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不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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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棉还不曾告诉我,方才在瞧什么呢?”萧风灼问路舟雪,他回来得晚了一些,恰好错过了那一队策马而去的骑兵。
“定安王。”路舟雪如实道,他想了想,干脆就把先前的疑问问出了口,“方才我瞧那楚昭离气质不一般,不像是阿灼所说的平庸之辈,这是为何?”
“楚昭离啊,便是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何况是人呢。”萧风灼动作自然地借着披风的遮掩握住了路舟雪的手,垂眸漫不经心道,“受人欺凌了半生,死到临头也该醒悟了。”
萧风灼神色语气都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着些许散漫,只是话里的内容却格外的刻薄,感受到他不经意泄露的情绪,路舟雪不由得侧目多看了他一眼:“阿灼此话何解?”
“棉棉这是向我讨故事听呢?”一向有求必应地萧风灼却是玩起了心眼子,侧眸眉眼含笑地瞧着路舟雪,说话拐弯抹角的,就是不直接给路舟雪答疑解惑。
“是。”路舟雪坦然点头,反而叫有意逗他的萧风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棉棉这般,倒是叫我不好再推脱下去了。”萧风灼轻叹一声,笑意浓了些,再提起那些过往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开口了,“楚昭离原是庸王,封地在西南荒芜之地,那不死国的旧王都实际是他的王宫。”
“所谓不死国,其实便是九百年前的西朝,彼时楚昭离为太子,因淫乱谋逆被废除,幽禁东宫三年后流放西南为藩王,非诏不得回。”
“后来巫咸人南下,西朝节节败退,帝令藩王出兵勤王,庸王是被流放,于西南无实际话语权,更无兵力可言,却也被一纸诏书传回了京中。”
“无兵无权,传楚昭离回去做什么?”路舟雪拧眉,对于萧风灼所说楚昭离淫乱谋逆的罪名也颇有疑虑,这般想着,他便也问出了口,“楚昭离的罪名当真么?”
“棉棉觉得呢?”萧风灼却是又卖起了关子,他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路舟雪,眼底死寂荒芜的焦土上仿佛重燃了生机,“昭离之罪,昔时满朝文武皆无异议,棉棉莫非有别的见解?”
“见解算不上,只是一点主观看法。”路舟雪想了想道,“楚昭离已是太子,他为何要谋逆呢?正如你先前所言,他一个没有根基背景的虚头太子,又何来谋逆的依凭呢?”
“他送给君父的寿礼中可是藏着大逆不道的巫蛊呐。”萧风灼轻笑,他想听听路舟雪接下来会怎么说。
“先前你同我说,楚昭离出生时便有不吉之相,可皇帝依旧叫他做了太子,可见西朝对于命理巫蛊之事不甚在意,至少皇帝让楚昭离坐在那个位子上是不在意这些的。”
“再者,一个因身世不详而为父不喜的孩子,只会更加避讳巫蛊这些东西,寿诞上的礼物,不过是一个缺爱的孩子向君父祈求垂怜的手段,本不该牵扯这些阴谋阳谋,内心龌龊的,是判罪的君王和臣子。”
路舟雪的话很有些理想主义的味道,他未曾接触过朝堂的阴谋诡计,不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这是他与那些人最大的区别,可偏偏是这样,他反而说中了楚昭离当年所有的真实心思。
果真是只有心思纯净的人最能互相理解。
“棉棉呀。”萧风灼长臂一揽就把路舟雪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他目光亮晶晶地看着怀里的人,眼中炽热的情义毫无掩藏,他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路舟雪这一瞬间猜到了萧风灼想说什么,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眉眼弯弯地道:“阿灼,有些话你若是玩笑地说出来,那我可就真当是玩笑了。”
萧风灼挑眉,随后也应下了:“是该庄重一些,是我轻浮了,给棉棉赔个不是。”
“你俩打什么哑谜?”一直缩在意识深处看戏的林曦扬弄不清楚这两人怎么说着楚昭离的事就暧昧起来了。
路舟雪这边也是一样,只是阿荨风月场淫浸多年,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相处模式后很快就看出了端倪:“仙长此前便是因与这位公子的情义烦扰么?”
