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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两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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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扬是被手下抬着回来的,臀部的衣衫上一片鲜血淋漓,谢怀玉一看便知晓他和从前一般,没有选择以功抵过,所以挨了板子。他看着林叔扬比去时脸色更加苍白地被抬进营帐,缓缓攥紧了手。

“你想去瞧他,便去吧。”萧风灼说道,少有地没有再冷嘲热讽,。

等军医处理好林叔扬的新伤离开,谢怀玉这才掀开营帐进去,营帐里的光线很暗,他和林叔扬都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他在走到床边,张了张嘴,却发现过去一直不曾得到回复的疑问,其实早已在岁月的更迭中有了答案。

“怀玉,是你吗?”林叔扬记得谢怀玉的脚步声,可他仍旧有些迟疑,那样清风霁月的贵公子,怎么会纡尊降贵到这混乱的营帐里来看他。

“嗯。”谢怀玉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拢了拢林叔扬身上的被子,还是问道,“为何不告诉他们,你救了我,起码这样,谢氏定会保全你。”

不管林叔扬有什么样的坚持,宁愿受罚也不愿以功代过,这样的做法是很蠢的,谢怀玉没有明说,可是林叔扬听出来了,他沉默一瞬,随后轻声道:“若以功求得保全,叔扬就当真只是家臣了。”

他似乎想证明些什么,他对谢怀玉所做的一切,不是因其背后的谢氏,只是因为是谢怀玉。

“这一遭是我欠你的,我记下了。”谢怀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再多说什么,“你休息吧,北府军的后续事宜,我来处理。”

谢怀玉说完就要起身离开,过去的这时候,北府军因为弃城而逃,虽免了死罪,却在巫咸人紧随而至的入侵中作为敢死队上了战场,朝中拒不支援,剩余四万余人尽数战死。

北府军是林叔扬想保全的北府军,爱屋及乌,谢怀玉自然要为他筹谋,只是转身离去时,忽然叫林叔扬抓住了袖子:“怀玉。”他的话语中似乎带着某种微弱的希冀,更深一层的,是叫人心惊肉跳的深情。

谢怀玉离去的身形顿住,过去的他绝不会在此时进入营帐,还说这些奇怪的话,现在的他纵有心改变,却也不过是在幻境里自欺欺人。

谢怀玉的眼眶忽然就红了,他不敢回头,怕在林叔扬脸上看见过去没有机会看见的表情,也怕他外露的情绪惊破幻境,过早的从梦中醒来。

“别担心,北府军无过,我会替你尽力保全他们的。”谢怀玉背对着林叔扬,语气听不出任何异样。

之后相安无事地又过了几日,幻境里的过往在缓缓推进,林叔扬的伤也渐渐好转,能够下地走了,谢怀玉那天从林叔扬帐中离开后,果真如他所言几番出入朝中为北府军开脱。

萧风灼不知怎的,也没有出言制止,任由他在既成定居的幻境里徒劳无功。两个人的状态都很奇怪,路舟雪作为真正的局外人在安静观察了几天后,终于忍不住主动找到了谢怀玉。

“师尊?您有什么事吗?”彼时谢怀玉正握着毛笔在书桌前书写呈交给皇帝的奏折。

“我找他。”路舟雪言简意赅,虽然两个人暂时挤在同一个身体里,可是萧风灼的神色是截然不同的。

“这是为北府军申辩的奏章?”路舟雪上前往谢怀玉写的东西上看了一眼,紧接着却是皱起了眉,他认真地看着谢怀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怀玉沉默不语,路舟雪继续道:“你是否入戏太深了?”

