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汴京血曾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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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中,烛火燃尽,淌下一烛台的蜡。
天还未亮。
容昭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拎起桌上的宣纸,看着墨渗透纸张。
她松了口气。
明砚舟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震动犹在。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笑起来:“明砚舟,趁天仍未亮,我们把这些贴去外头吧。”
桌上铺着厚厚的一叠纸。
墨迹新干未久,透着书写之人遒劲的笔力。
“好。”明砚舟颔首。
两人方踏出客栈,雨便停了。
只剩湿润的青石板被照亮于晨光微熹之中,两人走街串巷。
于是汴京的大街小巷的墙面上贴满了那些新成的文字,亟待被早起的人看见。
容昭抬起手腕,在围墙之上涂上仅剩的浆糊,趁未干之时,将最后那张看似平常的宣纸贴于之上,随后揉了揉早已酸软的臂膀。
她勾起唇角:“大功告成!”
容昭穿着那身竹青色的男子衣袍,长发高高束起,英气逼人。
明砚舟眼里满是笑意:“天色尚早,露水未干,沾之或受寒,还是早些回去吧。”
容昭颔首,刚想转身,便听见身后那院门缓缓开启,“吱呀”一声,两人顿时一凛!
“走!”明砚舟当机立断,隔着衣袖扯住她的手腕,快步向前跑去。
院中有小厮打着哈欠走出来,而那竹青色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如鬼似魅。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转身打算回院中。
视线恍然间扫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宣纸,他皱着眉走近……
明砚舟握着的手腕微凉,两人奔跑在晨曦之中,朝阳升起,仿佛为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光。
走得够远了,两人这才停下脚步。
容昭望着明砚舟,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而此刻,于言正仍跪在东华门前,路过的同僚无不拧眉望着他。
柳青河姗姗来迟,方一下马车,便见如此场景,顿时虎目圆睁。
半晌后,他扯起笑走近,敛了敛衣袖:“老明公这是作甚?”
于言正却不看他,只缓缓挺直身体,答道:“作问心无愧之事!”
他虽已至古稀,却精神矍铄,这句话便远远地传了出去。
柳青河毫不在意,他姿态从容:“明知道陛下不愿意听您之言,如今您这般作态,又是何必呢?”
“听不听是君之事,言不言是臣之事,怎可因君不喜,臣便三缄其口,明哲保身?”
柳青河笑起来:“可您须知,自古谏臣从无好下场。”
于言正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言,他冷哼一声:“何为好下场,何又为坏下场?我活这一辈子,功名利禄都已享受过,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
柳青河见他软硬不吃,顿时拉下了脸:“如此,那本官便不劝了。”
“无须你劝,你我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
柳青河闻言,顿时一甩衣袖,冷着面越过他踏进了宫门。
殿中已到了许多官员,于言正的学生们此刻都神色凝重,不住地往外望着。
那苍老的声音仍遥遥传来,震在他们心中。
赵裕耳边不住地想着老师片刻前说得那句话,他紧抿着唇。
虞兰川站在他身侧,神情也称不上轻松。
荣成帝终于姗姗来迟,一袭明黄帝王袍衬得他神情阴翳,毫无君王风范。
古齐月与陈让一人一边,随侍在他身侧。
见他来,臣子们如梦初醒,纷纷拜倒,山呼万岁。
“平身。”荣成帝语气不耐:“何人在宫门外喧哗?”
陈让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似乎是老明公于言正。”
“他所求为何?”
陈让忽然卡了壳,半晌后才俯身道:“回陛下,于老称学子一案,他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陈让余光中见荣成帝愈发阴沉的面容,顿时闭了嘴。
荣成帝并不作声,只目光沉沉地望向殿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中之人都察觉帝王的不悦,一时都不敢动作。
死一般的寂静。
于言正的声音更为清晰的传来,清楚地传进荣成帝的耳朵!
一个两个的,竟都要阻止他!
他目眦欲裂。
古齐月抬眼望向那极力克制怒意的君王,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并不开口。
陈让未被叫起,故仍俯着身,冷汗从额上落下。
明黄衣袍下的骨骼都绷起,荣成帝抬手,缓缓捏住身侧龙椅的把手,开口道:“哪位爱卿可为朕解忧?”
朝野之中,无人回答。
荣成帝冷笑,他望向柳青河:“柳卿,你来说!”
柳青河似乎早有预料,他出列拱手道:“陛下不若先将于老请进来,问过之后再行决策也不迟。”
“依你之言!”荣成帝看了眼古齐月,后者顿时领命前去。
太阳已升起,众朝臣看着那道灰色的苍老身影缓缓走进殿中。
于言正在东华门外跪了许久,此刻步履蹒跚,花白的发已被风吹乱。
他颤抖着身子,矮身拜倒:“罪臣于言正,拜见陛下!”
荣成帝神色不虞,是以也未叫起,只扬声道:“老明公何故自称‘罪臣’?”
