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吃冰棍发了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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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有句老话,“大巴二甩三尖头四孬子”,形容一家子兄弟四个,老大一般巴头巴脑,老二凡事不计较,老三精明会算计,老四则单纯老好。这话形容叔叔们,除了大巴不准,因为大叔一点也不巴头巴脑,其余都很形象传神。
二叔汪立发,四个叔叔里面脾气最软的,长相憨厚,为人做事也憨厚,个头最小,小鼻子小眼小脸,嘴巴小巧而娇嫩,可是眼如精豆,心底里特有数。
夏天夜晚在门口坛上,他带我躺在竹床上,指着天上的银河和牛郎星织女星,讲牛郎织女,讲王母娘娘头上的宝簪与天河。还有瞎子奶奶吃糖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重复讲,讲一次笑一次。讲的最多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每次讲故事的开头都讲它,每次我都跟着一道重复,每次我都嘎嘎嘎地笑得像一只刚会叫的鸭子,二叔笑得像牛,他的笑是低声的嘿嘿嘿,不像我,放声大笑那么恣意。
二叔是家里唯一一个会编竹器的人,他没有跟谁特意学过,只是看过请来的竹匠师傅编,在一旁看一遍就会了,抛出的竹篾又薄又匀又光,用来作固定和支撑用途的大竹片,经他手用火一烤,鞣弯的恰到好处,鸡罩、花篮、笸箩、小摇篮、稻箩、簸箕、撮箕、筲箕、粪箕……各种竹器手到擒来。
二叔在稻田里养的鲫鱼,能长到六两重,比我脚巴掌还大。
他到二十八岁才娶了小八岁的二婶洪晓荷。爷爷奶奶在上坡给他盖了三间的新房子,新房没有鹊尾、马头的山墙以及房间里的木板墙与地板,只是红砖与大红瓦,少了好多的美感与风味,打了一套家具,承担了一半的债务,二叔二婶与爷爷奶奶分家单过。
小小的二婶还没学会持家,头些年,二叔一年到头辛劳操作,挣的没有二婶花的和送出去的多。
三叔汪立新,瘦体宽衣细眼薄唇的白面书生。七十年代末他在陵阳中学读高中,住校,一个月左右回家一次,周六放学后很晚才到家。周日一清早我还在被窝里,就听他站在门口清冷的坛上,用青阳腔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朗读课文,“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zei)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还读“懒婆娘的裹脚(jio),又臭又长……”。周日晚上,他再带上奶奶给准备的瓶瓶罐罐的咸菜和一两元钱,与从附近村来家里等他的两三个同学,一起摸黑回校。那时高中只有两年,高二毕业他没考上大学,也没有复读的概念,直接回家务农。
寒暑假里我在湿湖逍遥,天堂一般的日子,怎么会想起有作业呢,所以临开学头一天,第二天爷爷就要押送我回千金矿了,假期作业才写了个名字。最后这一天之内,鬼画符似的把作业本空白处涂了个差不多,可是,有几道穿绳子的智力题,需要文字详细叙述解题步骤,我心急火燎,麻绳在手里乱成一团麻,急得要哭。
急时雨高才生三叔,人性同情心的一面熠熠生辉,拿来塑料烫壶、茶缸、暖壶等五六个有把手的东西,在饭桌上一溜排开,加上我俩的四只手,千回百转,曲里拐弯,按要求把绳子穿了过去,又一字一字地教我把过程写上。划拉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险!”三叔薄薄的嘴唇向两边绽开,清秀的脸上笑意荡漾,“嘿嘿嘿。”妈妈说,三叔的长相和笑声,与我爸爸最相似。
三婶香子与三叔同岁,是本村的姑娘,数一数二的漂亮精明能干会算计。三叔高中一毕业,老早就看上人家了,奶奶一做饭,他就围在锅台边,缠着她别忘记托人去说媒。
爷爷奶奶在老屋下坡,伐掉了一片竹园,盖了三间新房,打了一套家具,三叔三婶结婚,承担了一半的债务,分家单过。
三叔种田,稻子亩产总比其他人的高。一本绿皮的《水稻种植技术》,书皮都被他磨白翻烂了。去年爷爷、小叔和前面坡上汪纪林家的亩产是六百斤,三叔家亩产八百斤,今年他们亩产八百斤,三叔亩产一千斤。奶奶半吹牛半谦虚地说,“你就跟着学也赶不上他,他就会讲究科学种田。”
三婶老说,“小吉小来最讨人喜欢了,长得又甜,我到队里大场基上晒稻、看鸡,她也在那里玩,我给她扎两个小辫子,不晓得多好玩。”他们结婚分家后,每年暑假里会有一天,三婶一早就上坡到奶奶家来问我,“小吉今朝不到哪里去吧,那我就杀只鸡,晚上你下来吃饭。”
晚上三婶做好了饭,三叔已把小饭桌和小竹椅摆上了他家门口的场基,其实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奶奶家离三婶最近的厨房边的卧室里,单等三婶站在她厨房后面,冲上面喊一声,“小吉,来吃饭啦。”
我马上答应,“哦,来着。”
围着小饭桌只有四个人,三叔、三婶、我,和一个小毛孩,抱在三婶怀里的汪娇。国宴标准四菜一汤,青辣椒炒豆腐干,猪肉丁毛豆粒,煎茄子,西红柿鸡蛋汤。毛豆、辣椒、茄子,都是田埂上种的,三叔干活回家时新摘下来,现剥现切现炒,鲜的来!
