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兵改案(13)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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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恍然, 兵部一直都是殷帅手里掌握兵权的重要部分,只因兵部尚书程远总是一脸慈祥,双手揣袖, 印象中几乎从未和人争吵, 是朝堂里隐形人般的存在。
一个温顺和蔼的老尚书能有个啥威胁?
于是这些年几乎忘记程远作为兵部尚书, 也有掀起狂风骤雨的可能。
这番理论,司徒冲其实早就在腹内演练过多次, 自信道:“祸起萧墙,殷莫愁把手伸到我们的镇军,我们也可干预兵部, 从内部瓦解军方。据我所知, 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吴敬案。
吴敬是被人谋杀的, 虽然此事还没有公开,但我遇见余启江。这黑面判官平日很少与朝臣走动,一大早来兵部干嘛,还不就是为了查吴敬案吗?”
刘孚明白了他的意思:“兵改署!”
司徒冲眼睛放光,说:“依我之见, 兵改署是殷莫愁最看重的地方, 也是她最薄弱的地方。兵改署的那些穷酸寒门,得到殷帅提拔, 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什么寒门贵子, 上了位, 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踩下面的人。
呵, 寒门多酷吏, 听说兵改署那几个寒门对地方十分严苛,殷莫愁让他们征调三千匹战马,为邀功, 他们就会去挣五千匹,弄得地方苦不堪言,我这里已经收到多封投诉信。以前程远手下那帮老家伙在的时候,可不会这样。我也不相信他们手里多清白。
借吴敬案做文章,收集兵部内部不和的线索,加以利用,到时言官弹劾,令他们互相检举揭发,瓦解他们,时机一到,就地打散。”
好一个就地打散!
“不可莽撞。”站在刘孚那边的一个世家老者说的,“殷莫愁自小练武,杀人无数,脾性暴躁,对付他们这些武人,只可徐徐图之,小火炖汤,就像咱们这几年做的,慢慢往六部街安插人手,培养我们的实力。你们几个也是这几年才上位,不是挺好的。切不可与殷莫愁正面对着干,搅乱兵部非同小可,若被她记恨上,我们可有得受。”
司徒冲有些不屑:“你们的方法太过时。陛下已经登基六年,殷家的势力有增无减,好在哪里了?而且如果能借吴敬案,扶植我们的人成为下一任兵部尚书,岂不是可毕其功于一役!”
堂中已俨然分成了守旧派和少壮派,双方针锋相对,又各有各的道理。
年轻人总有一番雄心壮志。长江后浪总会推倒前浪。诸人似乎看到了不见血的战场。
有老人感叹:“以前,我们只是去拔老虎的毛,你们现在却要拔老虎的牙啊。”
等李非到兵部的时候,余启江已经和程远谈完。
殷莫愁提醒不要节外生枝,李非便刻意不再去见程远,后者先帝时期已是兵部尚书,参加过十年前那场大朝会,难保程远和他见多了,认出他来。
秦广从书堆里抬起头,注意到来客,见是黎原,微笑说:“黎侍郎,我正好要去找你呢。”
黎原和秦广一起救过火,因此已算熟悉,黎原问:“是有公务?”
