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爷爷奶奶的手艺 做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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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光长得又白又美又清秀,还又巧又能干,酿甜酒、腌豆腐乳、晒黄豆酱、摊米皮、搓汤粑、炒山芋角、蒸米发糕和荠麦发糕、腌腊鱼腊肉、灌香肠、风干鸡、风干鸭、腌萝卜菇子、用晾干的萝卜丝和腊白菜丝撒上黑芝麻滴菜籽油揉成香菜,做干黄花菜、干笋、干豆角、干蕨蕨禾子,洗山芋粉、葛粉。别人家舍不得用蚕豆做酱,省吃俭用的奶奶每年做一点蚕豆酱,好让全家人在贫苦的日子里享受一下奢侈品。
奶奶一年养一到两头猪,养猪,用她的话说,是“贡猪”, 不少忙活,像贡养一样。成天打猪草煮猪食,用打来的猪草煮的猪食,发着刺鼻冲脑壳的气味,热乎乎地用木桶提着,赶紧去喂。喂到年底,好肉卖了,自己家只留下猪头猪脚猪下水。
奶奶还会剪鞋样子,做鞋,不过这些,我不大感兴趣,不如吃的给我印象深刻。
奶奶做的粑,样子秀巧,厚薄均匀,皮焦脆光溜,还不开裂。黑芝麻的糖心,撒一点干桂花,或撒一点用剪刀剪成细丝再切得像针尖一样细的橘皮,口齿只感觉有香味,没有渣滓。妈妈一见奶奶做的粑就爱了,跟奶奶学手艺,回去自己做一次,叹一次没有奶奶做的好。
中秋节,奶奶一早起来就开始准备,黑芝麻、干桂花、白糖、红糖、糯米,洗、炒、磨、包,晚上要汆汤粑吃!
干桂花、芝麻在舂臼里捶打,混合的香气飘散,小叔说,“等一下我能吃十个。”小姑说,“打个赌,吃不下去十个怎么办?我到底要看看你能吃几个。”
等到汤粑终于下了锅,小叔和我都贴着锅台沿站着,眼巴巴地继续等待。等到白白胖胖的汤粑鼓着圆肚子漂起来,奶奶给我俩先盛上。奶奶做的汤粑,份量十足,一碗只够盛一个。
爷爷帮着奶奶忙活了一天,这会儿才得空,坐在小木凳上歇一歇,拾起还没来得及收藏起来的蒲扇,在胸前微微摇着,歪着头调侃他的老么(最小的)儿子,“好[hǎo]吃吗?”
小叔咽下一口,“好吃。”连边带馅再咬上一大口,使劲点头。
“好[hào]吃吧!”爷爷笑的嘴可大。
小叔的嘴被汤粑塞满,舌头用力地翻着,再塞不进一个字。
我吃了一个,小叔吃了三个,都吃不下去了。
如果我吃坏了,或冻着了,头疼,身体难受,浑身乏力,想吐,奶奶就给我掐寒筋。奶奶说,“你肯定是搞寒了,”一只手把我牢牢捉住,另一只手伸到我背后的衣服里,大拇指和食指贴着我的背使劲往里抠,要掐我左边肩胛骨靠里的一根筋,我疼得受不了又跑不掉。她用力抠啊抠,终于探到了背部深处那根筋,“你看看,寒筋都涨得这么粗了!”猛地一掐,“咯噔”一下,伴随着那里急切的一胀一疼,我顿时觉得一阵舒服。奶奶再去探右边对称的那根筋,又是“咯噔”地一胀一疼。两根寒筋掐过,我立时觉得头不疼了,胃里也不难受了,浑身轻松。
