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兵改案(14) 李非垂眸,轻轻按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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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部街一路上很多行色匆匆来办事的官员, 有不少来自地方,风尘仆仆地抱着一摞文书进进出出,神态各异, 有的茫然, 有的焦灼, 极个别的可能来过几次,和一些低等级官员熟络攀谈。官场里, 京官总是高人一等,何况是六部街这样中枢的京官。李非想起秦广说的“贝爷”常常给人牵线搭桥,对地方官员而言, 能搭上“贝爷”这条线已然不易。
让李非意外的是, 只转过两个拐角便到目的地。
一座古朴的三进院落出现, 李非左右看看,竟还未出六部街范围。
他最早听到游仁昊的名字是在丁府,殷莫愁曾说他背着宰相在外面养外室,但想不到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外室放在六部街,老丈人眼皮子底下?
黎原知是李非误会了, 忙解释:“此处曾是一个小国使节的使馆, 小国被高丽吞并,使馆荒废至今。”黎原指了指前面, “这个时辰, 那些家伙应该在里面。”
“哪些家伙?”李非诧异地问。
“呃……这是一个秘密场所。”黎原有点不好意思, “在六部街, 像贝爷凭着身份地位领空饷的不止一个, 可朝廷有规定,他们每天都得来应卯,应卯完, 没事干,也不想回家,就来这里玩。”
听口气,小驸马爷以前是常客。
门口有小厮把守,认得黎原,点头哈腰的,黎原大大方方从怀里掏了块银子丢过去,说“我今天带个地方上的朋友来玩”,小厮们对李非不疑有他,连连喊“谢驸马爷”。
黎原熟门熟路地带着李非进入,曲径通幽,绿植遮蔽,与外面六部街之忙碌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内堂,人声愈烈。
有二三十个着各色官服的年轻人,各自围成几个圈,有在斗鸡的,也有斗蛐蛐的,喧闹堪比集市。这还不够,黎原领着李非朝里走,东厢房里摆了几个麻将桌,原来年纪大一点的都在里面,麻将搓得噼啪响,间歇还有人喊“我胡幺鸡啦”“自摸清一色”……
“真的是……世外桃源啊。”李非打趣。
咸鱼们偷懒的绝佳之地。
“大哥应该不会告诉殷帅吧?”黎原有点担心。
“我又不是长舌妇,说这些干嘛。”
黎原这才敢放开了说:“这里一开始只是几个相熟的闲官来混日子,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有公务在身的官吏闻风而来。未入仕的世家子弟也会来凑热闹,有人图新鲜,有人来混脸熟。我也是以前被朋友带的。来这儿的大部分还是六部官员,有些办完公务,想找个地方偷懒,就会来此,这里有个优点,离各部都近,真有什么事也可以立马赶回去。而且现在恰逢午休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
李非点头:“看出来了,这里既无美姬也无美酒,只有几个看门的和倒茶的小厮——就是个给官员们临时放风的地方。”
话音刚落,旁边麻将桌就有人匆匆起身,同桌麻友拉着他嚷嚷“张司曹,怎么赢了钱就要走啦”“对啊,再摸两把吧”,那张司曹却不肯,解释说部里还有公务。转身,瞧见李非和黎原,脸骤然就绿了。
张司曹是兵部的,早上才见到李非,亦知道他是殷帅特使,连忙解释:“下官也就手痒,过来松松筋骨,这就要回去,这就回。”
李非抬手往后招呼,示意那张司曹快走吧,张司曹摸不清他意思,战战兢兢地揣着袖低头走了。
黎原扫视了一圈,发现远处还有两个兵部同僚,担心再引起注意。
“大哥,随我来。”
干脆抓起李非的袖子就往里走。
原来这屋子还有个后门,通向一条回廊,回廊建在人工湖上,湖心有座亭。
美景在前,鸟语花香,别有洞天。
“请问找谁?”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趋前查问。
“游侍郎在吗?”贝爷是兵部那些寒门给游仁昊取的绰号,黎原当然不会那么叫他。
黎原自我介绍罢,那侍卫便忙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将他引至湖心亭。
游仁昊正趴在桌上和几个人玩围棋,抬头看见黎原,大叫一声:“哎呦,稀客!这不是黎公子吗,不对不对,该叫你黎侍郎了。话说你好久没来,怎么今天忽然大驾光临。”说罢便大声招呼几个同伴,“快来与驸马爷问好!”