“你看出来了?”路舟雪心想阿荨不通诗文,这方面的感知倒是敏锐。
“您会烦扰,定然是有心的。”阿荨答道,“方才这位公子抱您是心跳如雷,想来也是同样,若非两情相悦,又怎会这般轻松惬意?只有一方的痴恋,不管如何看都是苦的。”
萧风灼牵着路舟雪的手回了营帐,因着一会儿要见林叔扬的缘故,他抬手正要散了头上的高髻,梳作以往的垂发,路舟雪却忽然说了一句:“阿灼这打扮瞧着好生俊俏。”
“棉棉可喜欢?”萧风灼这一身本就是刻意打扮过的,有意要在萧翎面前争一争高下,毕竟他可是记得路舟雪说喜欢那家伙来着。只是他今日的衣着好看归好看,却过于繁复妍丽,不是谢怀玉的风格,一会儿要去见林叔扬,自然是要换的。
“喜欢的,我的阿灼穿什么都好看。”路舟雪点头道,只是他觉得这身衣衫或许配上萧风灼原本的样貌还能更好看些。
萧风灼素来脸皮比城墙还厚,此时听见路舟雪真心实意的夸奖却骤然老脸一红,棉棉夸他穿得好看耶!萧风灼忽然不想换衣服了,不合风格又如何呢,总归他家棉棉喜欢。
萧风灼单手握住收拢的发髻,却是把解下来的宝蓝色流云发带交到路舟雪手里,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撒娇:“那棉棉替我束发好不好?”
“那你坐下来。”路舟雪现在的身量尤其娇小,才到谢怀玉的肩膀,此时两人都是站着,他委实够不到后者的头顶束起发髻。
萧风灼依言拉了把椅子坐下了,路舟雪站在身后替他束好了发。
林叔扬听说谢怀玉回来,便找了过来,一掀开营帐,就瞧见谢怀玉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路舟雪侍弄他那一头青丝,温柔得不像话。
瞧见林叔扬进来,萧风灼按住要冒头的谢怀玉,脸上笑意未收地朝来人看了过去:“叔扬,你来了。”
“嗯。”林叔扬点了点头,安静地坐到一边,等着路舟雪替谢怀玉整理好衣冠。
“萧翎想当皇帝。”不等林叔扬开口,萧风灼就主动说起了今日去丞相府的谈话内容,“楚昭昀横征暴敛已不得民心,他想取而代之,故今日之约是拉拢谢家助他夺位。”
“公子,这万万不能答应。”林叔扬想也不想道,他脑子简单,或许的确不懂朝堂上那些阴谋阳谋,但作为军队主帅,基本的忠君思想是丝毫不缺的,谢氏高门清风朗月本就要爱惜羽毛。
若是今日协助萧翎这等乱臣贼子谋逆,败坏了门风,往后焉有声誉可言?林叔扬所说这些,谢怀玉作为家中中流砥柱如何不知?但想要在政权倾轧中自保,不沾染分毫,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萧风灼指尖在茶几上瞧了瞧,他对上林叔扬的眼睛,学着谢怀玉的语气意味深长道:“可是叔扬,门户地位也是要靠权柄维系的。”
高门名士好清谈,重恬适而轻事功,可往往这样负盛誉的名士,都是政治上的无能之辈,往往是真正的掌权者,例如萧翎之流嘲弄的对象。
谢怀玉风流名声显赫不假,可他在谢氏中无话语权,在朝中无政治影响力,萧翎又怎会看得上他?甚至大费周章逼他离京?如今萧翎意图改朝换代,成与不成,谢家都无法置身事外。
萧风灼收回落在林叔扬身上的目光,转头看向路舟雪:“棉棉觉得呢?”
路舟雪心想他若是也懂这些阴谋阳谋,也不至于会被夏禹川逼得离开不周山了,不过他也没拆萧风灼的台,到底还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念及早前带着骑兵疾驰而过的楚昭离,开口道:“不是还有楚昭离么?”
