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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酷吏案(14) 李非再次觉得自己粗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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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感会不好, 是因为有应验的可能。

快到饭点,厨房却没有炊烟,外面围着一群人交头接耳, 李非冲进去, 在目光触到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石化:“林、林姨。”

只见林姨靠着椅背, 头微微垂下,整个人的皮肤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墨。和她最要好的老姐妹张姨紧紧握着林姨的手, 不断摇晃,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张姨断断续续地说:“也、也不知道这怎么了,林姐怎么睡着……”

这哪里是睡着, 是死了。李非不忍心说。

“我来拿二夫人的食盒, 林姐腰酸, 说正好小杰送了筋骨丸,还说你的那份也送她。她先开了你那瓶小的……我出去洗食盒,回来就看见她这样了,动都不动,怎么叫都不醒, 人中掐也掐了……”张姨心里其实已经有七八层猜测, 哆哆嗦嗦地,“她是不是……是不是……”

李非摇摇头:“已经断气。”说着解下外衣铺在地上, 将林姨从椅子抱下来, 又拿出手帕将她的脸轻轻盖上。

张姨“啊”地叫一声, 屁股跌坐, 没多久, 放声大哭。

林姨静静躺在地上,灶台里的火正烧得旺,照着林姨脸上泛青黑诡异的光。李非眯眯眼, 果然就在灶台下、林姨藏东西的小洞里掏出了一瓶打开的筋骨丸。

披袈裟。

该死的小杰送给他的那瓶,他看不上,又懒得带,顺手就转赠给林姨。

“混账东西。”李非将袈裟收走,又扶起躺在地上的张姨,“小杰来过吗?”

张姨:“没、没来过。”

李非抹了把涌出来的泪水,抽抽鼻子:“我还有事,这里您处理一下,赶紧把林姨安顿好,别说出去。丁立水那边我去说。”

张姨脑子都转不过来,愣愣点头应好,接着招呼外面几个老姐妹,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李非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一眼曾经勾起他对家的回忆的地方,咬咬牙:放心吧林姨,我一定会抓到小杰。

小杰住在西院。

正午的大太阳透过稀疏的树叶打在头顶。阴阴暗暗,明明晦晦交错之间,像是参杂着虚假谎言的真相。

“你来了,厨房那边发生什么事?”

殷莫愁站在屋外面,看着里面人声嘈杂。

李非将林姨的死讯说了:“小杰应该原本没想杀我,听到我说是小倩义兄,才动杀念,那整瓶袈裟应该一直在他怀中。”

殷莫愁对林姨之死一时无言,只说:“丁立水他们搜得快差不多了。”

李非沉着声:“搜到什么?”

小小的屋里挤着七八个护院,翻到底朝天,那些被褥啊枕头啊衣架呀全掉地上,但搜查的人仍不死心,争相想在一片狼藉中再翻出点什么来邀功。整个房间被□□一遍又一遍。

殷莫愁:“搜到不少贿赂官员的账本,包括游仁昊那本。小杰没来得及全运出去,丁立水已经收走。他私下告诉我,经过清点,损失最大的是丁府下人的卖身契,包括小杰、林姨在内的所有卖身契都被小杰带出去了。”

“下人们知道此事吗?”

“未知。丁立水不准此事外泄,如此便仍可继续奴役他们。”

护院头子走到丁立水身边:“翻好几遍了,没新发现。”

“那就先这样。”丁立水说,“传我的话,全部人都去找小杰,我要活的。”说罢,问殷莫愁,“殷先生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殷莫愁连动个脚趾头的意思都没有:“他还在府里,对不对?”

“就是不知道藏哪儿。现在最大的可能是密道。密道是他师傅建的,当初怕人追杀,里头埋了机关。”

“小杰有整个丁府图纸,可以利用图纸驾驭机关。”李非说。

“哼,有图纸又能怎样,以为能藏里面一辈子吗,我的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攻进去。”丁立水说罢带着人呼啦啦走了。

因几乎熬了个通宵,殷莫愁眼里布满血丝,忍耐开始席卷上来的疲惫感。李非轻声说:“你去休息吧,晚点我再来找你。”

小倩已经找到,殷莫愁算履行对李非的承诺,至于后面要怎么抓人和复仇,是李非的事。殷莫愁点头,自顾去了。

李非心里暗暗吃惊,心里的疑惑再次涌上来,传闻殷帅武功高强,耐力惊人,能披甲行军三千里,彻夜雪地追敌是家常便饭……怎么熬个通宵就犯困了。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自己:为什么?