那几名官员都听过黎原大名,因纷纷拱手。
上次北漠酒宴在夜里,游仁昊给李非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酒量极好,白日一见,发现这游仁昊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长眉凤眼,微微含笑的样子不知惹过多少风流债——否则怎会被宰相千金看上。
可一张嘴,油腻感就出来了。
他和黎原明明今晨应卯时才见过,怎么会叫不出黎原官职,游仁昊是酸黎原现在当官了不一样了。接着又热络拉黎原过来,将他一一介绍给同桌官员。看样子,他很习惯这种牵线搭桥的场合,组组饭局,交交朋友。
“捐客”二字,浮现在李非脑中。
“今天我来是奉殷帅之命调查吴敬案,这位是李非,殷帅特使。”
黎原说罢,游仁昊略微诧异的往后退半步,上下打量李非。
这种谨慎的小动作,仿佛李非是嫌疑人。
半晌,他的丰富神态又活过来:“可不是嘛!那天咱们见过,回来我逢人就说,殷帅,口味很可以!”说着又靠近一步,只停了片刻,仿佛发现什么新奇事物,高高地挑起眉毛,说,“我上次就想问,李兄身上的月麟与苏合香哪里买,真不错。”
作为名利场的捐客,游仁昊一眼便看出李非这身行头价格不菲,最难得的是他竟然闻出了李非的混合香味是精心调制。
月麟香是风月场常用的,充满暧昧和勾引,李非想扮演好男宠角色,特意用了这么个充满昭示意味的香,连北漠王子图拓那蛮子都能被撩到。但燕王殿下又嫌月麟太俗气,之外又添了苏合,以苏合树脂封住月麟的腻味,苏合属金缕梅科,本身也有清香,是读书人常用的。
这样一来,两者香味搭配正好,既显他暧昧的身份,又不会低俗。
上次宴会,北漠王子图拓身边的小郎倌只知月麟香而不知苏合香。
如果把月麟香形容成青.楼,苏合香就是君子,结合到一起,竟生出一股禁欲感。游仁昊颇识货,越闻越觉得美妙,连他一个男人都心情荡漾。
李非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说:“游侍郎总不会也喜欢我这香吧,那真是爱莫能助,这款我自己调制的。”
游仁昊也只是为了拉近关系,又不是真讨香,不过对李非会自己调香的本事还是挺惊讶,哈哈笑:“不敢不敢,李兄的味道是专属于殷帅,我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万万不敢。”
李非和黎原在兵部见了一班人,只有这个姓游的敢开殷莫愁玩笑。他这边话音刚落,身边几个世家官员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黎原对殷莫愁极为尊崇,心里来了火,打断道:“游兄,我们可以借一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呀。”游仁昊打着哈哈,又转头打发牌友,那些人听他的话就散了,只有一两个边走边回头偷瞄。
“别担心,这是我地盘,他们只是好奇怎么有人来这里找我谈正事,尤其还是殷帅的人。”
游仁昊自己收拾棋局,说道:“这地方不错吧,我找的。使馆太旧,面积又小,其他国使节都不愿意来住。自从殷帅建了六部街,这里的房子又成敏感地段,管是归工部管,可工部也不敢挪作他用。所以与其这么闲置着,不如私下租给我。我呢,又将它重新修缮一遍。瞧这人工湖,是我重新给灌的。”
工部尚书许禾是个贪财的,游仁昊在他身上一定花了不少钱。李非暗想,嘴上夸道:“游侍郎很会做人情买卖。”
游仁昊嘿笑:“别这么说,就是交个朋友。对了,我还给这儿取了名字,叫游社,这名头雅气吧,就像某个诗文社,也有游玩的意思。
大家都爱来这儿,是给我面子,也是因为此地少有的气质,伸出头,便可以对泱泱帝国之中枢的惊鸿一瞥,往里一坐,是对昔日小国已不存在的百年祭奠,两种景观罕见地同时映射在人心里。平时人前古板考究的官员,在这里,是忙里偷闲也是心存侥幸,你们说,是不是比逛窑子都刺激。”
游仁昊这舌灿莲花的嘴,无怪乎能从一个寒门走到宰相女婿又交上这么多朋友,空手套白狼,建立起人际网。
“吴敬也常来游社吗?”