爷爷如果不舒服,奶奶就让他趴在床上,掀起后背的衣裳,露出脊梁。奶奶侧身坐在床沿上,一个白瓷的鸟形小油壶放在床边,里面有一点香油,在青阳,香油是指菜籽油,奶奶捏着一柄白瓷的小汤勺,淋几滴油在爷爷背上,轻轻地将油推散,慢慢地细细地在爷爷背上刮,一条条一道道地刮,直到脊柱两旁刮出两条平行的红色竖杠杠,爷爷就觉得人整个地轻快了。
爷爷性子慢,奶奶急躁,大家还说,爷爷老实,不如奶奶精明会算计。奶奶老了以后也经常说,“我以后肯定比你爷爷早死,我性子急,操心命,你爷爷性子慢,不操心、不算计的命嘛。”我妈也说,爷爷德性好,最有耐心没脾气不发火,是个忠厚人。
爷爷早年当生产队长,带领生产队队员栽秧。每年栽秧多出来的秧苗,都放回秧垅子里留着,以备将来耘草的时候发现哪里没有活棵,好补缺,如果没有需要补缺的,那时再拔了扔了不迟。这些多余的秧苗年年都要拔掉,因为爷爷他们栽的秧,没有发现一个不活棵的。这年,又多出三把秧把子,队员就随手丢在田缺里,省得回头再麻烦拔掉。按事后一些老村民的话,“汪纪松是个梗道人,肯定得罪了人。”丢秧把子的事被人告发,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爷爷被判坐牢两年,出来的时候,瘦得脱了形,吐黑血,在里面染上了严重的肺结核病。
我也一直以为最亲爱的爷爷老好人一个,不是很能干,是没心机的庄稼汉里最平庸的, 更不如奶奶精明强干,可是后来我发现,爷爷最踏实最能干,会很多手艺,在我知道的所有的农村人里面,会做糖、做豆腐的,唯一只有我爷爷一人。爷爷家的收入,除了春夏秋从地里刨出来的,冬天在家里做糖做豆腐出售或物物交换,是最主要的来源。
每年冬天,爷爷奶奶家是村子里最忙的一家。
天气渐冷,爷爷开始操持,柴火垛码在厨房前的小场基上,大石磨抬在厨房中央。厨房南头靠着西墙的大锅台,只有冬天做糖做豆腐才专门启用,上下里外清理洗刷干净。豆腐架子搭在厨房后院,各种制作工具在旁边排开,豆腐箱,木棍,大的棉包袱布,大木桶,小木桶,木桶舀子——桶状的身体和瓢状的把手,大木盆,大圆铁瓢,大小葫芦瓢,粗笨的大水缸,细腻精致些的细高瓦缸,乌杆黄点的秀气戥秤和小秤砣,打狼棒一样粗、满身银星星的大木秤带着大铁秤钩和大铁秤砣,大石头,大木棒,压豆腐的木架子,大蔑箩,跟水缸一样粗、半个水缸高、编的很稀疏的花篮,好几个大木桶里面都泡着胖胖的黄豆,等等。
在厨房中央推着大石磨磨黄豆,二叔推的最多,小小的个子,围着石磨转圈,能转一整天。我窝在一旁的火桶里看着他,他只穿着一件白布的单褂子,黄军裤,黄军鞋,低着头身体前倾,脚下急步生风近乎小跑地转着圈,把磨推得飞转,酱黑的脸上含着憨而喜悦的笑容,一口白牙,自诩自己很厉害,比得上腿上拴着四个甲马的神行太保戴宗,能“足不出户,日行千里。”累了,他就直起腰,大跨步地慢走,还是笑嘻嘻的露着雪白的牙齿。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孩子们的长成,二叔磨了三叔磨,三叔磨了小叔磨,后来几年,我也吵着要上去转几圈。奶奶家的孩子天生有这个本领,如果不围着石磨,原地转一圈就晕了,如果随着圆心固定的石磨一起转圈,怎么转也不晕。有时候同村或亲戚家的小青年来了,想帮帮忙,把木扁担做成的磨把横挡在腹前,绕着磨走不了几个圈,就开始作呕,放下磨把,身体往一边倒,踉踉跄跄脚下几个趔趄,倚着门扶着墙才能站稳。