“非也,咱们兵部四个侍郎,每人都有一块令牌,你的那块还在赶制,这两日应会做好送到你那里。令牌除了是出入兵部库房的凭证,务必要保管好。”
“多谢了。”
余启江问:“库房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秦广:“咱兵部家大业大,可不止一个库房,还有一个密库。各级别将领档案、兵员情况、兵器厂的图纸以及每年给各军配发的兵甲数量等,尽在其中。这个密库,殷帅是知道的。”
难怪兵部着火当天,殷莫愁还能照样陪殷母上山礼佛,整得跟没事儿一样。原来她早知道一场大火并未烧到关键。
“文库房烧掉的只是日常公文,兵部真正的宝贝都在密库,殷帅派了精兵强将长年把守。和密库比起来,文库房只能算是仓库。”秦广又说,“除了殷帅和程尚书可以进出密库外,我们四位侍郎如有公务需要也可随时从中调取资料档案,但需要同时出示两名令牌方可进入。”
如今四海升平,边疆偶有小规模冲突,包括北漠在内的邻国仍长期派驻密探在京城,收集各种情报,军力布防是敌方最关注的。黎原:“如此慎重其事。”
秦广:“里头不少军事机密呢。以前发生过朝廷官员被敌方收买。”
“有道理。”黎原又说:“对了,余大人想找你聊一下吴侍郎的事,还有这位是……”
“你就是李非,殷帅的特使。”秦广想起来前几天见过他。
“殷帅最近都在山上,授予我金牌是要让我监督你们做事。”李非说这话时,装出一副狐假虎威的表情,又忽然笑说,“没有啦,其实就是帮着传传话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那殷帅有什么要交代属下的。”秦广下意识问,他声音比较小,整个人都透着儒雅,很难想象,他要怎么跟那些天生大嗓门的武官们交流。
“也没什么,就说兵部这个月又要进一批六品的新人。殷帅说,四个兵部侍郎里,你是最合适带他们的人选。”李非挂起亲切的面孔。
听到这个任务,秦广问:“那程尚书那边……”
李非抬抬下巴:“此事我会知会程尚书。”
秦广这下没有犹豫,点头说:“那没问题。”
接到新任务的第一反应是询问上一级主官意见,而不是急于攀附更高层的殷帅,由此可见秦广是个本分人。
想起当时吴夫人大闹兵部,就是这个秦广冲在第一线,苦口婆心,一口一个“嫂子”地劝。李非暗觉好笑。
殷大帅那么火爆,的确需要多几个程远和秦广这样温顺的下属。
“听说你和吴敬算是生活中的好朋友。”余启江问道。
只是随口一问,但没料到秦广的脸都拉下来,仿佛警觉到什么,良久,回答道:“算是吧……”
“吴敬爱钓鱼?”李非见秦广有些紧张,因换了口气,改为一副闲聊的样子,拉上余启江,“余大人,你去吴敬家的时候是不是发现他家好几副鱼竿。”
余启江自然地接话道:“难得吴侍郎身处这样的位置,还有如此雅好。”
吴敬确是有生活趣意的人,还会买烟花回去跟孩子放,可见一斑。
“有时我真不理解你们文人这些爱钓鱼的雅好,坐在河边一整天,能钓几只,卖也卖不了几个钱。要想自己吃,去大街上买多方便。”李非侃侃而谈,又显得很外行,“你们不会觉得很浪费时间吗?”
秦广摇头失笑:“怎么会,整日忙忙碌碌,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几只小鱼就让我们忘却烦恼,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快乐。所以我很佩服吴敬,他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会苦中作乐。”
“一丈青竹一丈线,一点猩红碧水间。”黎原有感而发的念了两句。
这豪门子弟熏染出来的涵养真是不一样。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秦广想也不想地吟诵起来,“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江春秋。我接这句如何。”
黎原颇讶,品了品,大为欣赏,高兴道:“接得太好了!一拍一呼,可不就是鱼儿上钩的心情!我们取个题头如何?”
李非咳了一声,心说,这孩子还是孩子,谈钓鱼是为了套话,打什么岔呢。
余启江倒没什么表示,他本来就像个查案机器,对生活乐趣方面是块朽木。
黎原险些把话扯远,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秦广说:“不急不急,我们来日再来对对子。”
“嗯。”秦广本来就比较闷,刚才是无意被勾起了兴致,既然黎原这么说,他当下也收心。
“你们一般去哪里垂钓?”李非这边倒拉起家常。
“京郊。原本是在护城河,但自从护城河改造,封了一段时间,鱼全被工部的工人捞光了。后来护城河又重新通水,最宽的一处河段却是经过了一家养猪场,猪圈废料就直接倒进河里,隔三差五,河里的鱼就翻着白肚子浮到水面。护城河已经不再适合钓鱼了。河岸两边的不少居民也要面对臭味,弄得怨声载道。”
扩建护城河那还不是你家殷帅的主意么。李非心里说着,看看木头余启江,又看看秦广,嘴角一弯:“吴敬在兵部号称铁打的吴侍郎,却不是那种一心扑在公务上的榆木脑袋。但是你……”
“我从小只知道苦读书,对其他事情一窍不通……是吴敬拉我去,他说活着既要拼命做事也要拼命享乐,才不辜负此生。后来只要休沐,他都要拉上我去垂钓。”秦广有点难受,眼眶都开始发红,“我们以前还相约过,等护城河干净点再回去钓鱼,可我们却绝交了……我还没……还……”
还没好好道歉,他却死了。
没说出口的话成了终生遗憾。
“绝交了?”黎原不理解,同僚关系,因为公务上的事吵架打架的都有,绝交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情侣之间的那种绝交吗!
