跟燕王在那相看两静静。”
春梅眉梢轻轻一扬,问道:“什么两净?”
冬雪为自己乱绉的话噗嗤一笑:“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也不说。”
不就是含情脉脉,暗送秋波么。
孟海英大感“反非党”日趋败北,叹了口兵败如山倒的气。
李非表白过,殷莫愁也拒绝过,但李非偏不肯放手,生意也不管,整天皮糖似黏着,三天两头来讨好,有时是做一桌子她没吃过的异域美食,有时是从海外托人买到的神兵利器。
深谙人心如殷莫愁也是没了办法,回避吧,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索性大大方方跟他当朋友。
马球游戏,盛行大宁。
马球深得皇帝和贵族的喜爱,风靡于宫廷、世家和军队中,在民间也广受人们追捧。先帝是马上将军,爱打马球,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军中也把打马球当成一种训练,无论是训练还是游戏,都观赏性十足。
皇宫里也有专供皇帝游戏的马球场。今上才十几岁时,曾参加了一次大朝会,赢了与番邦人的打马球比赛,球打得潇洒、漂亮,那也是作为小皇子的他第一次崭露头角,从此得到先帝注意。
本朝民风开放,男人爱打马球,女人也不甘于只当个鼓掌叫好的看客,马球队伍里常常有仕女身影。皇宫每年都定期举办好几场马球赛,诸多的王公贵族里,昭阳和黎原这对搭档是常胜冠军。
球场是现成的,孟海英常在这里练兵,殷府的府兵都是北境队伍里退下来的,个个是马上好手,也常打马球比赛。
不过今天队伍规模小,只有殷莫愁和李非,昭阳与黎原两人组队。
孟海英让人在沙地上划个半场,留球门的一边做赛场。
四人换上骑服,最惹眼的当属殷莫愁,一身雪白的箭袖窄衣,武士装扮,紧袖收腕,足蹬乌皮马靴,她的相貌在男人堆里属秀气,却有无人能媲美的味道,浓眉美目,鼻脊与微微抿着着的薄唇间的棱角,透着一股斯文高冷却英气十足的风骨……
在场不少殷府府兵和昭阳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自家府兵倒不会怎么样,就是这些侍女,平时视殷帅若梦中情人,见了殷莫愁这般神采飞扬,个个面露惊喜,目不转睛,你推我拉地往前挤。
殷莫愁早已习惯这种香帕满目的场面,视线有时无意落在某个侍女的方向,复又惹来阵阵惊呼骚动。
李非看着花痴众侍女,苦笑了下:“我实在不懂击鞠,今天要大丢殷帅的面子。”
殷莫愁安慰道:“不能怪你,是我们硬要你参加。等下见机行事吧。”
除却军国大事,生活中的大帅比任何人都随性和没有胜负欲。
四人就这样分成两队,策马缓步、排好阵型,在中线位置面对着面。
昭阳娇俏、黎原温润、李非英挺,殷帅更是飒爽,都是神仙似的人物,不论打得如何,已经是一场十分养眼的马球赛。
孟海英将沙漏摆好,游戏开始。
马球硬木制成,涂成枣红色,大小如拳,球杖则是一根长丈许,顶端的弯曲部分形如月初的“半弦月”。李非拿在手里掂了掂,想象力丰富如他感觉有点像个加长版的木勺子。
孟海英让人将训练时的战鼓隆隆击响,颇具声势,四人座下骏马皆是灵性好马,听了战鼓,突突打着响鼻,进入战斗的兴奋状态。
李非尚未想好如何应对,拉了拉马缰,弄得坐骑顿时泄气。
春梅持球站在中线,往左右两只队伍看了看,猛向上一抛,口中喊“开球”后立刻向场外退出。
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盯着那红球,从下到上,又从升到落。
“走!”球未落地,昭阳娇喝一声,那样子,与刚才还很可爱的小公主判若两人,像冲锋的战士。
