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兵改案(15) 相爷一开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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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非从神态到语调都像变了个人, 不再是街头斗殴的地痞样,而是像个贵公子,优雅地戴上鹿皮手套, 悠哉地, 慢慢地, 堪称柔和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把棕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纸皮丸子。
像给女人坐月子熬汤用的红糖。
“别说我没给你们提前打招呼咯, 今天谁要吃糖?”
那糖果颗颗都有个小尾巴,像可爱的小蝌蚪。
刹那间就有人反应过来:“糖丸……唐,唐门暗器!”
“唐门”二字一出, 个个见李非如阎王!
黎原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恐, 也看到李非的傲然, 小声说:“大哥就是大哥,出门都还随身带唐门暗器?!”
难怪面对包围还那么淡定。
李非对率先认出的江湖人扫了个“算你识货”的表情,所有声音奇异地一静。如果仔细听,游仁昊的喘息都顿住了。
游仁昊请的都是些□□湖,而且有些还是亡命之徒, 他们中很多人痛恨朝廷, 游仁昊花重金养他们,就是用在这种场合——对朝廷的人下手时可以毫无顾虑、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静了半晌, 终于有个拿着流星锤的朝游仁昊一抱拳:“对不住了游大人。我们走江湖的最忌惮的不是少林和武当, 是唐门。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绝不招惹唐门的人。”
惹了名门正派, 还有道理可讲, 唐门却是没道理可讲的。
只见那人话音刚落,便往后退数步,为李非让道。其他人看见, 纷纷照做,瞬间解散包围圈。
游仁昊大骂:“你们干嘛!不怕老子弄死你们吗!”
“原名刺丸,因出自唐门,人送绰号唐丸,又名糖丸,外涂剧毒,里装磷粉,不需点燃,触地即炸,吸入毒烟者死——除非先吃过解药。”
好家伙,这玩意儿,就是个一摔就炸的毒摔炮。
而且看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大把,够院子里这些人被炸死十回。
李非:“不好意思,解药只有这两颗,都被我和黎原吃了。”
游仁昊倒吸凉气。
这时,有人说:“唐门的鹿皮口袋和手套上绣着一朵午夜昙花,花蔓缠绕一支针。听说普通唐门子弟的昙花是白色,在唐门地位越高,昙花越鲜艳……”
李非很大方地将口袋翻转过来,上面赫然是一朵扎眼的紫金昙。
“听说唐门堡主的标记是一朵黑昙,紫金昙次之。”那人先惊后道,“唐堡主竟然有这么年轻的徒弟!”
所有人的脸色都刷地黑下来。
李非撇撇嘴,捏了个阴森的笑出来:“不才是唐堡主如假包换的关门弟子。不过师傅他老人家总说我学艺不精,所以送了我一麻袋暗器傍傍身。”
有那么刹那,黎原觉得这样高深又阴狠、深藏而不露才是李非的本体。但这个感觉很快消失,李非回复到以前笑嘻嘻的样子:“怎么样,各位江湖好汉,你们不吃糖,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江湖好汉”连退三步。
李非在游仁昊如瞪怪物般的目光里转身就走,径直出园子,游仁昊如没了爪的狗大喘粗气,在李非快要离开视野的最后一刻,他咬着后槽牙问:“李非,你到底是谁?”
李非停下脚步。
“江湖好汉”再退三步。
游仁昊:……
李非自顾苦笑:“我希望有一天是殷帅的男宠。”
这刻,连黎原都听出那股辛酸来。
两人出了游社,黎原频频回头,李非倒悠哉,揉了揉受伤的后背:“放心吧,没人会想吃唐门的糖丸。”
“大哥伤势怎么样?”黎原关切。
“小事,别告诉殷帅哦。对了,你觉得游仁昊是凶手吗?”
“游仁昊手底下那么多江湖人,极可能也雇佣那长臂男……”说到这里,黎原顿住。
李非静等了下,反问:“怎么,刚才被吓到了?”
“大哥,你也太小瞧我。”黎原是有些不满,但不是在这方面,“今天立马就会传遍殷帅特使和刘相女婿打架斗殴的丑闻,你知道这对谁也没好处。如果不是有这层顾虑……”
李非:“你觉得我任性妄为?”
黎原:“以大哥的手段,即便要收拾游仁昊也不应该在他的院子里。这样你也不必受伤,而且能与殷帅撇清关系。”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可以在某个巷子口给游仁昊套一麻袋暴揍?