“他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不来了。”
“因为你造谣他有龙阳癖,他不敢来这里面对同僚?”李非直入主题。
“你和他的过节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来是想问你谁最有可能杀害吴敬。”李非一脸诚恳地问。
“这个问题你们问过秦广了吧?他一定首推是我。”游仁昊的语气变得冷峻,提到秦广时更是一脸不爽。
“你跟秦广也有过节?”李非问。
“没有,我就是瞧不上这种人,自诩是君子,实际就是畏缩鼠辈,敢做又不敢担——不过寒门都这个尿性。”
“所以你怀疑是秦广咯。”
“才不是,这家伙成不了什么大事,我怀疑的是程先。”
黎原迫切想追查真凶,一听就来精神,问道:“何以见得?”
“程先你都还没见过吧?”游仁昊问黎原。
黎原:“没见过,说是殷帅责成工部加紧疏通京郊大营外的河渠,快竣工了,让程先在那边盯着。他很少回来兵部,那天库房救火也没见到他。”
“哼,这才叫做有大志向的人,做的都是上面关心的大事。他一进兵部,因为算数过人,受到殷帅重用。他的野心,看他改姓就知道了。”
“改姓?”
“你们不知道吗?他原本不姓程,是父亲过世后才改的,跟他母亲姓,他母亲是程远的妹妹,他是程远的外甥,程尚书表面上对他冷落,是因为避嫌吧,谁知道背地里会教授他什么——也许是教他将来怎么做个兵部尚书呢。”
黎原颇讶异,他才来兵部两天,先是忙于救火,接着又和李非查案,程先很少在兵部出现,同僚自然极少提起他。至于李非,他对复杂的京城官员网络更是一窍不通。而殷莫愁赶着和殷母上山进香,忘了跟他说程远与程先的关系。黑判官余启江阅过四人履历却没说,他可能以为李非知道。
所以李非竟是第一次听说程先也有官家背景。
那程先就不算是寒门子弟了。
而游怀仁如今亦是世家的人,而且看他那副热衷玩乐的油腻样——
算半天,那个最有可能痛心疾首地对吴敬说出“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的话,反而是秦广。
有些话,游仁昊没直接说,但脸上那副夹杂着不屑和嫉妒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他接着道:“谁妨碍程先争取兵部尚书,谁就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不是第一次害人。”
“程先干了什么?”
“这要从当今陛下刚登基那一年说起。”游仁昊收起他不屑的表情,“我们都刚刚被殷帅选进兵部,还只是个最低品级的司曹。柳州发大水,淹了好几个县,柳州太守当机立断开仓放粮,稳住灾情。正好,西南的边境军队就驻扎在柳州附近,还帮忙疏散灾民,当时的将军名叫王峰。听闻王峰是个儒将,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文武双全,有传闻说,殷帅会将他调到兵部。像他这样的边关大将,调进兵部,不就是等着接任兵部尚书咯。”
“后来么……应该是年底吧,有御史弹劾了王峰。理由是王将军私吞军粮,私吞军粮可是杀头大罪,陛下刚刚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又看在他履立战功的份上,免了死罪,但王峰已不能继续担任边境大将,被调去北境,官职连降多级,从校尉做起。”
“这么好的将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黎原奇怪地问。
“王将军当然不可能私吞军粮啦。是柳州灾情太过严重,当地根本稳不住,太守去求王峰,王峰私自放了一点军粮给他。”
“那为什么不叫太守去跟陛下说明,挪用军粮就没有私吞那么严重。”黎原想不通。
游仁昊摊手:“太守殉职啦——赈灾途中遇到山洪,给活埋了。王峰失去证人,只能认栽,你说倒不倒霉催。”
黎原扼腕叹息。
“程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李非问。
“暗地里告状的人就是他呗。”游仁昊语气轻佻。
“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有人告诉我,程先和那个弹劾王峰的御史走得很近,有人瞧见他私下把西南军粮缺口的情况告诉御史!”
“难怪你说比起秦广,程先更有可能杀害吴敬,他对潜在的竞争者下过黑手?”