殷莫愁也同时策马冲上前,黎原早有准备,几乎同时去阻拦。
一时间,鼓声更噪,三马长嘶,马蹄声与呐喊声混作一团。
马球大战就此开始。
只有被当作空气李非:……
李非不曾打过马球,到了场上,是真不知所措。他习惯于谋定而动,凡事总爱比人多想一层,现在场面混乱,他都不知从何谋起,怕冒冒失失冲进去反而坏了殷莫愁的节奏,于是勒马也不是,策马也不是,心情和马步都蹬蹬一团乱。
于是他这队击鞠的主力就成了殷莫愁一个人。
还好大帅单枪匹马也是没在怕的,从容应对了昭阳的几次进攻,引得花痴侍女叫好声阵阵。
但打球又不是比功夫,靠的就是人与马、人与人的配合,以及球手击球的巧劲。昭阳他们算是看出来李非真没打过,大喜,小两口按着之前讨论的战术,黎原盯紧殷莫愁,昭阳频频进攻。
此时任大元帅多厉害,也没法变个□□出来。
这么二对一的情况下,殷莫愁这边实在毫无胜算。
“真扫兴啊。”冬雪抱怨,“燕王殿下怎么就一点也不会打哦。”
原本那些嬉笑争前,一颗怀春心的侍女也开始窃窃私语。
梦中情人输了,她们该多伤心呢。
可惜李非表现不佳,哦不,几乎是毫无表现,令殷莫愁无力回天,连连失球,让她们不停地扼腕叹息,没几个回合已经打成三比零。
这成绩并不算差的。
有几次宫中比赛,昭阳和黎原直接把对手打成二十比零。
这对小情侣真不愧是宫中王牌啊。
殷莫愁已经是尽力,她也不是神仙,就算把球抢到手,没人跟她打配合,她一个人也冲不破昭阳和黎原联合拉起来的防线。如果她没有这么强悍,绝不是输三个球这么少。
再这么下去还是个输,殷莫愁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把到手的球传给铁杵着不知所措到快要入土的李非。
“喂!你来接一个!”
球既然过来,李非就不能不接。但是他这一杖击出,球居然就飞了,一直滚到场外。险些打中围观的人。殷莫愁的府兵倒罢了,引得宫里那些侍女直跺脚,要不是看昭阳公主尊敬地喊他大哥,侍女们差点就要骂李非是“猪队友”。
冬雪捂脸,对春梅说:“燕王好笨哪,真丢人。”
春梅性子稳,只是安慰妹妹“稍安勿躁”。
孟海英捡起球,冷冷地丢回去,那表情仿佛在说:“死心吧,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非知道这西北虎是头会剥人皮的真老虎,更欣赏他对殷莫愁的忠诚,所以每次来殷府,即使孟海英对他都冷口冷面,李非照样对这猛将尊敬三分,不但不知难而退,反而一副笑脸相迎。
但这次面对孟海英的嫌弃,李非平时再嘻嘻哈哈的脸皮也刷地红到耳根。
殷莫愁倒没觉得什么,歪头对他笑了下,示意他不要紧。
“不能这么下去!”
李非心里愤愤地想。
所以当殷莫愁被再次围追堵截、打算自己硬扛时,李非高喊,“把球给我!”
他这一喊,“反非党”三人都颇讶,冬雪直叨叨:“主子别给他,别给他。”
殷莫愁没多想,再次把球传出去。
但这次李非没有出糗,球到他杖下,马也跟着动起来,跑出几步,李非将球传回殷莫愁手里。
这个球传的竟然很准!
殷莫愁早早判断落球点,提前一步接球在手,球应声入门。
好不容易,打成个三比一。
冬雪切了声:“瞎猫碰上死耗子。”
春梅撞了她肩膀:“好好说话,说谁是耗子呢。”
冬雪怔了下,噗嗤笑:“我可没说咱主子是瞎猫啊!”
孟海英看着直摇头:“要是行军打仗也靠运气,大帅跟我早完蛋了——燕王连马球都不会打,大帅怎么就看上他呢。”
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是李非走了狗屎运。
没错,李非是不会打马球,但他会炒菜呀!