这孩子年轻气盛,初露獠牙,但又颇稳重,最难得的是懂得顾大局,一心要维护殷莫愁。
“复仇,要让对方知道缘由才有意义,而且越快越好。”李非久久凝视黎原,“你看看游仁昊那副嘴脸,自己明明也是寒门出身,却对底层人那么瞧不上,又仗着是宰相女婿有恃无恐,当着我们的面大放厥词,今天不当面教训,他往后还会到处造谣殷帅。”
李非有许多的化名和身份,因此也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一个浪迹江湖的王爷到底有多少副面孔,既多疑又任性,既善良又邪恶。
黎原懂了:“这种人,不让他见见血,不会知道什么叫害怕。既然不能指望他改邪归正,便要令他有畏惧之心。”
“孺子可教。”李非笑了。
黎原被他盯得直抽气,感觉这大哥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惊喜。
亦或者是惊吓。
果不其然,李非手一挥,抛出两块长条状的铜片似的东西,微微反光,黎原略向后一仰,接住了,打开手心一看——
黎原失声:“大哥!?”
李非给足黎原反应时间,方道:“你拿这两块令牌马上去兵部密库一趟,我想让你替我查些资料。至于怎么和守卫撒谎说令牌来历,不用我教吧。”
黎原站在原地不动,手里赫然是两块一模一样的兵部侍郎令牌,唯一的不同是背面刻了所有人名字。秦广曾说过兵部有个密库,需要同时出示两名侍郎的令牌方能入内。
“所以你给秦广递手帕、以及揍游仁昊,都是为了偷他们的令牌?”
李非:“我怕你知道后,对他们的反应会不自然。”
“谢谢大哥为我考虑……”黎原说完就不出声了。
“呃,你在生我的气?”
敏锐如李非,怎会看不出黎原的正话反说,因耐心劝导。
“凶手就在兵部,就在我们眼前哪。余启江说要派人去他们的故乡核实身份,这太耗费时间。我虽不懂官场,却知道商场,敌我形势瞬息万变。你赶紧去密库里找找,看看是否有我们要的东西,拿到后,直接去大理寺。”
“可我们明明有殷帅的令牌,本不用做这么偷鸡摸狗的事。”
“你还是觉得我任性、爱惹是生非,给殷帅找麻烦吗?”李非反问。
起风了,空旷的六部街,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李非:“天色不早,快放衙了,你该回兵部,我自己随便走走。”说罢自顾前行,完全放任身后的黎原,他知道少年也许有疑惑,但以他的聪明将很快想通。
眼前的日沉黄昏、秋风乍起、暮鼓晨钟,一直都是自然的造化,上天的安排。看着李非悠然远去的背影,黎原那少年无忧无虑的心仿佛头一次探到人生深奥的部分——
和游仁昊的一番接触,他没想到突然直面这些年那些殷莫愁花边的造谣者,愤怒之余,开始感慨连位高权重如大元帅还要遭受这种无礼编排。而造谣者游仁昊,细究缘由,也不过是出于对人生被腰斩的愤怒,出于被岳父强权的压迫而已。
可怜又可恶。
而李非呢,黎原对他从因亲人的天然好感到现在越来越看不清他,打底他暴揍游仁昊时,任性的成分有多少?
还有殷莫愁,希望深入调查兵部却又不想暴露她的猜忌,所以李非明明可以凭着殷帅令牌去密库,却偏要去偷两个侍郎的令牌。
黎原从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也许殷莫愁并不仅想调查一个命案,而是另有所指?
比如借此整顿兵部?
黎原又联想到殷莫愁与刘孚之争,暗流汹涌,兵改计划久拖不决,听说外界都在热烈讨论下一任兵部尚书人选,但殷莫愁迟迟不表态。
也许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无论世家或寒门愿不愿意,一个吴敬被杀案已悄然演变成兵部尚书争夺战。
年轻的驸马叹了口气,这才短短一天,他感觉经历许多。
李非回到住所时,已经日落西山,推开门,房内两个人在等他。
眼前出现一头光滑银色到发亮的白发,细看,年纪不轻的人了,保养极好,皮肤白里透红,红光满面。
鹤发童颜的老者旁边还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咳,楚伯?您老人家不用这么抠吧,点个灯都不舍得。”
“精打细算——油盐不断,你奶奶教我的。”楚伯捋了一下堪比美少年的银光亮发,嘴里发出和这优雅姿态极其不相符的抱怨,“我和小迪等你好久了!——哟呵,上哪儿打架受伤了?”
