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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回 海宝塔寺浴佛茹毒 香饵悬鱼蚍蜉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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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

兴庆府北郊,海宝塔寺。

佛祖释迦牟尼生日,浴佛斋会。

孟春天气,兴庆府郊外,触目皆绿,水泽四处,大有塞上江南之景。因边疆战事,此次浴佛大典,元昊只携了数十近臣及后宫家眷,着了海宝塔寺众僧做了道场,讲经说法。

元昊衣白窄衫,毡冠红里,身披黄色锦袍,日月图腾交相辉映,顶后垂红结绶,腰间围金蹀躞。身边皇后野利氏外穿锦白交领褙子,内里是红色百褶裙,身披绣着百鸟朝凤的黄色锦袍,头梳桃尖形发髻,高戴“金起云冠”,好一个“茜草染衣光如霞”,光看那衣着便有林下风气,往脸面上瞧,虽是蛮夷女子,丝毫不逊于中原,但见她仪表端庄,凤目丹唇,形容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威严。

寺内住持引帝后及臣子后宫进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为寺内主殿,殿内供奉释迦牟尼三身佛,端座莲台,两侧是十八罗汉。殿内以盆坐铜佛,浸以糖水,覆以花亭。香汤盆内,安二小杓。那盆内香汤即为佛水,是药草煮炼而成,有甘草、百香草、黑豆等,先是帝后二人用小杓舀水淋佛,即饮之。及后是后宫家眷,最后众臣子。待浴佛事毕,住持口中念念有词云:“佛诞令辰,海宝塔寺住持净明虔爇宝香,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上酬慈荫。所冀法界众生,念念诸佛出现于世。”及后,住持净明又引数百僧众反复吟唱浴佛偈,那浴佛偈经得众僧吟唱出来,别有一番宁静悠远之感,听得众人心下一片安详。

元昊与野利氏一并跟随众僧吟咏浴佛偈,正当吟至“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海;五浊众生离尘垢,同证如来净法身”,元昊心内一惧,竟然有摄人心魄之感。他暗自惊道,这是如何?难不成平时杀戮太多,佛祖责怪?于是,端正姿态,继续吟咏……但那心魄之惧越来越烈,竟是到了喘不过起来的地步,饶是那元昊铮铮铁骨,也扛不住这锥心之痛。不由得“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只见那血呈黑紫色,元昊胸中一疼,眼前一黑,当即倒地不省人事。

见大王倒地,先是身边皇后野利氏一声惊呼,及后众人一拥而上,一时间乱作一团。那海宝塔寺住持明净法师乃高僧,深入经藏,精勤不辍,且精通医理。见此状,明净法师急忙喝止众人,附身上前观元昊其状,又抬其手腕,在脉搏上一搭。

“法师,大王这到底是怎么了?”野利氏按捺不住焦虑,不住问询。

“娘娘休要惊慌。”法师遣其左右护法僧人取了那佛水,法师拿出银针在水中一试,并无异样,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唤了僧人拿了干净勺子,取了佛水给元昊灌下,只见那元昊昏迷之中被强行灌下佛水,又呕出几口黑紫色的污血,法师面色渐渐明朗,“大王无碍,赶紧带他去后堂静卧,约两个时辰能转醒。”

“敢问法师,大王这到底是怎么了?”张元向法师深鞠一躬,毕恭毕敬道。

“国师稍安勿躁,还请后堂言语。”当下法师邀了野利皇后、国师张元以及皇子宁令哥后院详谈,那野利皇后因心下不安,念及野利南鸢兄妹二人毕竟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叫上也能护其左右。

一行人到海宝塔寺后院住持禅房,甫一进屋那明净法师便一脸凝重,“禀娘娘,老衲观大王脉象,系中虫毒。我方才疑心有人佛水中下毒,但是观众人饮之皆无事,我又使银针试之,佛水无毒。这恰好救了大王一命。”

“法师何出此言?”野利氏一脸疑惑。

“这佛水系甘草、黑豆、百香草熬制而成,甘草黑豆汤有解百毒之功效,大王所中虫毒,经这甘草黑豆汤调和,毒血都已经吐出,体内剧毒已解大半。待我再开几味药方,调和脾胃,不日即可痊愈。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但是,这是何人下毒,毒又下于何处?”张元眉头深锁,想不到这戒备森严的禅院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下毒人直指大王,异常凶险。

明净法师头微微一摇,“何人下毒老衲确实不敢妄言,但是,观大王症状,我怀疑大王被一种叫做火炽蚁的虫子咬过。”法师说着将元昊手臂处的袖子掀开,只见近手腕处有灼伤的痕迹。密密麻麻起了几层水泡,概是那甘草黑豆汤的关系,这些水泡都有干瘪的趋势。