第一个球打飞,是因为他还不了解马球的重量,也不熟悉球杖的手感,但第二个球打出去,他心里就有谱了。也许一时间是赶不上昭阳和黎原王牌马球手的水准,但至少也不会显得太弱智。
傻乎乎杵那儿,太给莫愁丢人了。
就刚才,他还听见那些侍女在嬉笑,说什么“殷帅的新男宠太菜了吧”“一动不动,看上去是不是智力有问题呢”“天哪,殷帅这眼光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球作为一项激烈的竞技运动,离不开身体的柔韧和反应的灵活,李非本来练的就是唐门功夫,这两样都有。而且他是射箭高手,有准头,最最巧合的是,球杖握在手里,真的就是个加长版的炒菜勺子呢。李非想起,这不是和他新改造的厨房那口大锅配的大铲子差不多嘛。
只要再熟悉几次,他有信心能把比分扳回来。
说这个把球杖当作菜勺一样挥的,可能天下就燕王独一份。
不过燕王殿下还是想得太简单。
昭阳和黎原本来想给殷莫愁留面子,不打算赢太多球,遇到殷莫愁强悍发挥,小两口也只是尽量拦住,真正的技术对抗很少。
现在李非已加入,昭阳他们就不客气,马上改变了打法。球在小公主手里,殷莫愁只要拦截,她都会立刻传给黎原,黎原就在球门外,只要得了球,立马凭借高超的控球技术直接射门。
“倒挂金钩!”昭阳这边一喊,将球超高地送出,高高地飞过李非头顶,黎原猛地跃马而起,抬杖将球控住。
原来这就是倒挂金钩。
不一会儿,殷莫愁又杀来抢球,两杖相交,靠的就是功夫了。马球都是实心坚木,球杖也是,若是抢球时力道太大,实心木球受力不住,极易粉碎。
这样对峙下去,黎原将无法进球。
“下底传中!”昭阳这边喊。
黎原听见,将球又从马肚子底下送出,喊了声“圆月弯刀!”。
随着这一喊,冬雪那边立刻喊“糟糕!”
大多数侍女见过自家驸马爷球技,个个露出大局已定的表情。
李非不甘心,她就在昭阳旁,策马上前拦截,虽说是个新入门球手,凭着他机智善学,身手灵巧,只要球照着预判飞过来,他定能拦个正着。
但黎原这个球,不是靠马术和眼力就能拦得住的。
只见小小马球明明就到李非眼前,偏偏球像长眼睛似的转个弧度,自己飞走,愣是叫李非扑了个空。
原来,是黎原使了巧力,球与杖的受力点转移,球在进行中途能改变方向,划出出人意表的弧线,独特优美,叫对手难以捉摸。
这是黎原的杀手锏!
孟海英以马球场老观众的口气说道:“此球弧度大、速度快、旋转强,路线飘忽,但落点却神准确。当年大朝会与番邦比赛,黎原就靠这一球博得头彩,陛下也因此相中了他。之后才有与公主神仙眷侣的缘分,公主将此球取名圆月弯刀。”
孟海英的很多故旧在禁军当差,知道的八卦一点儿不比世家命妇和闺秀们少。
春梅刚对李非来了点信心,这时又落回谷底:“就算燕王会打球也没用,他和主子的配合太弱。”
开玩笑,昭阳和黎原可是几百场球赛打出来的默契,行云流水的配合,连攻守的技巧都有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就算在赛场公然把战术喊出来,李非也听不懂。
果然,昭阳这边得球,李非再凭马术回防也已来不及,黎原边和殷莫愁缠斗,边喊:“不必等候,一箭封喉!”
昭阳亦不犹豫,运球几步,转守为攻,手杖挥出,马球化作一道红光。
入门!
“好球!”孟海英大喝。
围观的人群也爆发出掌声,黎原挥杆回应,露出阳光笑容,昭阳亦笑如春风,此时美人如玉,男儿英气,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灰头土脸的李非:……
我还是太天真。
拿什么炒菜功夫打马球,呔,绝不把这个比喻告诉莫愁!
李非大喊:“莫愁,咱有什么战术对付吧?”
作为对手的昭阳、黎原:……
春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家小两口在商量对策时你们干嘛去了。
冬雪:“这临时抱佛脚也抱的太那什么了吧!”