点了灯,屋内堂亮起来,楚伯听出李非中气不足,一把抓住李非的手把脉。
旁边的少年亦露出疑惑。
“一点小伤没什么。休息两天就好。”李非忙将手抽回,背后因撞到石桌子还隐隐作痛,“这不上次小倩的事,我还欠殷帅人情,今天帮她办点事。”
“是人情还是爱情?”楚伯看出李非只是轻微伤,因放心下来,眼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您清楚就不要问啦。”楚伯刀子嘴豆腐心,李非绕开他,笑迎少年,“唐迪来啦,也不叫我吗?”
名叫唐迪的少年上前,声如蚊呐地喊了声“小师叔公”。
“乖。”李非揉揉他的脑袋。边说边就得寸进尺去拍人家肩膀。重重拍了下,又捏了捏,把少年人扯得整个人都在晃动。
名叫唐迪的少年只能任由小师叔公逗弄,清秀的脸拉得更长。
原来,唐家人丁兴旺子弟众多,李非作为唐门堡主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唯一的外姓人,按辈分,唐迪的师傅得喊李非“师叔”,唐迪可不就得喊他一声叔公嘛。
李非:“回头走的时候我托你带几坛桃花酿回去,老祖宗上次写信来说蜀中的存货快喝完啦——好了,说说我交代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老祖宗,唐门堡主唐钰,年过古稀,仍是精神矍铄,是唐门绝对的统治者。多少唐门弟子都想讨好老祖宗,李非给唐迪机会表孝心,算是给他一个甜头。
唐迪的脸色果然就活起来,回答也干脆许多:“你要找的人查到了,江湖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绰号夜枭,他身高七尺二,手臂异于常人的细长,由于体型过于引人注意,因此都是在夜里行动,才有夜枭这外号。原名姓杨,曾是少林子弟。”
“曾是?”
“十几年前,犯了戒,被逐出少林寺,此后他凭借一身武艺接受委托,给人当保镖,行刺等,还在黑市贩卖暗器。夜枭杀人有个特点,不用任何武器,就地取材,从而将谋杀伪装成意外,一般官府根本查不到幕后的委托者。”
“从未被查到?”
“官府看不出来并不代表我们也看不出。我注意到有几次并不是那么天衣无缝,比如某富商酒后失足坠河而亡,但他酒量极佳,当晚根本还没有喝到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步。又有某驯兽师在□□自家驯养的老虎时被咬死,但这畜牲明明是刚吃饱,怎么可能去咬人,而且把人咬死了又不吃。最叫人唾弃的是,他连女人也杀,有个世家小姐订了婚,却不肯嫁,私会情郎,夜枭应该是受了男方家的委托,先迷晕他们,再将二人伪造成上吊,双双殉情。”
“花样还真多……”
李非不由联想起崮州时,他为追查父母之死,寻找几个经办过黑猴子案县衙的老吏,但在李非见到他们之前,这些人接连死于看似意外的事故。
不知夜枭会否和这些案件有关联?
同在刺杀行业,唐迪对夜枭这个竞争者很不屑:“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敢使用,只不过是敢做不敢认的懦夫罢了。”
李非忙问:“能找到他吗?夜枭近日杀了一名官府的人,我正在追查此案。”
唐迪别了他一眼:“小师叔公,我只是答应帮你打听,没答应帮你找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唐门规矩。”
“是是是,我知道,唐门接的委托只杀人,不找人。”李非好言哄着,就像哄小孩,“听着,我的好小迪,其实我也不是在帮官府查案,而是我的私事,你为小师叔公破例一次吧。”
说罢又重重咳嗽几声,揉揉背心,说:“就当为我报仇?——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
老祖宗对李非,比亲儿子亲孙子还宝贝。唐迪那时年纪小,跟着一班同门送别李非,那家伙满心憧憬外面的世界,只顾昂着头往唐家堡外走,没看见他身后有个两鬓花白的老人偷偷抹泪,哭的像个孩子……喂,那可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唐家堡主啊!