天色不早,丁府全员出动找小杰,丁立水誓要掘地三尺,闹得鸡飞狗跳。到夜里,李非在殷莫愁屋外徘徊几次,见灯亮了,才扣门。

殷莫愁真是睡了一下午的觉,刚醒,眼神带着婴儿般的迷糊,穿着睡袍,外面搭件大衣,虚虚掩着领子,一支簪,简单地把长发盘起。她住的是丁府最大的客房,灯台刚点上灯,光晕昏黄昏黄的,她那么懒洋洋,像太平盛世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深宅蜗居,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抱看闲书的某家女主人。

这画面就这么没防备地撞进李非眼里,他咽咽口水,心脏漏跳好几拍。

“没外人时我都这副样子,”殷莫愁解释,“自在。”

这话是没把李非当外人了。

李非:“本来今晚约林姨吃顿饭道别的,还说要切磋厨艺,我看她食材都准备好了。”

把食盒放地上,又说:“林姨这人,今天从主人家省一个梨子,明天捞几块肉,但其实都攒着给干儿子。林姨素菜做得好,不仅形状像荤菜,口感也差不离。面筋做的虎背虾,豆腐做的猪脑花,尤其是粉条做的鱼翅,一般人根本吃不出真假。她这么好的手艺,但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给主人家做鱼翅的时候以假乱真,捞一星半点。这老阿姨,看着贪,其实也都贪小便宜,她胆子真的很小。”

殷莫愁明白李非的意思:“进来吧,我和你陪林姨吃最后一顿。”

李非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默契,提起地上的食盒进屋了。

“厨房那边已经收拾干净,袈裟我拿走了。丁立水这回良心发现,在后门的柴房给林姨搭了灵堂,买了副好棺木,还请几个和尚来念经超度。我刚刚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跟她再说一声,我要走了。都挺好的,现在有张姨几个老姐妹轮流守着,已经通知她儿子,连夜回来,明天就到。

我本来想,她有小杰和儿子,等于俩儿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都计划好了,今晚临走,给她塞点养老钱,知道她不会收,就打算先灌醉她……哎,我已经把钱给了张姨,让她代为转交给她儿子吧,算我一点心意。”

李非兀自絮絮,把食盒打开,菜端出来:“我用林姨平时用的锅铲做的菜。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殷帅别嫌弃。我和林姨这种热爱厨艺的人,切磋时就爱用普通的菜。”

话落,金钩青菜心、杏仁银肺、参麦团鱼、椒盐鸡架、酸菜肚片汤已经摆在桌。

“有酒吗?”殷莫愁忽然问。

“呃……”李非犹豫,心说,戒了曼陀散的人,不宜饮酒。

不宜再碰任何令人心智迷失并易成瘾的东西。

但这话不敢明说,说了怕殷莫愁又生气。。

果然,殷莫愁不耐烦说:“叫你拿酒你就拿。”

李非:……凶悍的女人。

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殷莫愁本来就话少,她什么身份,说出来的都是“君无戏言”。别的女人到这年纪嫁人生子,每天训孩子能训出一篇万言书来,就是个别家里富裕的,父母没舍得孩子早嫁人的,至少也有一二闺蜜,闲来嗑瓜子吃葡萄,说说东家的闲话西家的八卦。

殷莫愁一没耐性、二没同伴,天大的事到她这里无非就是打打杀杀,一柄剑能解决的事,世间万事都显得无聊,没什么好说的,要酒就要酒。

李非无奈笑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壶桃花酿、两个瓷杯子。

“酒是有。可你……你能把持住么。”

“我就喝一杯。”说着,殷莫愁拨了酒壶木塞。

说一杯,她却倒满两杯。原来,她不是自己喝,抬手,念祷词,大意是说会为你们复仇,快忘掉怨恨,不用惦记人间,早日往生之类的,接着手一横,酒洒在地。

“一杯敬小倩,一杯敬林姨。”

她动作念词一气呵成,李非才意识到她在战场也是这样祭奠亡魂的吧。

“军中的酒比这烈得多。”说罢,她才给自己倒,一饮而尽,她未全仰起脖子,下颚与颈部形成流畅的弧度,洒脱、漂亮,美过撩人的月亮。

李非暗暗倾慕,也倒了杯给自己,饮罢,说道:“是比不上军中酒,我的桃花酿香醇爽口。”

可不是嘛,不烈,不横刀立马,只是人间有味是清欢,细水长流,平平淡淡的,却叫人心满意足、回味无穷。

“可惜我不能多喝。”殷莫愁说是这么说,却又去摸壶:“要不我再喝一杯,把王爷的酒细品出味道来?”