“定安王?他倒是有兵有权,又是宗室,若是扶他,于礼节大义都挑不出错处。”林叔扬拧眉思索了一番,却还是摇头,“只是他的封地在西南,如今巫咸人入侵在即,萧翎忙着谋权篡位必不会抵抗,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便是林叔扬也能看出一二,这的确是谢家的死局,支持萧翎,无论成败,助纣为虐的名声都不会好;奋力抵抗,皇权不振,宗室无可与萧翎抗衡者,巫咸人又南侵在即,必是半壁江山不可保。
林叔扬以他有限的政治眼光很快做出了决断,这一次地政治倾轧谢氏避无可避,但谢氏有兵,未必不能乱中取胜,他当即朝谢怀玉跪了下去,铿锵有力道:“愿为公子冲锋陷阵。”
他是报了以命相搏的决心说出此言,如今萧翎已封亲王,行天子仪仗,逼迫皇帝禅让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
“莫急。”萧风灼按住林叔扬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先下去知会全军,做好迎接动乱的准备,谢氏之事,我还需考虑一二。”
林叔扬领了命下去安排了,他一离开,被萧风灼死死按住的谢怀玉终于得以说话:“定安王已到扬州,完全可以扶持他保全谢氏,他有兵有权,只缺一个世家的支持,与他合谋,未必不能解决萧翎。”
萧风灼不以为意,只是语气淡淡地再一次提醒了谢怀玉身处幻境的事实:“若是当真如此,你如今又怎是孤魂野鬼?”
他们当然可以找上门去同楚昭离谈合作,但结果必然是不如人意的。
“楚昭离憎恨南朝宗室,你觉得他若是知道萧翎要谋权篡位,是选择维护楚氏皇权,还是高兴得拍手称快?”萧风灼语气讥讽,当年他的确是收到萧翎加封亲王,行天子九鼎这才匆忙带骑兵入京的。
藩王非诏不得入,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乱臣贼子,只是他这么急匆匆的入京可不是为了保全皇室,而是他怕萧翎动作太快把楚昭昀连同昔日的那些皇子公主杀了,他平白少了作壁上观的乐趣。
“不可能。”谢怀玉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至少过去定安王就不曾冷眼旁观。”
“你也说了是过去——”萧风灼的话戛然而止,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发白,他想起了当年迫使他改变主意的那个人。
当年骤然带兵入京,彼时卧病在床,因萧翎掣肘郁结于心,已经时日无多的楚昭昀看见他的一瞬间眼里迸发出希望,三十多年来一直鄙夷不屑的称呼叫得也十分顺口起来:“长兄!”
楚昭离是元皇后嫡子,哪怕再不得势,君父再不喜;楚昭昀再风光无限,碍于礼制也不得不被生母贤妃压着叫一句长兄。
过去三十多年他看这位平庸无能的大哥诸多不顺眼,更是在无人之地几次三番言语折辱,可是到了这楚氏江山生死存亡之际,他又感念起了那点血缘亲情。
若是楚氏江山败于他手,他下到地府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今宗室衰微,他这大哥反而能抵些用,楚昭昀急着把烂摊子从自己手里交出去,哪怕江山毁在楚昭离手里,到底也追究不了他的过错:“长兄,这楚氏的江山,还是要靠你来力挽狂澜了。”
一顶高帽子就给楚昭离扣了下来,国运的兴盛、君父的偏爱、世人的称颂,一样也没轮到他,倒是做质子、顶罪、收拾旧山河的苦差想起他了,楚昭离心中冷笑一声,瞧着楚昭昀那张时日无多的脸,心中的恨意不减反增。
楚昭昀的算盘打得很好,然而楚昭离却完全不在乎什么宗室威望、祖辈荣光,听完前者的话,他轻笑一声,眼眸冰冷地看着命不久矣的皇帝道:“三弟这声长兄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当真有什么兄弟情义呢。”
不等楚昭昀做出反应,楚昭离继续自顾自继续说话,整个人十分阴沉,像黏腻的沼泽:“不过你们楚家人向来寡廉鲜耻、无情无义,这番能屈能伸的作态,倒也算不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