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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执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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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成帝脸色青了又白,他哆嗦着手:“这又是谁在宫门外喧哗?”

古齐月上前,拱手道:“陛下稍安勿躁,奴婢前去一观。”

荣成帝挥了挥手,脸上仍是未尽的怒气。

虞兰川此刻再也无法忍耐,他起身上前,跪于于言正身侧不远处,高声道:“陛下,微臣有一事启奏!”

“讲!”

“张覃大人昨日将八名学子的供词交与微臣,请微臣送去都察院监让其签字画押,但……”

“但什么?”荣成帝面上不耐。

“但学子说,供词上所言均不符其意,是以不愿画押,如此一来,此案仍有疑啊!”

他言毕,再不开口。

殿中落针可闻。

众朝臣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于言正负手站在殿中,脊背挺直。

荣成帝头更疼了,他扶着额,只觉额上突突直跳!

怎么虞兰川也要来凑一脚!

张覃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东华门外,百名学子群情激愤,宫门外的兵士起初还阻拦一番,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激烈的反抗,他们似乎已被压抑了很久,此番终于找到宣泄之法。

怕闹出人命,兵士们到底留了情。

那高呼声引来无数围观的百姓,见状无不动容。

容昭与明砚舟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下也颇有些热血沸腾。

“看来此法已奏效,就是不知是否足以让陛下释放那几名学子。”容昭身着浅紫色罗裙,发上仅簪一只海棠花珠钗,气质清冷。

明砚舟负手立于她身旁,余光中是她清秀的侧脸,闻言勾起嘴角:“如何想到的?”

“说起来还得多谢那幕后之人。”

“怎么说?”

容昭抬起眼望向他,目光狡黠:“他既能以家国大义煽动那八名学子写檄文诘问陛下,那我同样也可以借手中的笔煽动学子。写下的文字是救人还是杀人,均在执笔之人一念之间。只不过我的目的是救人,却不知他到底是何目的了。”

明砚舟闻言,缓缓笑起来:“是这个道理,我此前只知道你的画颇好,如今看来还是我太过片面了。”

“听起来似乎是夸赞?”

“我的话竟如此含蓄吗?”他笑道。

容昭眼睫弯起。

古齐月远远地便看见了东华门外站着的人群,顿时也有些错愕。

“汴京血曾热……”

那些学子高喊着的话语涌进他的耳朵。

古齐月拧着眉往外走。

兵士见他走来,顿时俯身行礼。

古齐月指了指门外:“发生何事了?”

“这似乎是各大学院的学子,不知受何人煽动,在此吵闹。是下官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受人煽动?”

“是!”

“何以见得?”

那兵士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恭敬地递过去:“这是他们手中举着的物什,下官从一学子手中抢来的,还请大人一观。”

古齐月皱着眉,抬手从他手中接过,又瞥了那群学子一眼,这才打开。

墨香淡淡,笔力遒劲。

还未看清内容,他便先暗暗叹了声:“好字!”

纸上满是折痕,但依旧不损其风骨。

一字一句映入眼帘,他呼吸一滞,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纸上。

比那封檄文,用词更犀利,可谓毫不留情!

那强烈的讽刺意味扑面而来。

字数虽不多,但每个字都在戳大胤、戳君王及百官的脊梁骨!

古齐月隐隐弯起唇角,手中的纸倏然合拢,敛于袖中。

他抬头望向外面越来越多的人群,眼里浮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了这道文书,看来,那八名学子如今不用死了。

“把守好宫门,切记不能伤这些学子半分!”古齐月低声吩咐完,这才转身往金銮殿走。

眼里不由地浮现出那几行文字,他挑了挑眉。

荣成帝等了半晌,朝殿外张望了数次,这才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远行而来。

殿中之人自然也见到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发生何事了?”张覃拽了拽柳青河的衣袍。

两人品阶相同,私交又好,自然站得近些。

“我如何知道?”柳青河没好气道,随后又转头看向那站得笔直的于言正,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老匹夫!”

“你轻声些,仔细被他那些学生谏你口德不修!”

柳青河这才住嘴。

古齐月已行至殿外,一撩衣袍,抬腿便跨了进来,随后在殿中拜倒,高声道:“回陛下,外头是汴京城各大书院的学子闹事!”

于言正闻言,抬眼望向他,面露震惊之色。

“学子又闹事?”荣成帝只觉得头更疼了。

古齐月颔首,脸色纠结,似乎颇有难以启齿之感。

“古大人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延亲王面有不耐,顿时开口催促。

“是啊,古大人快快说来!”恪亲王接着道。

荣成帝仅有两位皇子在世,延亲王明德,恪亲王明历。

但仍未册封太子。

“各大书院的学子聚集在东华门口,手中皆拿着这样的文书,”古齐月呈上那张普通的纸,继续道:“他们口中高声喊的,便是其中的一句煽动之言。”

陈让将文书递给荣成帝,随后退立至一旁,余光中看着帝王不耐烦地打开,未读几句便脸色大变!

荣成帝只觉气血倒流,他浑身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

似乎不敢相信一般,他又读了一遍。

随后扬起那张纸,颤声道:“可有抓到写此文书之人?”

古齐月闻言顿时俯身拜倒:“尚未!”

“那还等什么!挖地三尺都要把他抓来,抓到他……”他猛地喘了口粗气:“抓到他,朕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朝中众臣均被君王的语气骇住,但又隐隐有些好奇: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竟令帝王如此愤怒?