“没错!”游仁昊的眼光在黎原身上转了个圈:“我本来要劝你也要小心的——不过给程先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你下手。哈哈,构陷王峰,杀了吴敬,他以为稳坐尚书宝座么,现在又来个驸马爷,程先这几天说是去京郊大营验收工程,心里应该是气得不想回兵部吧!哈哈!”
黎原摇头苦笑,争什么兵部尚书并不是他来的本意,不过要在官场里说自己不想升官,又有谁能相信呢?
想到这里,又忆起秦广曾斩钉截铁地说过,程先不可能担任兵部尚书。
但为什么游仁昊又笃定是程先想争权呢?
二人之中,定有一人说谎。
“你好像很了解程先的样子,听说程先最后帮你拨了战马,也算替吴敬解围。”李非拿秦广的话问他。
“他怎么可能帮我们,他根本瞧不上我和吴敬这种寒门出身。拨付那批战马是在兵部年初计划内,迟早的事,他只不过见我抹黑吴敬,气也撒得差不多,而且兵部的账是他在做,可能年底也要平账什么的,就做个顺水人情给我。”游仁昊说得满不在乎。
这个说法倒是和秦广所言符合。
程远跟黎原介绍兵部四位侍郎的分工时,曾说过,程先这块核算军马的工作最繁琐,尤其到年底,通宵算账,可能还需要黎原给他搭把手——不过程先可能并不想。
“老实说吧,虽然我在兵部没干什么,但这么多年,多少也有点感情,我可不想见兵部乱七八糟。希望你们能快点阻止程先。”游仁昊起身时,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他那走鸡斗狗的样子,吐出的话并不能叫人十分相信。
现在的案情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有嫌疑。
爱慕吴敬的那人应是安贫乐道的,所以在表现上秦广最符合,而且对不少事情有隐瞒,也承认吴敬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
在动机上,原本是游仁昊的嫌疑最大,现在加入一个程先。
黎原不由佩服老尚书的真知灼见。
“我们会查出真凶,那也要你们世家不要借吴敬案狙击兵部才行。”
现在秦广和游仁昊分别代表寒门和世家的态度。秦广对世家视若敌人,而游仁昊则想把吴敬案扯到兵部内斗上,执行司徒冲从内部瓦解兵部的策略。
“哎哟,黎原你这才来几天,就把自己当作寒门的人了。”游仁昊半笑着说道,“幸好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足够资历当上兵部尚书,我大概在兵部要混不下去的。”
“黎公子是个公道人,只站在道理的那边。”李非也开玩笑地说。他是为黎原解围。
这游仁昊表面上热情好客,大大咧咧爱说笑,又对黎原表现出口无遮拦、真心真意的样子,是料准无论他说什么,只要没有实质的杀人证据,黎原都不能拿他怎样。
而其内是个冷血性情,睚眦必报,否则也不会那样报复吴敬,对程先帮了他的事也毫无感激,反而落井下石。
李非不想黎原在兵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游仁昊暗地使坏。
“对了,”李非转话题,“说起来,王峰是殷帅的人吧,他出事的时候,殷帅没有出面保他吗?”
闲聊的态度令人觉得就是纯粹打听八卦。
这就对了游仁昊的胃口。
游仁昊一本正经摇头:“我也觉得这不像殷帅护犊子的作风。”
黎原像个小古董,李非就不同了,表演功力深厚,市井气如同掀开蒸笼的馒头,热腾腾地冒,带着一日三餐的亲切感。因此游仁昊对李非比对黎原亲近,加上他爱自吹自擂,不自觉就话多起来。
“王峰去殷府门前负荆请罪过,嘿,你们猜怎么着,曾经的得力干将,跪了一天一夜,连门都不让进。其实想想也知道,殷帅治军严格,就算再护犊子,王峰这种行为坏了军纪,叫殷帅多没面子,怎能饶他,没罪加一等就不错了。殷府传出来的消息是说殷帅正潜心研发一款新式武器,正到关键阶段,不见任何人。”
黎原打断道:“殷帅是有嗜好,但从不会玩物丧志。”
小古董又来了。游仁昊白了一眼:“好几年前的事,你那时还小,传闻说殷帅那段时间在府里养了几个娈.童,不少人亲眼目睹到那些美貌男孩在夜里被悄悄送入殷府。所以有猜测说殷帅那几天正玩得起兴,怎么能让个蛮汉打搅呢。”
“小孩?”李非断然,“她不好这口。”
见了小孩都要退避三舍的殷大帅,怎么可能。
“殷帅与齐王一战,受了点伤,所以她腰一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吧。所以只能找娈.童嘛。”
说一半,还朝李非眨眼睛。
李非咳了声,有点不耐。
这腰,我不方便说。
游仁昊像有某种怪癖似地,听了李非无声胜有声的回答,露出满足的表情,简直叫人作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谁也想象不到游仁昊这样外貌英俊风流的人,露出猥琐的表情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只有黎原单纯,对游仁昊的奇奇怪怪的表情摸不着头脑,说:“既然是殷帅闭门谢客,连心腹大将也不见,你又是如何知道殷府里面发生什么。”
游仁昊看看黎原,又看看李非,像苍蝇一样搓了搓手。
“嘿嘿。因为这传闻是我炮制的。”
黎原:!!