幻境是九方阵里的幻境,沉溺得越深,出阵时受到的伤害越重,过去一成既定,哪怕再如何不甘,也是改变不了的了。

“阿灼,他心怀不甘,那你呢,你的意难平又因何而起?”谢怀玉沉浸其中,萧风灼竟也魔怔了一般听之任之,很难说没有被幻境影响,可他却保持沉默,路舟雪甚至无从窥见他的本心。

“棉棉。”萧风灼发出一声叹息,他伸手搂住路舟雪,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暂时还无法释怀。”

他曾贵为太子,却无父无母,亲母生他时血崩而死,国师批命乃彗星祸世,必乱国运。

西朝并没有特别的笃信命理,他又是皇后嫡子,不好轻易将他处死,他的君父到底装模做样地让他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多年。

后来东宫被废,不过是他为讨君父欢心的礼物被兄弟换成了大逆不道的巫蛊秽物。

君父何至于想不到呢?只是他不在意这个从出生就被厌弃的孩子,不在意这个孩子是怀着怎样微弱的希冀盼望着君父的垂怜。

正如楚昭离那随意毁掉他礼物的兄弟一样,没有人在乎那个本就一无所有的孩子会得到什么。

废太子的旨意甚至没有经过三堂会审便轻易下达,满朝文武皆对此喜闻乐见,紧接着巫咸人的铁蹄南下,昔日尊贵的太子被扫地出门,出走他国为质。

离京时满城飞雪,无人相送,君父的一纸诏书上写满“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楚昭离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君父是否爱过他的答案。他离家去国多年,归来时君父的棺椁已经被封进陵墓,后来下到六道黄泉,奈何桥头眼睁睁看着那个头发花白的帝王喝完孟婆汤前尘尽忘,转生成为另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他们忘记了所有,各自奔赴下一轮春秋,把楚昭离独自留在了西朝的风雪满城里。

“怀玉,丞相遣人来请你到他府上一叙。”林叔扬忽然进来,见着相拥的二人怔愣一瞬,而后神色如常地说完了所有的话。

“既然你有事忙,便先去吧,你我的事,回头再论。”路舟雪这么说,便是不再追问的意思了,他似乎感觉到萧风灼身上浓郁的悲伤,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而后把人松开,末了也关心了谢怀玉一句,“去吧,有些事总该做个了结了。”

“好。”谢怀玉朝林叔扬点头示意,匆匆赶去见萧翎了。

营帐很快只剩下路舟雪和林叔扬,后者定定地盯了路舟雪看了片刻,而后问道:“你怎会认识怀玉的?”

林叔扬首先是将领,自然不会有意为难同是黎民百姓的阿荨,但他亦是痴情人,看向路舟雪时,依然藏不住眼中的艳羡。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而已。”路舟雪认得的不是谢怀玉,而是暂时旅居在他身体里的萧风灼,幻境里呈现的过往很是细腻,叫那两个人都沉浸其中,但路舟雪无意参与。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林叔扬却是出声叫住了他:“可他对你分明就是情深义重。”

方才谢怀玉抱路舟雪时的神情,迟钝如林叔扬都看得心惊肉跳,那绝不是素昧平生应有的表情,然后他艳羡又不平,因路舟雪被那个他望尘莫及的人偏爱。

“是吗?”路舟雪离开的脚步顿住,连林叔扬都看出来了,他还要怎么装做毫无所觉?路舟雪垂落的手缓缓攥紧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阿灼竟然果真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吗?

路舟雪脸上仍旧是平静的,似乎对林叔扬所言毫不在意,他只是回头,语气淡淡:“谢怀玉情深意浓的对象,从来都是你。”

路舟雪说完就走了,这一次林叔扬没有出声拦他,他漫无目的地走到驻地外河边的石桥上坐着出神,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冷静,相反,他脑海中一片繁乱。

安心沉眠的阿荨在这时候醒过来了,他能感受到一点路舟雪的心绪,于是他问:“您好像很焦躁?”

“嗯,或许吧。”路舟雪在走神,话应得有些敷衍,他根本没注意听阿荨问他的话。

“因为什么呢?仙人也会有烦恼吗?”阿荨的问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在他眼里,路舟雪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仙,不必忍饥挨饿,也不会受人欺负,这样也会有烦恼吗?