到午休时间,兵部的人都去吃饭,气氛开始变得安静,院子里秋风扫落叶,打着圈落下,仿佛宣示着生命的周而复始。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说话了——”秦广的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有了“同性恋人”的猜测,秦广这样子,就连情感木讷如余启江也觉得他像情侣中被抛弃的一方。
秦广后面的话就更具迷惑性:“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没有及时求得吴敬的原谅,我每天都在责怪自己。”
哦豁,难不成是出轨了?
不对啊,要是吴敬恨秦广,也该是吴敬□□吧。李非天马行空地想。
“你们怎么了?”余启江看着他说,“恕我直言,是因为他进了兵改署,而你没有,所以心生嫉妒吗?”
秦广闭了闭眼,点头承认。
兵改署是殷莫愁为兵制改革而专门设立的部门,官员的管理和考核都挂在兵部,但职能独立于兵部的日常业务,甚至因为殷莫愁亲自挂帅,兵改署的地位十分超脱。
这两年,兵改的争议已经越来越白热化。
本朝的兵制完全延续前朝,中央军和地方军使用不同体制。这种体制实则是朝廷官僚制度的延展,在京城,世家虽然深入参与政务,皇帝却有着一系列森严的预防,通过吏部任免、定期考核,基本上维持了对世家力量的控制。
军权方面,中央军权由殷莫愁掌握,利用频繁调任军官、军副分权、任命相应的军府僚属、中央统一征调边境军兵役等策略,牢牢掌握了禁军和各地行台军军权。
而在地方则管制松散,往往由某个家族长期镇戍,运作也大多有太守插手,久而久之,成了地方世家的私兵。文官系统保持这样一批地方镇军,目的简单明了——试图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分割军权。
世家文臣这边自然是目前军制的最大受益者。但这导致大宁军中政令不通,镇守只名义上受兵部管理,地方随自己喜好设军官职务,人员臃肿,体制混乱,俨然成了自立门户的军阀。
如今盛世,君臣一心,国库充盈,中央军威隆盛,倒没什么。
可一旦遇朝廷势弱,恐有割据之患。
说到底,兵制改革就是将地方的兵权统归中央。
□□和太宗皇帝时期不是没想过兵改,只是架不住边境总断断续续有战事,一旦改革,等于重新洗牌,将士磨合需要时间。
只能等。
直到本朝,国力日增,番邦臣服,四海前所未有的安宁,皇帝终于才能腾出手,改革真正被提上日程。
刘孚那帮人虽然整天扯后腿,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改革肯定是要改的,只是怎么改法的问题,他们把反对喊得很大声,无非是还没得到满意的交易价。
兵改成了殷莫愁和刘孚的较量场,如果把两派的斗争形容成一场风暴,那兵改决对就是风暴眼。无论暴风卷向何处,风暴眼中的这些年轻人都将得到极大成长。
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中间将会诞生一个人选,成为下一任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不仅意味从二品,它还有更大的意义——本朝没有一个寒门拥有这么高的文官职位,那个人将是第一个,跨时代的突破,也必将成为寒门的领袖。
吴敬获得了这个机会,而秦广没有。
李非想起吴夫人在兵部门前大闹时,也曾鄙视过秦广没进兵改署,因此瞧不上他的话。
“我嫉妒过,我嫉妒得快发疯。”
过了缅怀的伤感,秦广的语调已经变得很坦然:“我和吴敬是同一批,而且我们的出身很像,都是最底层的人。我们都曾苦读书,一样地熬夜办公,为了一份奏折挑灯夜战字斟句酌,一样都是不计辛劳地跑腿办差,他进了兵改署,我却还在原位置上,只干干收发文书的活儿。他呢,所结交的都是世家豪门。所以总有人拿我和他比较,说他出入总能呼朋引伴,而我却埋首纸堆,和他比加起来像个废物。我听了就受不了。”
“可你又还算拿他当好朋友,和他钓鱼?”李非问。
“我又想通了。”秦广耸耸肩,“我们虽然都是外地人,又是寒门,按理说肯定要被排斥。”他说到这里,不由看了黎原一眼。
黎原愣了愣,刚才还跟人一唱一和对对子,差点就交上朋友,这时却默不作声。欺负寒门在世家子弟里根本不算什么。黎大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
“但吴敬人缘极佳。我认为他卑躬屈膝、曲意奉承,失去读书人的气节,才能在短短几年结识那么多豪门世家。我太天真了。”
秦广摇头自嘲。