“火烧的?”野利皇后倒吸一口凉气。

“不,这伤口看似火烧,实则为火炽蚁的咬痕。这火炽蚁是我大夏乡村农忙时常见的有毒昆虫,含剧毒。但是毒性发作并不快,被其咬伤,伤口就这样呈灼伤状,被咬的人感觉也是火烧火燎,很像是被火烧过,一两个时辰之后,伤口处会起密密麻麻的的水泡。这些水泡内都含剧毒,如果不及时解毒,被咬的人有性命之虞。大王之所以能够持续那么久没有毒发身亡,概因为他礼佛时喝了佛水,解了部分毒性,延缓了中毒的时间。”

“大夏乡村?这么说,这些火炽蚁很有可能是我大夏内部的人放出来的?”野利南鸢蹙眉道。

“什么人放出来的,老衲具体不知。对这下毒之人也不能妄自揣测。”

“法师,这火炽蚁的毒性好解吗?”

“属于寻常虫毒,并不难解。用这甘草黑豆汤即可清除体内毒素。”

野利北笙点点头,对着哥哥说道,“哥哥莫急,妹子直觉这下毒之人应该就是大夏周边的农人。所用之毒,都系农人能够直接获取的毒,刚刚法师也说,火炽蚁系农忙时常见的虫子;而且这虫毒并未有特别难解之处,想想这些农人也不太可能接触到更为复杂的毒药,所谓靠山吃山,他们也就是靠这个环境获取最基本的毒药来害人。”

张元虽痛恨野利北笙,倒是赞同她的观点,不住点头。此时,有侍卫敲门而入,在张元耳边窃窃私语,张元面色阴阳不定,待侍卫离开,张元舒了一口气说道:“野利大小姐言之有理,而且这帮农人应该还会再来。”

“哦?”众人都望向张元,神情紧张。

“探子刚刚来报,在我夏宋边境几个城市,均有张贴榜文,‘有得元昊首级者,赏钱500万贯!党项人献元昊首级者,赏银加倍。’看来这边境的宋兵又出了新花样啊。对方想借我们内部人之手,对大王不利。真是可笑,区区农人,怎可能谋取大王首级?”

“现在毒是下了,他们还没有获取首级,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野利北笙看着哥哥眨巴眨巴眼睛,“哥哥,这个全靠你了。”

海宝塔寺外。

虽地处偏僻,但受了寺庙香火旺盛的影响,浴佛节,这周边方圆几十里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路上大小寺庙皆有浴佛活动,这皇帝在大寺庙礼佛,这百姓便在小寺庙学样,好不热闹。

北郊一路,皆有售卖佛水、乌饭等小贩,虽西夏地处塞外,但熙来攘往,丝毫不逊于那汴京城市。

突如其来一队官兵,令街道两盘商贩好不惊慌,众人忙询问何事,皆言不知。

在角落里有一对男女,神色颇为紧张。

“哥哥,你瞧这队官兵来得蹊跷,也不像是有所准备,莫不是海宝塔寺有什么风声?”那番装女子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臂,手指不住发抖。

男子对着她点点头,面色有些潮红,“走,跟上。”

说着便牵着女子的手,跟在那队官兵后面。果然,这队人马往海宝塔寺前行,皆神色凝重。

到了门口,部队并未急着进寺,而是团团围在寺庙周围。

兄妹二人观那海宝塔寺,端地好大的一座寺庙,站在门外便看到镇寺之宝——海宝塔,重重叠叠地矗立在中央,露出宝塔的上半截部分。

今日皇帝皇后并一众大臣来此浴佛,寺庙里原本装饰一新,此时兄妹二人往里探头,却发现这寺庙早上的红黄装饰都撤了下来,一派朴素景象。二人面面相觑,心下狐疑。

“军爷,这寺庙里出了什么事儿?”那女子寻了一个机会,悄悄向队伍外围的一位兵士询问道。

“我哪里知道什么事儿,突然把我们都招了过来。”那兵士不耐烦地说到。

“今日不是听说大王和皇后娘娘在此礼佛么?你们也来伺候?”

“伺候什么?都闹出人命……”

“说什么说,闭嘴。”那名兵士旁边的同伴狠狠插了一句嘴,打断他的话。

“人命?哪个的人命?劳师动众的?”

兵士不再搭话,不一会儿功夫,这队人马乌泱泱都进了海宝塔寺。

那对兄妹相互看了一眼,对视着点点头。

是夜。

海宝塔寺墙头赫然出现两个黑色身影,先是围墙环视一圈,发现寺内并无重兵把守,那二人跃过墙头,猫腰前行,在寺内拐了几个弯,终到了后院。

但见后院皆染白色灯笼,一派凄清景象。那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稍露喜色。但是,李元昊到底在哪个禅房?二人心内疑惑,也不敢贸然行动,一时间便在院子中央茫然失措。