最诱人的还是蓝边碗盛着的红通通、亮晶晶、芳香族气体四溢的红烧子公鸡。但是,她把我最爱吃的鸡肠、鸡脖子、鸡头都留给了自己,上来就在我堆了尖的喷香的新稻米饭上,盖上两只大鸡腿和五六块鸡胸肉,你说急人不急人!
依奶奶家民主评议,姐妹妯娌里,我妈做饭技艺第一,三婶第二,大概率是因为我妈年长,大家帮着三婶谦让了,要不然可能我妈是第二。
一清早,三婶把汪娇送到坡上边的奶奶屋里来,与二婶、莲子姑、金枝姑、桂花姑,十几个大姑娘老少大么奶奶,两只胳膊左右挎着两个硕大的竹篮,装的满满的茶叶、鸡蛋、老母鸡、子公鸡或蔬菜,一道走路上青阳县城蓉城镇去卖。
汪娇刚会走路,我在家带她玩。
中午奶奶做好了饭,叫,“小吉,叫你老爷来吃饭”。
现在家里我已经不是地位最末的一位了,这个位置给了汪娇,我回头立刻把任务传达给下一级,“小娇,去叫老爷来吃饭。”
汪娇得了令,摇摇晃晃地走去堂屋,奶声奶气认真地喊,“老爷!老爷!”没人答应。
一会儿汪娇摇摇晃晃地回来,两只小手插在白纱短裤的裤腰里,我问,“老爷呢。”
汪娇抬头,“老爷不在,”两只小手从腰间拿出来,一摊,“一滴都不在。”
实在是太难找了,啧啧,一滴都不在。
吃过中饭不久,三婶就来接汪娇,奶奶诧异,“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卖完了?”
“卖完了,不卖完了能家来啊。”
“价格怎么样?”
“还好啊。”三婶微微笑着挺得意。
奶奶也跟着笑了,怪不得平时奶奶提及三婶,脸上总是带着不由自主的骄傲。
小姑大半下午回来了,两个篮子空空的,东西也卖完了,一回来就抱着陶泥大茶壶,对着壶嘴大口喝水,奶奶又问,“卖的价格怎么样?”
“一般话。” 小姑抹了抹嘴角的水,说,“不如香子卖的价格高,她家来最早,卖的价格还最高。兰香和莲子降了价,东西也差不多要卖掉了。其他的人还有没卖掉的,估计还要降价。”
等三叔一起上学的几个高中同学里,有一个人别有用心,家里是响当当的“万元户”,看中了小姑姑汪巧子。
有一天奶奶特意问三叔,“国庆,小满子,小发子……”三叔就在面前,奶奶就是叫不上来三叔的名字,笑了,“当你个亲娘来着,把家里人所有名字喊一遍,还没喊到要喊的那个人。”
三叔说,“干么事?”
“你那个同学,他妈妈托人,来讲小巧子,你格同意呀?”