盛清水的小木桶从厨房顶正中的主梁上吊下来,桶底有洞往下漏水,恰到好处地滴往磨盘中央的圆孔里,二叔-边转圈,一边伸手把磨盘上的黄豆堆往中间拢一拢,豆堆一点点减小,豆粒不急不慢有序地落入圆孔。白白的带着豆腥气的豆渣糊从上下磨盘的缝里挤出来,白白的弧线弥散,逐渐糊满下方的磨盘,随着重力的作用,一块块落入下方地上张开怀抱接着的硕大木盆里。
时间差不多了,要烧水,三叔挑来两大木桶的水倒进去大锅里,只有大半锅。小姑抱来茅草,又抱来劈柴,在大锅台灶口堆好,送三根劈柴到锅洞里码成一个“大”字,将茅草或松毛须子填进“大”字中间的空隙,划洋火伸进去引着茅草或松毛须子,茅草或松毛须子再点燃劈柴。
爷爷已经在大锅的正上方,从屋顶上吊下一根粗麻绳,下方系着大铁钩,铁钩勾着一个木十字架,木十字架两根木条的四端各有一个圆孔,大棉包袱布的四角从四个圆孔里穿过,系在木架上,形成一个大布兜。大锅里的水烧开了,爷爷用木桶舀子舀出大部分开水,倒到锅台旁的大木桶里,备用。
二叔和爷爷,一个扶十字架,让布兜一面倾斜向下张着口,一个用葫芦瓢把磨好的豆渣糊舀进布兜,布兜马上垂下一个胀圆的大肚子,乳白的豆浆柱哗哗地淌下来,进入大锅。
爷爷把备用的开水浇了两瓢到布兜里,手持干净的木棍在布兜的大肚子一阵搅拌,洗豆浆。
二叔双手把住十字架木条的相邻两端,双臂一上一下节奏均匀地摇动十字架,布兜胀圆的肚子滚动起来,摇豆浆。
二叔累了,就换爷爷,爷爷比二叔高,摇的手法也轻松老道娴熟很多,待布肚子下的豆浆流变得细细的弯弯曲曲,爷爷又往布兜里浇上两瓢开水,再拿木棍搅拌,再摇。
反复几次,备用的开水用完了,洗出的豆浆渐渐淡了透明了,爷爷站上小板凳,把沉甸甸的布兜的四角从木十字架上解下来。
大铁秤的钩子借用过来,系在十字架的中间,爷爷把布兜的四个角,左一下右一下,轮流交替,搭在铁钩上,再缠绕几下,无需打结系扣,潮湿与粗糙使布与布之间产生足够的摩擦力,布兜被封了口,牢牢勾在铁钩上。
爷爷与二叔各占大锅台一边,踮着脚,身体倾向大锅中间,青筋尽现的四只手,紧紧抓牢布兜的大肚子,相合配合,交替用力,挤豆浆。他们咬着牙,使劲地把剩余的豆浆挤干净,可不舍得有一滴的浪费。
其实一滴一粒也没浪费,豆渣也物尽其用。加一点小白菜末和辣酱炒豆渣,鲜美可口;像腌豆腐乳一样制成的臭豆渣,别有风味;还有猪栏里的一大一小两头黑毛肥猪,大的是指靠它资助过年的年猪,小的留待明年过年,多少豆渣也不够填满它俩吧唧吧唧的大长嘴。
“天下三大苦,打铁撑船做豆腐”,我那时候不知道做豆腐是三大苦之一,我觉得挺好玩。
爷爷又发出指令,“小巧子,架大火。”
小姑坐在厨房灶口前烧火的专用小矮凳上,用火钳把劈柴一根根夹进锅洞里,在灶膛里又排成错落有致的空心火堆,灶口吐出了火舌,灶火掩映加上烘烤,小姑圆鼓鼓的脸格外的红通通。
“小姑,我来帮你拨火。”
“小伢晚上不能玩火,小心到了大通荷叶洲。”小姑说。
“小姑,为什么到大通荷叶洲?”
“小孩晚上玩火要尿床。”
“为什么玩火要尿床?”