孟海英:“自己啥也不懂,还叫大帅出主意,哼,软饭男。”
所有人都认为以殷莫愁脾气,会懒得理会“猪队友”,哪知她真停下来,凝神屏气,观众们一时间都顾不上呐喊,都想看看,他们心目中英武无敌的大帅准备如何应对这个场面。士兵和侍女们都希望殷帅反败为胜,如果这时殷莫愁突然策马狂飚,以打仗的强悍过五关斩六将一个人杀向球门,他们也绝不会意外。
殷莫愁对许多事都没有感觉了,每当闭上眼,脑海里是和北境一样的风沙虚无。鲜血淋漓的战场,午后操练的烈日,勾心斗角的朝堂,一直都是这样,她以为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而那天,当李非往处理好的鱼身上撒盐,条件简陋但又尽力想把这顿野味做好的时候,当他又特地去摘了蘑菇,她从没吃过蘑菇原来可以烤的。殷莫愁舒心地笑了,不光心情,连感觉有些闷热的背脊都清爽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莫愁悄悄离开了黎原些距离,不咸不淡地朝李非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画舫见面怎么样。”
李非:……?
请问这是在对暗号吗?
李非傻傻看着殷莫愁,对方给与他肯定的眼神,随即,李非只愣了下,马上灵光闪现——懂了。
刚才昭阳这小两口这边的战术是由黎原拖住殷莫愁,昭阳负责甩开李非,做主攻。不过看样子,殷莫愁和李非这对也有了战术。昭阳朝黎原使了眼色,后者马上领会。
春梅站中间把马球重新一抛。战鼓再次雷动。
“公主被缠住了。”众人叫好,“殷帅故意逼黎原当主攻!”
这些人看多了马球,战术、策略,跑两圈就能看个大概。黎原这边也看出殷莫愁的打算,但已经来不及,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将球传给昭阳都一样——李非不去截球,而是截人!
李非缠得死紧,弄得昭阳没办法,只能又把球传给黎原,大声喊:“靠你啦!”
冬雪在旁边愤愤:“贴得这么近啊!”
说的当然不是李非和昭阳,而是当时在画舫上的李非和殷莫愁两人。
孟海英也明白了,拳头捏得死紧,像是自家养的白菜被猪拱的悲愤。他尤记得那时大帅回来还穿着女装,还浑身湿漉漉的。
他们到底第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
黎原是好手,殷莫愁也当仁不让,球到她手里,一对一的情况下,论单兵作战的能力,当然是殷莫愁赢。
球赛这才叫激烈、好看,围观的人里见殷帅赢了一球,个个欢欣雀跃呐喊欢呼。
殷莫愁虽是仍没什么表情,但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
再次开球,双方已经势均力敌,这次昭阳拿到球,稳稳地将球控在手杖里,离李非远远的,笑说:“大哥,我这次不会再让你靠近哦。”
李非也笑:“这次换新招。”
说罢朝殷莫愁递眼神,意思是她再想个新战法。
这家伙对她的相信几乎是盲目的。
殷莫愁压力有点大:……
人家昭阳小两口的暗语可是赛场千锤百炼过的,却让她临时去哪儿想那么多暗语呢?!
昭阳纵马疾冲,黎原已奔到球门前接应。
殷莫愁迅速判断了下形势,喊:“还记得投壶吗。”
李非若有所思,殷莫愁已迎着昭阳过去,她原本就靠近球门,昭阳这一来,正中下怀。殷莫愁改攻为守,截断了昭阳的球,黎原这边才反应过来,但殷莫愁已转手就将球回抽给落在最后的李非。
这下,球又回到中场。
当初投壶比赛,他先她后,最后还是殷莫愁赢了——
这招叫后发制人。
李非恍然,一夹马腹,运球冲锋。
昭阳刚调转马头,想去截李非,黎原却已看懂了殷莫愁二人的配合,在球门外阻止她:“昭阳回来,结篱笆墙!”