于言正未抬头:“罪臣任国子监博士一职,应对学子尽教导之责。不仅须教授他们做学问,更须教授他们忠君爱国之理!可如今,他们不敬陛下,犯下如此大错,乃是罪臣教导不力,故自请其罪!”
赵裕官袍中的手握的死紧,他虎目含泪地望着殿中的老人。
“老明公言重了,你何罪之有?”荣成帝见他先认了错,神色顿时好了些。
那跪着的老者闻言缓缓抬起头,瘦弱的身躯掩在宽大的袍子中,更显苍老。
他不避不讳地看向高堂之上坐着的帝王:“陛下此话何意?”
荣成帝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只当他没听清楚,便又道:“老明公为大胤教导后生,尽心尽力。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您请起吧,莫跪着了。”
他的神色谈得上和煦。
那堂下的老者闻言,艰难地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陛下,若微臣无罪,是否也可认为那些学子无罪?”
“这如何混为一谈?”柳青河闻言转身,拧着眉看向那人。
“如何不可?若那几名学子有罪,微臣必承担教导不力之罪;可陛下分明说微臣无罪,既他们一言一行均合微臣之教导,那又何罪之有?”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柳相你又何须生气,微臣这夺的,也不是你一家之理!”
荣成帝这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
他浑身的怒气倏又燃起,面色涨红,显然已忍到极致!
“陛下为何不说话?”于言正自然知晓他的心思,愈发咄咄:“微臣可有何处说错?”
荣成帝既说他无罪,那“罪臣”二字便不可再提了。
古齐月并不说话,只抬眼望向殿中的老者。
衣袍之下,一身风骨可见。
“看来老明公,定是要逼朕了!”
“非也,微臣为认罪而来,不过乍然听闻陛下言臣无罪,欣喜之余便与陛下与同僚们,辩上一辩。”
“怎会有你这般认罪的态度!”荣成帝怒不可遏,倏然扬声道。
“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在这金銮殿上血溅三尺吗?”
“陛下不可!”赵裕忍无可忍,终于出列。
随后于言正的几名学生都站了出来,高声道:“陛下请三思!”
荣成帝气极,猛然咳嗽了几声。
陈让见状,立即上前从袖中掏出药丸喂他服下。
荣成帝有严重的咳症,是以随侍的宦官会随身备着药。
两位皇子顿时拜倒,高呼:“请父皇保重龙体!”
朝臣见状,随之拜倒。
只有殿中那苍老的身影仍半跪着,脊梁不弯一分。
荣成帝颤着手指着他,面上气血翻涌:“你敢威胁朕,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古齐月冷眼看着,并不上前。
“这不是逼,陛下!”于言正高声道:“这是为师者,在为学生讨一个公道!”
赵裕见他言辞仍如此激烈,顿时恳求道:“老师,求您少说两句吧!”
于言正恍若未闻:“这世间事,总要有人道一声不公,叹一声不服,那几名学子人微言轻,无人在意,可我在意!”
他苍老的眸中有泪:“郑秀年十七,顾芝林年十八,岑青年十九,他们尚未及冠啊陛下!”
“老明公此言差矣,照如此说,以后犯罪之人只要未曾及冠便可轻轻放下,那又置大胤律例于何地?”柳青河抬起头,朝他大声道。
“柳相,敢问那几个学生,所犯何罪?适用哪一条律例?檄文之中又有何处冒犯了陛下?”
那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震穿了人心。
柳青河顿时哑了嗓子。
都察院御史张覃闻言,看向那老者:“老明公,那几名学子所犯乃大不敬之罪。”
“哦?檄文中何处对陛下有所侮辱痛骂?”
荣成帝再也听不下去,他挣扎着站起身,指着殿中那人道:“你…你不敬君王,言语冒犯冲撞,既…既你要死,朕便成全你!”
古齐月看向殿中跪着的那人,袖中的手顿时握紧。
于言正,可以死!
天下学子大多读过他的策论,知晓他的才华,以拜入他门下为荣。
若他死了,学界必生乱。
“陛下三思!”殿中不断有朝臣高呼着,而荣成帝恍若未闻,只眸光狠戾地盯着那老者。
于言正听闻此言,缓缓起身。
抬手拂过有些褶皱的衣袍,随后抬起双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裕目眦欲裂,他膝行几步上前,磕头道:“请陛下饶过老明公,他只是救人心切,非是有意冒犯啊陛下!”
“季寻,”于言正轻声唤他:“你从前未曾替那些学子求过情,此刻也不要为我求情。”
赵裕顿时转头望向他,泪如雨下:“老师,求您别说了!”
“我所教导之人,须敢为天下先,敢为百姓言,你没做到,算不得我的学生。”于言正缓缓摇头。
赵裕一瞬间心胆俱裂。
而此刻东华门口,却有震天喊声传来。
容昭换了身女子的衣袍站在宫门之外,看着那群学子举着她通宵达旦写成的文字高声呼喊,顿时勾起唇角。
“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