李非:还挺善变的。

看上去禁欲的殷帅竟是贪杯的酒徒?不知为什么,殷莫愁刚才豪爽喝酒的样子让李非心醉,连给她夹菜都忘了。果然趁着李非出神,殷大帅赶忙又给自己满了杯,笑眯眯的,趁李非还没反应过来就一饮而尽,饮完,露出得逞的笑容,接着又连饮几杯。

“说好的一杯呢,这都好多杯了。行了,你这几天还喝药,不宜饮酒。哎我说,你好歹一大元帅,不是要军令如山、一言九鼎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你。”李非去拨她的手。

这一触,不小心碰到殷莫愁的指尖,被冰得一个激灵。

李非皱眉,这人是冰雕的吗,都还没冬天,外面套着件大衣呢冷成这样,那要到寒冬腊月可怎么办。

殷莫愁趁他缓神,赶忙又跟偷吃零食的孩子似再饮一杯。

想不到立马横刀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李非是彻底拿这小馋猫没办法,只好软言道:“别看桃花酿口感绵柔,后劲可不小,这是最后一杯,好不好?”

“真小气啊。”殷莫愁凑近这最后一杯酒,贪婪地闻够酒气,舔舔嘴唇,酒入口后还砸吧几下,似舍不得这香气。

看样子她喜欢桃花酿,李非心里窃喜,脸上却故意板着。

他伸手:“好了,杯子还我。”

她唯有将空酒杯递还,李非也干脆收起自己的杯子,一并将桃花酿放回食盒,不喝了,省得这小馋猫惦记。

忽地,殷莫愁嘴角泛起着迷离的笑。

“我幼年习武,冲龄之年随父帅出征,算起来,舞刀弄枪二十年了。扫西域,败北漠,擒敌酋,祖父、父帅以心血熬成强军,将士们用鲜血换来大宁太平。我隐退,不是件大好事吗,说明我朝边境安稳,皇帝用不着我这把剑。”

她微醺了,慢慢悠悠的口气,像老将躺着摇椅上回忆过去,李非就像孩童,听了不着边际的话,不知所措。

殷莫愁:“听过裹尸马革这个词吗?”

李非:“你不会因为我爱下厨就是不学无术么。我还知道虫沙猿鹤,取自《抱朴子》的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他故意说个生僻词,以示自己不是文盲。

殷莫愁:“我说的不是这个成语的意思,而是真正的马革,尸横遍野时,哪来的马革,草席都不够,只能就地挖个坑,埋了。送到他们亲人手里的,只有一纸战报、一点抚恤,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顿了顿,又说:“白起,战国四大名将之首,伊阙之战,以先弱后强、避实击虚的战法,全歼韩魏联军二十余万人。此后征战四方,大败抗秦联军,斩魏军十三万人,淹死赵军两万余人。最后一场长平之战大败赵军,坑杀赵俘四十多万人,为秦国最终一扫六合消除最大的障碍。霍去病,最擅长途奔袭、闪电战和大迂回、大穿插战法。初次征战即率领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杀得匈奴兵四散逃窜,后直取祁连山,封狼居胥。”说着,她做了一个化掌为刀的动作,十分豪迈。

“呵,我们这些领兵打仗的,就是不断在杀人,同时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杀,在这样的循环往复里,漫长的征战中,赢取敌人的尊重与敬畏、赢取大宁胜利和太平。”她适才的豪迈忽然又变成轻缓,“将士的性命在将军的眼里绝不是一个数字,是舍生忘死、奋不顾身,是明知山有虎的勇气与抉择,白起是这样,李广、卫青、霍去病也是这样。”

李非愣愣:“殷帅也是这样吗?”

殷莫愁不答反问:“为冤死的人们平反,从小就怕吃苦、一点风吹日晒都要嗷嗷叫的大理寺卿崔纯选择亲自去外地查案,他是这样。勇气、责任,缺一不可。还有你,为了小倩,不也是如此吗?”