“不错,这个消息是我放出去的,那时候我才进刘家的门,总要表现表现,就在游社放出风声,让他们去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怎么地,殷府那边也都没人出来辟谣。哈哈,没想到我第一次造谣造得如此顺利。”
于是后面一发不可收拾,什么爱奢靡繁华、豢养娈.童、精舍美婢、纵欲泛滥,殷大帅臭名日益“昭著”。
“呀,李兄不要怪我。还有黎原,你能理解我的对吧——老丈人又不是老婆,要被看得起,总不能凭这张皮相,得多少贡献点什么。”
李非表现得平心静气。
但黎原就不同,他年少气盛,驸马爷并不算入赘的女婿,而且游仁昊做出这种事,令一直与人为善的黎原极其不满:“殷帅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怎么敢!”
“呸。”游仁昊半笑不笑。
“什么知遇之恩,当初我被那母老虎看中,试图拒绝这一切,去殷府求情时,却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你让我感谢什么,我所爱的女人远嫁他乡,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明明是她招我进兵部,却又让我去当刘孚的女婿,当了宰相女婿,又不放我去其他地方。我在兵部里外不是人,活得像个笑话,我恨透殷莫愁了。”
他的表情变得阴恻恻。
黎原这时才察觉,所谓六部临时休息放风的场所就是个谣言扩散地,而游仁昊是个高明的谣言制造者。那些人言可畏的,众口铄金的,积毁销骨的,流言、谎言、诺言,小到扒灰丑闻大到结党营私,多少人的隐私、秘密,在这里经过加工,扩散出去。以游仁昊的嘴,会将假话说得栩栩如生,足以吊起探秘的欲求。
他就这样躲在暗处,仅靠嘴巴搅动朝堂。
这个认知令黎原的内心颤抖,天哪,怎么会跟这种人做同僚。
“你成了刘相的人,大家立场不同,但殷帅没有委屈你。”
何止没委屈,还提拔至兵部最重要的四名侍郎之一,黎原天真地希望他改邪归正。
游仁昊的心早已被这世道磨得比石头还硬,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怎可能触动他,反而一副良心被狗吃的样子,无所谓地道:“不要用这副眼神看我,这人呐,就爱猎奇,爱夸张、香.艳,你们想想,之前传殷帅腰不好才玩娈.童,后又传一夜大战十八猛男,这些明显前后矛盾的东西,都有人信!
哈哈不过说来也巧,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最后和林御史的弹劾相互印证了!有时候我真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黎原被这恩将仇报气得,紧紧握住拳头,握到指节都发白。
超想打人。
但他深知游仁昊惹不得,其背后的靠山刘孚,不是年轻的黎原可应付。虽说是驸马爷吧,但并没有实权,在兵部、在朝廷也好,都是一个新人。而游仁昊呢,虽无实权,却不能小觑,来游社耍玩的大小官员可都是他的朋友和传话筒。
“李兄……你要是能让更多人看见你就好了,我就说嘛,殷帅是何等神仙样的人,怎可能看得上林御史那种寒酸书生!你这样的,才像话!”