三叔一语道破天机,“他妈妈怎么认得我有个妹妹?还不是他自己看中了,肯定跟小巧子也讲好了,你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奶奶微笑不语,事情也就这么个事情
也在奶奶伤心的哭嫁中,大叔背着小妹妹,小妹妹又在他背上呜呜地哭,走出了东厢房她的闺房,走出老屋,走出场基,走出好远,大叔才放下她来,她与迎亲队伍一齐走了。
小叔汪立满,只比我大六岁,是我懂事以后,相处最多的长辈,他对待我好像是爷爷的翻版,无条件的爱护。
冬天,唯一的水果是荸荠果子,实在是冷,小叔不愿意下田,荸荠果子还在田里,已经成熟好多天了还没收,爷爷催了好几次,小叔懒懒的没动。
周六我刚到,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叔站起来,到后院背上锄头,“走,小吉,我抠荸荠果子给你吃。”
我跟着小叔来到田边,十二月,潮湿的江南寒风嗖嗖,我穿着红衫罩着的棉袄,腿上毛裤,脚上棉鞋,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蹲在田埂上等着吃荸荠果子。
小叔在田埂上脱下半旧的黄军鞋和袜子,挽起衣袖和裤脚,赤脚下田,田里水已经干了,黑黑的烂泥没过了脚脖子。他先拿锄头挖了几下,几个大土块翻了过来,放下锄头,下双手抱起一个土块,抠出几个小小的圆土疙瘩,抓了一把荸荠杆擦一擦,红红的皮露出来,扔到田埂上,我捡起来,用手指甲一点点地抠皮,一点点地啃着吃。
东北后屋的胡香橙的妈妈莲子姑挎着一篮子衣服,拎着棒槌,去大水塘洗衣,路过田埂,说,“小吉,只有你来了,你家老爷才舍得下田,给你抠荸荠果子,其他没有第二个人能指挥得动他。”
村里只有两三户家里有电视,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小叔带我去人家家里看《霍元甲》《上海滩》。那家大门口,门里正中放着吃饭的桌子,电视机抬到桌子上,所有能坐的家什都摆在门外坛上,也不够来看电视的村民全都坐下。我坐在小叔旁边,他拿着扇子,边看电视,边从头至尾一直在我腿边扇,背后扇,帮我驱蚊纳凉。
有一个夏天周六,小叔骑车去千金矿接我到湿湖。特别热,我穿着白色的确凉的短袖褂子和紫红的老布裤子,没有带帽子,日光白白地照在头顶,坐在小叔车后座。过梅溪桥的大拱背时,我下来走,小叔推着车,上到桥顶,小叔又让我坐上后座。看我晒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下桥以后,小叔车把一转,一把先拐到杨田镇上。他一共有三毛六分钱,六分钱一根的冰棍,买了两根,他在前面一手扶车把,边骑车边吃,我在后座上侧坐着,边晃荡着双腿边吃。
过了油榨埂,上了山坡,我感觉一束光柱好白好白好刺眼地照在我头顶上,身体轻飘飘地软软地从后座上斜滑下来,在地面上瘫成一团。小叔在前面觉得不好,回头惊叫,“小吉你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他赶紧下来,撑住车,双手抄在我两腋下面把我提起来,一抖一抖,“小吉小吉,你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好像觉没睡醒,还在懵懂之中,只觉得光线一圈圈一条条地很刺目,手里捏着半截冰棍,嘴里咕囔着“没什么没什么。”小叔边抖动我边喊,“起来起来。”这会儿我醒了,站了起来。
“你怎么搞的?”
“没怎么呀。”
“你睡着啦。”
“没睡呀。”
小叔骑上车,我又上了后座,转五座山坡,下两个洼,拐七八道弯,经两方水塘,路过三户人家,进了湿湖村,我的冰棍也吃完了。
到了家,小叔跟奶奶说,“刚才小吉把我吓死了,坐在车子后面,不晓得怎么搞得,哧下去了。”
奶奶问了问经过,说,“肯定是发了痧子,热人急着吃冰凉的东西,又是甜的,就容易发痧子。”
自三叔分了家,姑姑们嫁出去,后面几年家里没有什么大事,休生养息,爷爷奶奶手里宽裕了点,小叔还没有找对象,就提前盖房子,拆了老房子的三间正屋盖新房,料子地的堂屋、木板墙的厢房、木板阁楼储物间、马头鹊尾的山墙,都随之消失了。
砖匠师傅是村子后面夏家年青的大山子,三叔说他技术不行,没有什么实际经验,但最终不知怎么还是让他来盖了。上梁三天后那天,奶奶从前门进新屋拿了东西,刚跨出后门,身后“哄隆隆”,转身一看,新屋在她脚后跟后面倒了。小叔从老屋厨房听到动静,以为奶奶被压在下面,冲着面前一堆废墟喊,“姆妈!姆妈!”还好,奶奶傻站在团团升起的灰雾的对面。
大山子给免费重建,但是所有材料费自己重新掏一遍,家里损失了一千多元,好几年的一分一毛的积累啊。
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不用等爷爷来接送,自己就可以偶尔利用周末去一趟湿湖。房子重新建好以后,周六一早,我骑自行车去看看,在湿湖村前的树林里,碰见小叔骑自行车迎面而来,他说他去青阳街上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让我先回家。
可是左等右等,奶奶和我到前面胡香橙家门口山岗上看了许多回,中饭吃过好久,小叔才回来,垂头丧气。早上在菜市场入口,人来车往,他的自行车把一歪,碰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了,抬到医院,骨折。赔了四百多元,他一年多在地里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