“后来我多次遭世家施压,是他给我解围。我还能指摘他什么,如果不是他左右逢源,不是靠酒桌上结识的、在我眼里是狐朋狗友的那些人,我怎能度过难关。他才是真正懂得隐忍的人。”
回忆起昔日优胜者,眼神仍是带着欣赏。
“那你们为何决裂?”余启江忽然回到主题。
“我看你似乎心怀愧疚啊。”李非见他哭泣,掏出自己怀里的手帕给他,“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吴敬的事吗?哦,对了,我帕子是新的,很干净。”
“唉,他人都走了,有些事有损他名声,不提也罢。”
因为秦广主管制书令,接触文案,官服上难免沾着些许墨水,他并不介意,囫囵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把帕子还给李非。
“谢谢你啊,你的帕子一定很贵,别被我弄脏了。”
“不客气。”李非把帕子收起,又叹口气,缓缓说:“吴敬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他把你当作至交好友,应当不会真正记恨你。而且一个喜欢垂钓,喜欢大自然的人,心胸必定是开阔的。你说吴敬擅长交际,那他的朋友一定很多,但他心里清楚,他真正的朋友,也许只有你一个。”
秦广闻言,神色忽然一亮,继而变得黯然。
是啊,吴敬把他最大的爱好只与他一人分享,如果没把他当做知己,还能是什么呢?
“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我却看不出透。我愧对吴敬。”秦广的眼眶又红了。
黎原不动声色,默默聆听李非与秦广的对话,渐渐察觉李非的高明之处——
知道秦广在回避问题,于是先和秦广聊一些与吴敬的共同爱好,激起秦广的回忆,慢慢探索用词,看秦广的反应,看他是否吴敬的同性恋人。每过一段,余启江则正面问话。秦广再次回避时,李非则再次后退一点,跟他谈回忆和感情。
余启江唱黑脸,而李非唱白脸,不断推进和试探秦广的情绪。
难怪刚才吟诗作对被李非制止,那打乱了他套话的节奏。
秦广这时不再流泪,而是满目悲怆。那是一种比难过更甚的情感,带着悲伤、愧疚和永远也不能挽回的遗憾。李非和余启江对望一眼,微微点头——
时机成熟。
开窍有时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黎原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分,说起来,假如吴敬还在,我今天就不会站在兵部,和你们成为同僚。我不会参与库房救火,也就没机会和你们共赴火海,不会和你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不会了解你们,也许将来朝堂相会,我会站在世家那一边,与寒门斗个天昏地暗。也许今天我们互相认识,是吴敬在天上的安排吧。”
黎原一口气说这么多,李非却任由他说下去。
“我虽刚来,也听到六部街的人对吴敬议论纷纷,有些话很难听,说什么吴敬之死是寒门内斗,这实在是很严重的指控,更有甚者,要借此大做文章,打压寒门乃至兵部。我相信不是这样,我如今也是兵部一份子,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兵部所有寒门都会反抗!”秦广重重点头。
“可是人言可畏呀。”黎原打断说,“虽然一直没有证据,但六部街一直传闻吴敬有龙阳癖,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谁摊上这种流言都很难受。”
“原本人缘很好的吴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疏离大家。”秦广似乎想开了,说道,“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刚才说未求得吴敬原谅,也是这事。”
“你和吴敬……”
“不,吴敬的同性恋人不是我。我们是知己、挚友,不是那种关系。”
秦广挠挠头,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
“请说说这是这么回事吧。”
“好。”秦广开始回忆。
“有一次,我们在垂钓,他心绪不宁,就问他怎么了。吴敬告诉我,有个男人喜欢他,而且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吴敬一直把他当兄弟,但兄弟却对他表白了。”
“一起长大的兄弟?”余启江抓住关键词,问道,“是吴敬同乡?!”