围观的侍女大惊:“篱笆战术可是压箱底的绝招啊,不到最后关头不会使出来,公主和驸马看来是被殷帅他们逼到绝境了。”
昭阳听话,策马就近贴紧殷莫愁,黎原则截住李非,两人竟是实行人盯人战术,结结实实结了个篱笆墙。
王牌球队的保守打法出乎所有人意料。
须知,昭阳公主作为公主之中的公主,靠的不仅是出身,还有机智聪明。而黎原,更是世家公子中文武双全的佼佼之首。
众侍女都是看多了昭阳公主打球的,极少见总一马当先的公主退而求稳的打法。
一个个老球迷一时都看不出玄机,开始争论开:
“看这样子是要死守了。”
“才不是,篱笆战法看似保守,其实攻守皆宜,只要公主和驸马爷行动迅捷,随时可以抢到球。”
“可殷帅和那个……小白脸,哦,不是,队友,配合那么紧密,能让公主进球吗?”
眼看双方阵形彼此皆不相让,一人贴一人,渐成胶着之势。春梅淡淡地笑:“主子要反败为胜了。”
冬雪诧异地道:“燕王临时抱佛脚,初学击鞠,有这般身手已经很不容易,但要突破公主和驸马爷的防线,谈何容易?”
孟海英眉头紧锁,显得那张钟馗脸煞气森森的,半晌,才哀怨地吐出一句:“大帅和燕王怎么这么多暗号呢。”
冬雪也叹气:“是啊,他们到底相处到什么地步了?”
这边比赛已到最关键的时刻,呐喊声、擂鼓声、马嘶声,混合着球杖击打声,仿佛两军激烈交战。围观的侍女和士兵看得目不暇接,黎原小两口就不用说,都是马球戏中的佼佼者;殷帅也是排兵布阵、诱敌制敌的高手。
两方皆是使出看家本领,奔星追月,长楸走马,一时竟平分秋色。
李非越打越手熟,但就是再快如闪电的攻势遇到黎原这样顶级对手也如遇铜墙铁壁,两两双杖交架,一个马球在两人手下你来我往。而殷莫愁这里赶着去支援李非,却遭遇昭阳的左右突击,难以脱身。
转眸间,殷莫愁喊了声:“还记得我怎么给你洗手吗。”
说的是在丁府,李非为抓住杀害小倩的凶手小杰,弄得满手油漆,兼又手上有伤,那时殷莫愁只好边拿瓢浇水,边为他搓干净每根手指。
呐喊的侍女们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孟海英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咱大、大帅说什么?”
冬雪毫无活力地拉长了语调:“姐夫,你没听错,咱大帅亲自干下人的活儿,给燕王殿下洗、手……”
侍女们都炸了锅:
“洗手?!殷帅怎么给那男的洗手!”
“那小白脸到底是谁,怎让我们殷帅干这种事儿!”
李非哪儿能忘,他就是从那时起对殷莫愁滋生臆想,即刻秒懂,大声应“好嘞”,球杖轻挥,将球传出。
殷莫愁接了球,昭阳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反应极快,策马紧逼,无论什么招数,先阻她攻势再说。
但怪就怪在,昭阳扑了个空——
殷莫愁竟不进攻,直接又转攻为守,将球再次传回给李非。球就这么贴地滚动,如穿花蝴蝶乱人眼,在殷莫愁与李非间往来交纵。
让人想起——
十指交缠。
夭寿!联想到这层,孟海英的那双钟馗眼快凸出来。
侍女们的心亦是噼里啪啦碎满地。
难得李非领悟力超常,第一次打球,竟能和殷莫愁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交错运球,瞬间跨越大半场。临至球门,殷莫愁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马逼开二人阻拦。
昭阳和黎原也并非不想阻拦,实在是不知他们的“篱笆墙”重点要防哪个人。
正左右为难之际,李非避开王牌球队锋芒,往侧边去,球杖全力一击,阳刚之力将球划向前去,破风声骤起,在他得意的笑容中,那球携着“必胜”呐喊之声,掠过殷莫愁头顶,殷莫愁则抬杖,从容补力,刚柔并济地将球打了个弯。
吊角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