游仁昊凤眼一吊,竟拍上李非肩膀,将其看作欣赏的人。
不否认,宰相家的上门女婿笑起来的样子既媚态又风流,编故事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走街串巷的艺人,一股子油腻,毫无读书人的矜持,真不知道当朝宰相的女儿如何瞧得上这样低级趣味。
又或者说,是不幸的婚姻令他脱胎换骨、是兵部尴尬的处境让他积累仇怨?
而眼见李非未反驳,游仁昊竟更放肆,对殷莫愁和李非开起不着边际的下流玩笑。
“我们这种人呢,就不要太讲尊严。名声已经贱了,咱得自个儿疼惜自个儿,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一定要互相帮衬帮衬。”
帮衬你个头,黎原心里暗骂。
这话俨然把李非和黎原都当作以色侍人的同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怜的黎原,为说服自己不动手,从小时候爷爷教导他坚忍不拔的道理一直回忆到程远在他出门前再三嘱咐不要去碰党争的话。又从殷莫愁对他的殷切期望想到李非教育他人心叵测。
年轻的驸马爷把自己牙龈都咬疼了,只寄希望于这场谈话快点结束。
“大哥,我们走吧。”
游仁昊是真的很爱现,还在单方面大放厥词,黎原这边小声对李非说:“我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李非垂眸,轻轻按下少年紧握的拳头。
黎原的表情忍辱负重:“我知道,我不是小孩了,我会顾全大局。”
“游侍郎,那我们先——”
黎原抬手打断游仁昊,还没说到“告辞”二字,他的瞳孔骤然伸缩。
拳风刮过,转眼撞到游仁昊脸上。
游仁昊后撤数步,李非的一阵拳风又贴着鼻梁扫过!
所以刚才李非摁住黎原,不是劝架的意思,是他要自己动手?!
真是我的好大哥!
黎原惊讶过后,厉叫:“小心他是武状元!”
李非:?
你丫不早说?!
原来游仁昊文武兼备,当年一双霹雳腿尤其厉害,助他夺得武状元。宰相千金也是因此迷上“文武双全”的游状元。所以黎原虽然想打他,自矜身份是一方面,忌惮他卓绝的武功也是主因。
可是战局已开,没有回头余地。李非心里腹诽:
黎原这臭小子,教他对外人精明些,不是给自己人留心眼的。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这孩子怎么区分对外人和对自己人说话。
果然黎原话音刚落,游仁昊操起一个棋盘,方正的棋盘成了最好的盾牌,也是最好的武器,李非的手指关节霎时破皮。
“殷帅大度,不和你计较。但留着你这种人也没用,我替大帅清理门户。”李非身形矫健灵巧,赫然是精湛的江湖功夫。
“这么带劲。”游仁昊眉梢挑起,把已经被打成破烂的棋盘丢弃,闪身躲到柱子后,龟缩不出,“是不是我刚才开的玩笑太过,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么。”
黎原心想,这人真如秦广所言,毫无气节,被打了一拳还这么能屈能伸。
“朋友之间有话好说。”从招数来看,游仁昊出脚并不重,只以格挡和闪躲为主。如果李非这时候停手,游仁昊可能就此作罢,把这次交手当作一场“友好的误会”。
李非冷笑:“拿黎原和我跟你相提并论,也配?”
游仁昊板起脸了:“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
与此同时,咔啦!一声轻微的拉伸筋骨的声音。果不其然,游仁昊阴森森的脚风开始发挥,被李非单脚挡住,紧接游仁昊的腿鞭立刻再扫,直逼头部,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如果要比较的话,游仁昊从小跟着武师训练,游家就他一个像样的孩子,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他练得格外刻苦。而李非算是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后来突遭大变,才上唐门学艺。
但半路出家的和尚也有优势,打起来更加灵活,不拘泥于招式。游仁昊的腿连攻他下盘,李非岂能让他够着,起身连翻纵跃,以攻为守,反攻游仁昊上盘,窜跳之间,伸手一捞,将游仁昊脖颈一勾一锁——竟然死死扣住!
“混蛋——”
游仁昊终于被惹怒,但上身被从背后控制,无法再发挥致命的霹雳腿。
“希望你不要再对殷帅胡说八道。否则我会让你永远闭嘴。”
李非的声音杀气凛冽,听得黎原都不禁打个寒噤。
但这句威胁引来更大的反抗,如李非所判断,游仁昊是头笑面虎,发起狠来相当彪悍,只见其双脚发力猛蹬,借着柱子发力,旋即李非感受到整个人被顶飞。
噼里啪啦声传来,李非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大理石的桌角,原本就已经破了的木质棋牌被压成粉末!