秦广摇头:“吴敬没有明说。”
“他还说了些什么?”
“吴敬很苦恼。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呢,只能劝他早作断。我告诉他,我们只是寒门子弟,一切都要靠自己,一旦名声毁了,就什么都没了。”
余启江感叹:“天下人以为殷帅有龙阳之好,位高权重如她,尚且要面对那些责难和讥讽,这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侍郎能应付的来的。吴敬是识相的,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吴敬似乎并没有处理好这种关系。”秦广又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露出那天垂钓时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只恨他不争气。有时人缘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种负担呢?那时我也有嫉妒心理作怪,一次酒后失言,将他的秘密告诉一个人。从此,六部街就传遍吴敬喜欢男人——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你告诉了谁?”李非问。
“我原本只告诉贝爷一个人,可他,却将秘密到处说。”
“贝爷?”黎原满脑袋问号,“恕我初来乍到,咱们兵部好像没有名字带贝的,至少四品以上官员中没有。”
驸马爷搜肠刮肚,就是偏旁部首里也没有“贝”字的。
李非与余启江也是纳闷。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从赘。”秦广回答。
黎原这下明白了,对李余二人解释:“我们兵部只有一位入赘世家的女婿,且是兵部侍郎,你们可能不认识他……”
“游仁昊。”李非立马说出来。
“咦,大哥竟然知道。”
“他的岳父是当朝宰相刘孚。出身寒门,酒品一流。”
李非把游仁昊参加欢送北漠王子宴会的事说了。
黎原:“游仁昊确实也称得上爷,因他的身份,程尚书基本没有给他公务,不过即使给他派了活儿,他不干,兵部也拿他没办法吧。”
“就是个领空饷的,”秦广一脸不快,“游仁昊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是个大嘴巴,我跟他说的,他没多久就跟喇叭似传出去,他那么多狐朋狗友,一下子就传开。我原以为他是寒门,至少不会物伤其类。是我遇人不淑,他若是个有原则的,又怎么会给人当上门女婿呢。我早该看透这人。”
“此人事迹我也听过一些。虽然在没实职,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不少地方的官员还会求他办事。”黎原年轻气盛,对这种事当然看不过眼,无奈地说。
秦广厌恶地说:“游仁昊经常狮子大开口,仗着他是刘孚女婿,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今年有个地方太守求游仁昊拨给一批战马,这家伙根本没实权,去找吴敬办,吴敬拒绝。我猜,他们二人就是在那时结下梁子。我将吴敬的秘密告诉他后没几天,他们就闹僵了。因游仁昊已经答应了人,觉得是吴敬害他丢面子,于是抓住机会报复,胡乱编造,抹黑吴敬。”
“但我听说,后来战马还是拨付了?”黎原问,“吴敬应该知道流言是游仁昊放出去,为什么又肯帮他呢?”
“因为程先从中斡旋,以此事作交换,让游仁昊停止造谣。”
程先也是三个嫌疑人之一。
“程先和吴敬、游仁昊交情那么好?”黎原问。
“只是为公务而已。程先因兵改要往各地勘实镇军军马数,最忌账面军马和实际不符。他常年不在兵部办公,和我们都没什么交情。程先这样做也是对的,情形对吴敬已经很不利,谁知道游仁昊又要编什么,唉,我们终究是寒门,势单力薄,怎么斗得过他呢?”