正狐疑间,只见后院入口处娉娉婷婷走来两位侍女,手中捧着食盒,往禅房深处的一条小径走,二人将心一横,紧紧跟着两位侍女往里走,侍女拐了几个弯,捧了食盒来到另一僻静禅院,院内仅一扇门,侍女推门进入,二人只见屋内影影绰绰。

黑影蹲于窗下,不一会儿侍女送了食盒便退了出来,二人捅破窗纸,只见屋内装饰相当古朴,一床一柜一几,并无多余家具。屋内一女子守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人,看那身形,颇有大王模样。

不经意间,那女子抬头,黑影心下一惊,慌忙缩头。但也看得分明,那女子眉心一点红痣,好不俏丽。瞧那通身的气派,虽然素净衣着,但是外套上的绣花,一看就是皇家的配备。想必这就是盛传的野利氏皇后,除了她哪里还能找出如此绝佳的面孔来。这野利皇后倒也大胆,竟然没有随从把守,独自一人在此屋内,那床上之人想必就是李元昊了,看来这李元昊真的是凶多吉少,否则,哪有皇后把持在此的?

那二人已然认定屋内的绝色女子便是野利皇后,那之后的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二人有心欺那野利皇后不会武功,大着胆子一把将窗户推开,一个纵身跳入屋内。黑衣人之一亮出刀斧,不等那“野利皇后”叫喊,劈头盖脸便砍了下去。二人原本以为“野利皇后”的血会溅自己一身,却未曾想到“野利皇后”一个转身,闪到他们后面。待二人回过神来,一根长鞭已然卷入二人腰间,那女子手腕轻轻一掀,看似轻松,却力拔千钧,竟然将两个人一并摔倒在地。

待二人探身将起之时,一柄寒剑已横在颈项之间。

定睛一看,这拔出寒剑的竟然是床上的“李元昊”。

那“李元昊”与“野利皇后”对视一笑,“你们也不冤枉,已经是今晚上钩的第三拨了。”那李元昊附身将黑衣人面罩扯下,并且在其身上一阵乱摸,摸出一张告示,告示上的内容正是白天侍卫交给国师张元的榜文内容。

“要取大王的首级,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真是蚍蜉撼大树。”那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子巧笑倩兮,隐约露出两个小梨涡,黑衣人之一的男子看得竟然有些心旌摇晃。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黑衣男子尚还嘴硬。

“哥哥,他说要杀要剐都听我们的。”

“那好,我今天就活剐了你。这位姑娘嘛,哎哟,是姑娘还是姨娘,我也看不出来了。粗是粗了点,拉去军营……”

“哥哥,你又不正经了。”那女子一跺脚,脸红了。

“拉去军营当烧火婆子,妹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黑衣二人心下一阵紧张,“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我兄妹二人落入你们魔掌,也早有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

野利南鸢扔下寒剑,猛然出手,一手捏住一人面颊,竟然生生将二人口中毒牙捏断,然后手指一掰,将毒牙生生抠了出来。

“就防着你们这一手。”说着他收回双手,唤了左右侍卫,将这二人拿了。

西院禅房内,元昊与张元。

显然一场中毒风波之后,这元昊体力尚未恢复,唇齿、面颊尚有余毒未清的乌青之色,说话绵软无力,但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不减。

“大王,刚刚侍卫来报,野利兄妹二人今晚已经抓了第三拨要取您首级的人了。”

“正所谓‘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500万贯,党项人加倍,如此大的诱惑自然有人铤而走险,更何况,我病危风声已然发布出去,取我项上人头难度大大减小,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宋人向来喜用诱降赏格这一套,真是小看了我党项族人。”张元在旁咬牙切齿。

“边境之地历来受战争侵扰,百姓不堪其害,民不聊生,横竖活得不舒坦,还不如铤而走险,得手便是一劳永逸;不得手不过丢了性命,你道这些人在意什么,他们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什么都置之度外了。”元昊叹了一口气,“妄自我被族人称为大王,称为英雄,我族人却要以取我首级来换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张元,我这心内惭愧啊。”

听得元昊此言,张元心下一酸,“大王,您这是为了我大夏基业,当下的贫苦也是为了日后的安居乐业啊。今日他们前来取您首级,那是一时糊涂;若非有您,他们便是宋人口中的番人,为奴为婢,何来今日之自由?”

元昊摇摇头,“国师休要安慰于我,传我命令,凡今日获罪者,皆不累及家人,留全尸葬之。”

“大王圣明。”

“另外,传令下去,明日起在边境众城内一律张贴,‘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我倒要看看,这个屁股刚刚做到陕西经略安抚使位置上的老家伙有什么能耐。”

“两贯?这……”张元听得夏竦的“身价”,话未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探子来报,赵祯在泾源、鄜延都布下精兵强阵,要大干一场。那刘平之子徐硕,任刘平旧职,目前在金明寨。鄜延路主使是范仲淹,泾源路,则是你最忌惮的韩琦。”

韩琦?!

张元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好似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不知夏竦这诱降赏格是否奏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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