门规森严、人才济济、拥有天底下最顶级刺客的唐门之主,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家伙当关门弟子。
唐迪如果不肯帮忙,李非定会向老祖宗求助,以老祖宗对其溺爱,唐迪八成要挨骂,无法,只好闷声答应。
李非大喜,又伸出狗爪去揉少年的头发。
次日,李非醒来时背部的疼痛感已减轻许多。
黎原让人一早送了口信来,说已找到想要的东西,正在大理寺与余少卿研议,又说大哥昨日受伤,伤员务必好好休息。
休息什么呀,伤员心痒痒,又想佩戴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牌再去六部街溜达一趟了。因为不由自主地,他总想起昨天所有人在他身上流连的眼神,那明目张胆的香气所带来的暧昧揣测,将他当作殷帅的情人,言语里总带些“请您向殷帅美言几句啊”的拜托。
这一切,让他很享受。
李非骨子里实在是个很感性的人。
“横竖没事干,不如去找她吧。”李非心想。
说干就干,跑去菜市场买了食材,装进袋子,挂在马背——然后策马,一溜烟往慈云寺去了。
到了山脚下,李非放马饮水,自己则在附近溜达,偶然发现角落长着片香茅草。香茅草喜暖喜潮湿,一般秋天就很少见了。李非猜可能这里排水良好,土壤肥沃又日照充足,才能在这么秋天还能遇见。
香茅草可做肉类料理的调味品,也可以代茶喝,还能研制香料,有和胃通气,提神醒脑的功效。
李非心下一动,过去采摘,不留神就走远了,忽听见林中有一阵私语。李非无意窃听,本欲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却隐约听见他们在谈论殷莫愁。
“刘相为什么……既然你早就决定了……”
“我一开始并没想带你们见殷莫愁。”
“相爷为什么这么听她的?”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要抗旨吗……”
李非下意识躲到树后,发现坐中间的分明是当朝宰相刘孚,旁边围着两个年轻人,一个他不认识,另一个赫然是昨天才交过手、被他揍的鼻青脸肿的游仁昊。
不远处则停着三顶轿子,下人们蹲在轿子旁,竟没过来伺候。
翁婿同行,不像郊游,又带了另一人,在秘议什么?
听了一阵,李非才知道那人是司徒冲,世家里少壮派的代表,主张与殷莫愁正面斗争。而游仁昊也刚吃过李非的亏,嘴上劝司徒冲不要意气用事,但三句又离不开说要如何对付殷莫愁。司徒冲话最多,话里话外都是敌意,李非细听,刘孚骂了他几句,才把这年轻人的嚣张气焰打压下来。看那样子,司徒冲心里仍有诸多不满。
刘孚又指着女婿教训:“真没用的东西,一个区区江湖唐门就把你唬住!自己打不过,还要我给你出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游仁昊那点小心思被骤然点破,悻悻然低下头。
刘孚是世家之首,朝野人人都知道他是殷莫愁劲敌,既然是敌人,为什么会阻挠司徒冲和游仁昊“冲锋陷阵”?
他们中间摆了一张简单的小桌子,司徒冲仍在赌气,还是游仁昊圆滑,扯着被李非打破相的脸笑嘻嘻伺候起刘孚,先是给老丈人倒茶,又跪到其身后给他捏肩膀,问道:“爹既然决定了,我们就照办,需要我在游社放点消息吗?”
司徒冲瞥了这马屁精一眼,表情像在说你这“叛徒”,变得可真快。
刘孚没有马上回答,喝了口热茶,仰头望了望这树影斑驳,他年近古稀了,能够官场沉浮几十年屹立不倒,是真正的谋大事者。以至于聒噪如司徒冲也不敢贸然出声。
以前一直觉得刘孚老态龙钟,他们年轻人迟早要取代这些老家伙,所以才拉着游仁昊建立同盟。但今天靠近看,没有着仙鹤部服,没有金线紫带,那张沉谋深思的脸也能显出威严甚至狠戾来。
“先不要放消息,时机还没到。”他说。
这话令人费解,李非也听不明白。
“一切听爹的安排。哎,我和司徒就是太心急,这不都是为了咱们嘛。爹就看在我们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跟我们置气。现在我们懂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了——”游仁昊顺溜地话锋一转,“爹是什么时候知道殷莫愁的计划。”
司徒冲虽瞧不上游仁昊,这时也不得不佩服他那张油滑的嘴。
李非听到“计划”二字,眉头动了动,好像有条隐隐的线索浮出水面。在丁府时,李非就问了殷莫愁一个问题:“为什么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在赋闲”?
那时殷莫愁随口扯了些什么“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李非知道那都是借口,糊弄外人的。
刘孚不说话,这时司徒冲说:“难道相爷一开始就知道?!”
刘孚似笑非笑地说:“没错。”
场面静了,司徒冲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孚沉吟片刻。
“自古就有六腊不兴兵的说法。可是殷家少帅却总反其道而行,在寒冬腊月发动战争,比如雪夜入祈州,大雪越三峰山等,到了敌营,不作歇息,马上使用焦土战略,阻断军需。你们知道她拿下北漠大可汗史耶哈部落,是冒多大风险吗?”
冰天雪地,寒夜奇袭。那是对人类绝对严酷的考验。
李非的心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