“秦兄,怎么了?”黎原察觉秦广的脸色有异。
“没什么,只是程先常年埋头于案牍,醉心算数,和我们都极少往来,下面的人要送他好处,他从来不收,是寒梅般的君子。难得他有这么通人情世故的时候。”秦广答道。
李非等人觉得这话分不清褒贬,也许背后还有隐情也说不定。
从寥寥数语中得知,这个程先智力高于常人,来兵部没多久,阅遍了库房的书,对全国兵马如数家珍,有一次殷莫愁来兵部要个数字,大家绞尽脑汁报不出一个准确答案,不同人报的数甚至相差十万八千里,殷帅大发雷霆,程先刚从外地回来,一进门,凭口算就算出来。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很醒目,但木秀于林,像程先那样的多少会被同僚排挤,程先似乎清楚这一点,经常外出办差,刻意回避官场倾轧。
“对了,”李非最后问秦广,“如果我告诉你嫌疑人在程先与游仁昊二者中间,你觉得会是谁?”
秦广不傻,听出李非这么问,其实将自己当作嫌犯,就连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判断他是否凶手的一部分?
他不假思索道:“游仁昊。”
“何以见得。”
“那帛金礼单上的一千两白银,就是游仁昊出的。”
听罢,余启江和黎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们来找秦广,本准备有此一问。
李非调侃:“哟,听上去还有点良心?”
“不,他贪图富贵、卖身求荣,简直是寒门之耻。”秦广嗤之以鼻。
“六部已经被世家尽得其五,所谓得陇望蜀,刘孚做梦都想吞下兵部。就看这几年,他们总和殷帅唱反调,极力拖延兵改计划,妄图以此在兵部分一杯羹。
地方上已有刘孚安插的镇军将军,如果兵部再落到刘孚手中,他们就有底气,下一步,将夺取殷帅手里的禁军和四境行台军权。所以夺下兵部,对世家是重中之重。程尚书到休致的年纪,刘孚早已盯上未来兵部尚书的人选,吴敬一死,他们就可顺理成章推举游仁昊上位。”
豪门之所以能够成为世家,绵延一代又一代,不是因为他们会霸凌寒门,比起单纯的霸凌,朝堂中更多的是力量转化。
而寒门出身,入赘相门的游仁昊就是这个最佳的转化人选。
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理论,程远和黎原提过,因此黎原听得频频点头认同。
“程先没机会吗?”李非问,“毕竟他是寒门中仅次于吴敬的突出代表。”
秦广大摇其头:“他不可能有机会。殷帅虽看重他,也绝不会提拔他做兵部尚书。能进兵改署已是他的极限。程先现在外办差,等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本着“不可尽信”的态度,李非不置可否,而且秦广将程先视为自己人,将游仁昊视为仇敌,再去问缘由毫无意义,李非等人于是与他告辞。
望着秦广远去的背影,李非问黎原:“你相信秦广说的是实话吗?”
黎原一愣:“他不像凶手,那么有诗情的读书人……”
原来驸马爷还在念念不忘跟秦广对对子。
李非摇头:“你呀!怎知秦广不是骗你?两句诗就要跟人引为知己啦!”
黎原虽极聪明,却心思单纯,一下被李非戳中了软肋。他开朗疏阔,不计较钱财和地位,以前常有各种人围在身边。
反思片刻,因道:“爷爷也曾告诫我不要总是轻信人。可我……我把兵部当自己家,总觉得不应该恶意揣度同袍。”
“好吧,”李非无语,“秦广是不是凶手还两说。但至少不是吴敬的同性恋人,他们是知己,却不是那种关系。”
“你怎能确定?”
黎原有点被李非绕糊涂,刚才不还说秦广可能骗他?
李非抄手一搂,把黎原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黎原一惊,接着李非又像狗似地把小驸马爷浑身一嗅。
“我、我知道是、是大哥为了查案方便,故、意让人误会你是殷帅的男、男宠,倒也不必表现给我……”
黎原结结巴巴的样子把李非惹笑。
“哈哈哈。”李非大笑着推开他。
黎原:?