“荷叶洲,就是,火夜洲,你听不懂啊?荷叶洲的水最多,你尿床不也有许多水嘛!哈哈哈哈。”小姑笑了。
爷爷又催,“小巧子,快架大火。”
“就是你这个小吉,你家佬佬让我架大火,你还在这里挡事绊脚的!”小姑抓起一大把松毛须子塞进锅洞,匆忙将头凑近了,鼓着腮往里吹风,锅洞口一条火舌往外一舔,“哎哟!”小姑一巴掌扫在自己额头,一阵焦香,火舌舔去了她的一撮刘海。
“咯咯咯咯……。”把我笑得前仰后合。
爷爷先前已把一块白石膏放入锅洞里,烧了许久夹出来,石膏发黄发焦,晾凉。量石膏,这个工序必须由爷爷自己亲手完成,多少豆子加多少水点多少石膏,爷爷心中有数。爷爷蹲在大锅台边,用戥秤称出适量的石膏,放进石臼里,拿石棒捣碎再研细,备用。
爷爷此刻一步也不离开大锅,密切注视着锅里豆浆的动静,时不时地用大长柄的锅铲抄锅底搅动,要不然,豆浆粘锅,结出太多的豆腐锅巴,出豆腐就少了。最怕的是烧糊了,做出来的豆腐可就全是烟熏味。好在爷爷做事仔细把握准确,一次也没糊过。
豆浆的面上开始星星点点翻腾些小小的鼓包,爷爷让小姑赶紧减火。文火上的豆浆缓缓地完全烧开,《西游记》里,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琼浆玉液,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乳白的波纹柔和地翻动,甜甜的醇香袅袅,弥漫满屋。
如果不捞豆腐油,现在就可以舀豆浆了。
爷爷一般都会让小姑用小火多烧一会儿,待豆浆表面有点皱纹起皮,先捞上两三张豆腐油。
好几天前,在门前坎下大场基与桑园之间的路边,爷爷从一篷细竹子里精心挑选,砍来小手指粗、上下均匀的细竹棍子,切成比大锅直径稍长,刮光溜,洗净晾干,又弹又韧,奶奶用红头绳系了一小捆,放在那里。
哪里都有我,我推了十几圈磨,烧了二、三把火,现在我要捣一棍子,捞豆腐油,我也喜欢。
我两条胳膊刚好架在锅沿上,从爷爷手里要过细竹棍,一只手在后面,从下方握着竹棍,贴着锅边插入豆浆往锅中央送,另一只手稍往前,从上方压着竹棍使之保持弯曲,竹棍在两手配合下沿着锅底的弧度前行,待最前端末梢到了锅沿对面,前方上面的手慢慢放松,竹棍缓缓绷直,下面的手轻轻抬起,竹棍露出,将豆浆液面一分为二,一层透明的皮随之揭起,稍一停留,几滴奶白浓郁的豆浆在豆油皮半圆的底部滴答滴答。
爷爷小心翼翼地将挑着豆油皮的细竹棍接过去,插到锅台后面墙上的一排孔里,晾上。
小火继续熬一会儿,爷爷揭了几张豆油皮都晾上了,在墙上整齐地排列着,像一面面塑料薄膜的半圆形旗子。等明天早上,豆油皮就能晾到半干,奶奶把它收下来折叠成九十度角的扇形,十张穿成一串,除自己家留下必须的外,或卖,或送亲戚朋友,做糖水蛋时放上一张,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也是做月子的产妇上佳的补品。
豆腐油攒的足够了,或有起锅后成形不好的豆腐油,就卷豆腐棍子。一张豆腐油起锅后,手指底下多次捻动,竹棍在转圈,豆腐油全部缠绕贴合到竹棍上,需要五六张油才能卷成一根胡萝卜粗细的豆腐棍子,也插在墙上晾干,待过一阵子彻底干透,爷爷拿菜刀贴着竹棍划下去,剥下猪大肠一样的豆腐棍子,可以较长时间贮存。待用时,切成滚刀块与五花肉一起红烧,豆腐棍子比五花肉还软还香还好吃,也是许多人家年夜饭和正月待客的必备菜。
爷爷照例忙里偷闲,往锅洞灰里扔了一根山芋和一头大蒜,物质匮乏的日子里,这些食物是我的专享。不过锅洞灰里焐的山芋和大蒜飘散的香味,今天没往常那么吸引我了,趴在大锅台边等了半天,我等的主要是豆浆,豆浆终于来了。
爷爷先舀出一瓢,倒一些到我的碗里。我让奶奶放上白糖,让奶奶喝,让小姑喝,让二叔三叔小叔喝,大家好像都看过电影《上甘岭》,掌握了坑道内全连官兵轮流共吃一个苹果的技巧,让过一圈,碗里的豆浆没见怎么少,香香甜甜,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