“对不起。”他道歉了,“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

就在昨天,他以为被殷莫愁拒绝时,脱口而出说“自古边疆皑皑白骨,都是你们这些人庆功邀赏的垫脚石”,又说“一个人的生死算什么,千万人在殷帅眼里不都只是个数字而已。”

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她不想的。

她只大步赶回家,李非以为并没认真听他说话,就算听见了,以其大度,也应不会在意。殷莫愁平时话不多,除了应酬和谈正事,寒暄都懒得,有人找话闲聊,只会被她话堵话,今天又是怎么忽然跟他说这么多。

李非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一时之气,她却放心里了。

好一个外粗内细,大巧若拙。

李非再次觉得自己粗陋可鄙、小人之心。

自此无话,殷莫愁不挑食,四菜一汤都吃,要算起来吃得比较多的,有金钩青菜心、椒盐鸡架和酸菜肚片汤,尤其汤,她一个人喝了大半。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从外面传来的动静看,丁立水是真着急了——但连密道在内的整座府邸是小杰师傅一手设计,徒弟要藏个一两天不成问题,找他真是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一顿饭的功夫,李非再怎么磨蹭,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他依依不舍地起身将碗筷收拾回食盒。这时忽然起了阵风,把灯台的蜡烛吹灭。

登时乌漆抹黑。

“我去开门,借点月光。”

“我去点灯。”

李非放下手里碗筷,他记得门在左手边。

殷莫愁穿着睡袍,身上不可能带火种,她记得火折子放在右手边一个立柜。

李非大概是魔怔了,明明感觉殷莫愁好像是往自己这里,飞快地,他抬起手,想装无意地碰她一下。殷莫愁感受到,可能因为光线暗,也没想那么多,拍了他的肩,侧个身:“我在这儿。”她无知无觉地好意提醒,边说边取了火折子。

“哦。”李非羞得脸红,别有用心的手往回撤,竟真因为光线太暗,碰掉殷莫愁的发簪,接着,他就感觉有长发落在手心。

手指穿间而过,软软的,细细的,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李非:……

殷莫愁:……

灯亮,殷莫愁给灯台盖了罩子,以免再次被风吹灭,门也打开,月光流水一样洒进来。

“不好意思啊,我……”

李非居心不良,所以紧张得要命,做贼心虚,怕再吃殷莫愁一个耳刮子,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手劲可不小。

殷莫愁倒不觉得有什么,捡起发簪,摇摇头。

李非有经验了,下意识就把脸一别、脖子一缩,眯起眼觑人。

这一觑,吃惊不小。

殷莫愁没生气,以为是李非无心之失。不仅不生气,看李非这讨打的样子,还失笑起来:“干嘛啊你,我有那么小气吗,你至于嘛。”

至于至于很至于,李非心里默念,画舫上那一巴掌至今他还念念不忘。他到底放下一颗准备挨打的心,正面看殷莫愁,喃喃说:“如果早见殷帅这副模样,我今晚就可以不用吃饭了。”

秀色可餐。

殷莫愁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掩在脸颊,遮断长眉,英气不失,又多了份迤逦。

李非前面是惊吓,后面是惊艳。

惊艳于她的美。不是小溪涓涓荡漾,是月光照在大海的波光粼粼。

灯台有了罩,烛光更昏黄了,朦朦胧胧的旖旎,千回百转的幽暗,李非绝对喝多了,那只名叫任性的狗再次冲破理性的栅栏,像是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目不转睛盯着殷莫愁看。

她的眼睛如清澈泉水,他的耳畔如万马轰鸣。

丁伟这二百五正举着火把跟着几个护院找小杰,路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人:“李师傅,你……”他往前一凑,看见殷莫愁,惊得火把差点没掉,“殷、殷先生你是,我打扰你飞升了吗……”

殷莫愁:……

李非懒理他满口胡言,把他往外踢,说快去找杀你爹的凶手吧。丁伟听了,想起正事来,忙告辞,边走还边一步三回头看殷莫愁,嘴里念叨:“……殷先生要是个女人,定是个绝世大美人。”

殷莫愁听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好嘛,还是喜欢听夸奖的。

“快进去,外面风大。”李非不由分说把她往里推,麻利地收食盒,他这时口干舌燥,唾沫吞了又吞,愣找不出话,只好说,“小杰不是普通人,还不知道什么来历,让他们去抓去,你别凑热闹了。”

“嗯。”殷莫愁从善如流地答应。

李非提着食盒迈出门外,回头:“明天见。”

殷莫愁:“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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