“有句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就比如我现在这副打扮,如果不开口说太多话,他们便自觉的以为我是殷帅男宠。刚才的行径,也能让人对你误会。
西南有个小国,皇帝是女人,男女的地位与咱们大宁是颠倒着来。女人地位高,到处有男.妓服务,还有家里穷的孩子从小当阉人,以女性形象出来揽活儿的。当然,男男之风也很盛行。”
“大多数人是盲目武断的,只看表面。”黎原喃喃,“我知道了,大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李非小小得意地说:“我仔细观察过,这些男人都有共同的两个特点,一是整洁干净,比如像我今天这样。二是心思细腻,懂得体贴照顾人。你回想刚才秦广的样子,他符合吗?”
黎原回想起秦广模样,胡渣子星星点点,有两天没剃了吧。还有他的袖口,全是墨迹,最显邋遢的是,他哭都哭完了,李非拿条干净的帕子,他也不要,就着那脏兮兮的袖子随便擦了把脸。
黎原醍醐灌顶般地说:“史书记载,董贤曾任郎官,为人秀美且好修饰,一天汉哀帝早晨醒来,见董贤还睡着,哀帝欲将衣袖掣回,却又不忍惊动董贤。可是衣袖被董贤的身体压住,不能取出。但要仍然睡下,自己又有事,不能待他醒来,情急之下,哀帝竟从床头拔出佩刀,将衣袖割断,然后悄悄出去。所以后人把男男之好称作断袖之癖。董贤秀美好修饰,汉哀帝又心思细腻如此,完全符合你总结的两项标准。这么说来,秦广确实不像会喜欢男人的。”
话说到此处,余启江接道:“不过也说不定是秦广懂事,他想了想,殷帅男宠的帕子,可不能乱接,这不是找死吗。”
好一个会说冷笑话的余少卿。
“那么……秦广应该排除嫌疑了吧?”黎原的求知欲又来了。
“不是凶手,也可能是帮凶呀……”
黎原这回对李非的多疑心有点难以赞同:“他刚才哭得那么悲伤。”
“这个世道充满狡诈与不公道,就说吴敬,他的好人缘是哪里来,秦广说他帮了不少寒门的忙,是他不嫌麻烦,不计较被世家嘲讽的自尊,总是那么热情周到吗?吴敬固然口才好,善于说服,但他拿什么说服?无非是长袖善舞、以公权为他人行方便而已吧。
寒门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豁出一条命以小博大的心理,在兵改的漩涡中,对殷帅付以绝对忠诚。这话我只对你说,殷帅面前我都不敢讲。”
余启江亦点头赞同:“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人心都是复杂的。”
黎原一时为之语塞。
“不过今天与秦广的见面也非一无所获——吴敬并没有什么同性恋人,是那人单方面喜欢吴敬。而且现在还多出一条线索。”李非摊手。
“世家与寒门之争。”余启江无奈地说,“凶手在兵部,但也许幕后凶手在世家当中。”
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
余启江又道:“来之前,我已去吏部查过游仁昊、秦广、程先、吴敬履历,四个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按理说,他们在小时候应无交集。而秦广却说喜欢吴敬的人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我想需要派人去他们的家乡核实一下情况。”
李非:“倒也不着急。”
余启江:?
李非:“如果秦广是撒谎,故意转移我们的关注呢?”
黎原:“可是秦广并非那个暗恋吴敬的人。”
李非:“但不排除秦广是帮凶。”
黎原再次语塞。
李非整理下自己的发绳,将它们放在肩上,摆出一副骄傲的美男子架势,边说边往外走。
“核查四人履历之事,我自有妙计。黎原和我去找贝爷咯,余少卿暂且回大理寺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好。”
“因为与吴敬有过节,又争夺未来兵部尚书一职,所以游仁昊的杀人嫌疑最大,对吗?”黎原问。
现在无论是兵部上下还是余启江,都已认为吴敬死于世家之手。
“贝爷是刘孚的女婿,如果世家要对一个侍郎动手,没有刘孚的授意是不可能的。我们去探探这位贝爷口风,另外,也可对比一下秦广的证词。毕竟他们三个侍郎作为嫌疑人,谁的话都不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