“谁都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有欲望,就会有烦恼。”路舟雪轻声说着,兀自沉浸在了回忆里,情爱之事,他并非不通,只是历劫时那一万年的求而不得给他的教训太深,深到从劫数中醒来他仍旧心有余悸。

他那时当真对萧月珩爱之入骨,此时也是真的彻底放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做好了同萧风灼谈情说爱的准备了。

“那您在烦恼些什么呢?”阿荨没读过什么书,路舟雪说得太深奥,他听不懂,有欲望就会有烦恼,那人为什么要有欲望呢?路舟雪已经有有横行无忌的资本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是啊,他在烦恼些什么呢?路舟雪在心里问自己,他想谋求一个什么答案呢?他畏惧于从萧月珩那里受到的教训,可是炽热如焰的萧风灼,他真的能割舍?

这不是他一个人独坐就能想出答案的问题。

官道的尽头一队骑兵策马而来,马蹄落下时激起一阵扬尘,为首的男人墨发高髻,神色冷峻,骑着一匹雪白骏马从路舟雪面前飞驰而过,身上的雪白大氅迎着长风飞扬。

擦肩而过时路舟雪下意识抬头,刚好对上男人不经意投下来的淡漠眼光,阴郁、森冷,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这是路舟雪在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看到的全部。

男人很快收回目光,兀自策马驶进了正前方的临安城,仅留给路舟雪一个萧条的背影。

“那是谁?”路舟雪瞧着跟在男人身后的骑兵,一个个皆是兵强马壮,即便是放在北方蛮族中比较,也是难得的精锐。

“楚昭离。”阿荨过去整日困在晚妆楼足不出户,却也听街头巷尾的过路人宣扬过定安王的丰功伟绩,只是他到底是个半妖,对于人族的天皇贵胄到底没有什么尊敬可言,此时路舟雪问起,竟是直呼其名了。

谁能想到呢,当年被人摇头叹息的废太子,如今南朝西南三州皆是他的封地,更有顺流而下、威逼临安的趋势,竟成了整个南朝唯一能够与萧翎抗衡的宗室。

“楚昭离?庸王么?”路舟雪拧眉,这个名字他还有印象,先前在旧王都时萧风灼讲故事,说过这位不死国的废太子,只是那时这位太子在萧风灼口中的评价可不太好,平庸、无能,故称庸王。

路舟雪想起方才无意中看到的那个眼神,哪里是平庸无能的样子,分明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不小心就会从暗处扑出来要人的命。

“不是什么庸王,是定安王。”阿荨说道。

“定安王啊……”路舟雪呢喃出声,定安二字足见其中分量,至少不似庸王那样暗含贬义的封号来得无足轻重。

“什么定安王?”男人的声音轻柔地在路舟雪耳畔响起,紧接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就罩在了他的肩上,还带着对方灼热的体温。

路舟雪抬头望去,就瞧见了从萧翎府上回来的谢怀玉,不同于以往不食烟火的打扮,他今日的穿着一看就很少年意气,属于萧风灼的特征很是明显,路舟雪一眼便能看出:“阿灼,你这就回来了?”

“嗯,同那萧翎话不投机。”萧风灼给路舟雪塞着披风的领,他似乎在试探什么,一边故作无意地说着,一边目光窥探地打量着路舟雪的神色,探头探脑的模样像极了试探主人喜好的猫。

这家伙。萧风灼打小算盘的样子看得路舟雪想笑,于是他便也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和萧翎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说话应当很容易才对,怎会话不投机?”

“他说话冠冕堂皇的,太虚伪,我不喜欢。”萧风灼给路舟雪裹好了披风,伸手把人揽进怀里,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道,“我知晓棉棉对那人的心思,可你还是莫要向着他,否则我定是要同你闹的。”

萧风灼一本正经地撒娇,路舟雪看得稀奇,于是便也顺着他的话问道:“阿灼要如何闹?不妨演示一二?”

“棉棉若是想看,待出了幻境我给你演示一番就是了,如今用着别人的身子,到底是没那么方便。”萧风灼揽着路舟雪往回走。

沉默听着两人你侬我侬的林叔扬、阿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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