李非一定是受了伤,闷哼一声。
黎原失声喊道:“——大哥!”
两人同时隔出数步,紧盯着对方。
游仁昊像是发现什么,阴笑起来:“你不是殷莫愁的男宠!哪来的野路子,下九流的东西。”
“我倒希望是她的男宠。”李非闻言,神色忽然暗淡了一下,旋即像迁怒于被游仁昊揭破似的,森然道,“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野路子。”
此刻的李非裹挟着满身戾气,霎时飞扑上前,游仁昊下意识伸手格挡,哪知他对着游仁昊的头就是悍然一撞,游仁昊到底也是混官场的,装斯文装久了变成了真斯文,没意识到会有这么野蛮打法的,被撞得眼冒金星。李非又忽然腾空而起,双手竟戳向对方的眼睛,游仁昊被戳得差点失明,他养尊处优久了,慌乱中才想起抬腿,却被李非重重一绊,轰然倒地!
黎原大惊,李非作为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公贵族,这也太不拘小节了。街头斗殴的流氓恶霸都没他这么阴损。
而威风的武状元在“野路子”面前竟毫无招架之力,不堪一击!
游仁昊慢慢站起来,哗啦啦地流着鼻血,满脸是土,白净的脸蛋也几处磨破皮,有破相的危险。
他脸色变得森寒桀骜,慢慢道:“什么烂招……无耻!下流!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仁昊显然是将李非那句“我倒希望是她的男宠”当作玩笑,现在的李非在他眼里只是个下九流的江湖人。
“咳,男人女人、上流下流、强者弱者……”李非的呼吸带着铁锈味,摇头直笑,“你们这些故步自封、坐井观天的人哪……我么,我是从崮州大牢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崮州大牢?!
游仁昊大惊失色。
他曾为丁氏靠山,怎会没听过崮州有座万人死牢,那里常年堆满骸骨,空气中无刻不弥漫着恶臭和死亡气息。
地狱里是没有公平与规则的,唯一的正义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游仁昊这人平时媚态,但那都是被生活给逼的,内心极其强硬又记仇,霎时大喝:“都是死了吗?平时也花那么多钱养你们。是不是看到一个驸马爷就吓得腿软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四面墙上有几十人哗啦啦跃下。
李非只瞥一眼,就知这些不是普通打手,当初他在画舫上遇到的打手个个拿刀,但这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却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大的有关公式的偃月刀,小的有细长梅花针,装扮也是各有特点,不是统一制式的武士服。
他们来自各帮派,在江湖上应该是有别号的人物,小有名气,所以才配得上拥有自己独家武器。
好一个游仁昊,黑白两道通吃。
游仁昊的鼻子虽止血,还需用手捏着,怪声怪气道:“断他一只手——抠我眼睛的那只,赏金百两。让他见血的,赏金五十两。”
黎原的瞳孔倏然扩张,失声吼道:“看你们谁敢——我乃鹿国公嫡长孙,当朝驸马!”
“这是我私人仇怨。驸马爷识相点就站在一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游仁昊生硬打断黎原,又对打手们喊话,“你们,我可盯着,今天谁不出力,回头爷就弄死他。”
游仁昊确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黎原,但以他的身份,要弄死个把江湖人是很容易。那些人原本忌惮驸马爷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变化,略一思忖后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大哥,我不怕,我和你一起打出去吧。”黎原与李非靠到一起。
“最好还是不要硬碰硬,我可不想你挂彩……”李非拦住了要冲出去干架的少年。
“那!”黎原惶急,“难不成要亮明你的身份?”
游仁昊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冒犯燕王。
“啧,你这老实孩子——不说话,先把东西吃了。”
李非不由分说,往黎原嘴里塞了颗药丸。
而黎原在被突然投喂,都还没好好感受一下是甜是苦,眼角瞥见李非的手一闪,赫然亮出一个鹿皮口袋。
黎原听过李非的一些过去,当鹿皮口袋出现时,从未见过只是听过江湖腥风血雨的驸马爷喉咙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