“奴婢遵旨!”古齐月领命起身,退至一侧。

荣成帝看向于言正,神情莫名:“老明公如今可如愿了?”

“陛下此话何意?”

“莫说外头的事与你无关,你半点都不知情!”

“陛下圣明,微臣对此事,确实一无所知。”于言正抬眼望向那天下最尊贵之人,眉头拧紧:“不知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令陛下竟疑心是微臣所为?”

荣成帝冷哼了一声:“你在殿中以死相逼,那些学子在宫外为你摇旗呐喊,你如此迫朕,是打量着朕真的不敢拿你如何!”

赵裕闻言,再拜道:“陛下,老明公向来爱重那些学子,怎会让他们行如此之事,须知宫门外闹事是要掉脑袋的啊!”

“你倒是了解他。”荣成帝眼色都未分与他一分。

赵裕喉中一哽。

“陛下可否将文书与我一观?”于言正毫不避讳帝王的怒气,神情坦然道。

荣成帝捏紧了手中的文书,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其粉碎。

但最后,到底还是奋力扔到了殿中,自己闭了眼,神色灰败。

于言正前行几步,弯腰拾起。

满是折痕的纸上,字数寥寥。

他起先拧着眉,可越往下读却越想放声大笑。

这纸上,无一字尊君王,明明是大逆不道之言,却让人不得不叹一声好!

“真是好手段!”他心道。

如此,那几名学子还如何能杀?

但他面色无常,只缓缓垂下手,摇头道:“陛下明鉴,此事确不是微臣所为。”

柳青河早便按耐不住,见君臣二人仿佛打哑谜一般,好奇心渐起。

他起身便朝于言正走去,从后者手中抢过那张纸。

看清的一瞬间,他不由瞪大眼:“这…这……谁写的?”

古齐月闻言缓缓抬了抬眼皮:“柳相方才是走神儿了吗?此话陛下方才问过奴婢。”

柳青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古齐月掌管着司礼监,颇受荣成帝的宠爱,他自然不会因一句话而对他如何。

闻言只道:“陛下,此人大不敬啊!”

“还用你说?”荣成帝冷哼了声。

柳青河的脸上顿时挂不住。

外头学子的呼喊声愈见高昂,守宫门的将领紧急增派了兵力,才勉强镇住他们。

但已有学子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东华门外顿时乱做一团。

殿中,荣成帝与于言正仍僵持着,荣成帝到底顾忌对方在学子中的影响。

此时,因着这一纸文书,学子一案又被放大在百姓面前,君王无容人之量,听不得任何逆耳之言,已寒了学子之心。

若此时再杀于言正,那更是火上浇油,便是那几名学子,恐怕都杀不得了!

古齐月到底跟着荣成帝许久,对他有所了解,见状启唇道:“陛下,学子一案此刻已有多种声音,不若推后重审?”

虞兰川顺势接下话头:“微臣以为古大人言之有理,且不说百姓对此多有微词,便是学子不愿画押一事,也足以见其中隐情!微臣恳请陛下,推后重审此案!”

荣成帝缓缓睁眼,他虽心有不愿,但却毫无办法!

否则,便真的如那文书上写的那般,与前朝君王高下立见了!

他摆了摆手,不再出声。

陈让扶着他走下御座,朝臣只见一夕之间,荣成帝仿佛老了十余岁,再不见了威风。

殿中百官慢慢散去。

虞兰川落在最后,余光中瞥见柳青河掉落的文书,他上前几步拾起。

见到那字的第一眼,便被惊艳。

难以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大气非常,那挥斥方遒的气势顿时排山倒海而来。

如此的感觉只在当时容昭当堂作画之时有过。

他摇头一笑,是何人,都不会是他!

随后才仔细地看起来。

“余尝闻前朝有一谏臣,名秦志,善回人主意。

每犯颜苦谏,或逢上震怒,其神色不移,上亦为霁微,如此君圣臣贤,终成一大美谈。

而今有学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生民请命,不惧身死三问于陛下,拳拳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可却为君王所不容,致身陷囹圄,一片忠心或作白骨。

古今之比,高下立见!

若王朝武不能定邦,文不得安民,无广厦可庇天下寒士。宿敌欺之,塌腰逢迎,脊梁何在?

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好一个“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看到最后,他不由赞叹出声。

好文采、好气魄,若不是她这一句对比正中荣成帝的心窝,那学子一案,便无转圜之机!

为君为王的,都想名垂青史,便是比不过前人功绩,也不能留有骂名。

虞兰川微微笑起来,将那文书折好藏进了袖子。

随后跟随着众人走出了殿门。

古齐月已在宫门之外,他身上有浓重的血气,仿佛从刀山火海中爬出来的人。

那气势便是往那一站,都抵过千军万马。

学子们顿时安静下来,愤慨地看着他。

古齐月见状却一笑,身上的杀气顿时消融,他扬声道:“诸位请回吧,陛下听到了民意,打算重审学子一案!”

“此话当真?”学子又惊又喜。

“自然!”

他话音落下,原本闹事的学子顿时扔了手中的文书,跪地高声道:“陛下明鉴!”

声音传出很远,却不知那气头上的君王是否能听见。

虞兰川抬步走向东华门。

于言正走在他前面几步的距离,看着老者拒绝了几位学生的搀扶,只冷着脸独自一人蹒跚着往宫门外走。

虞兰川摇头失笑,他疾行几步,走到于言正身侧,扶住他颤颤巍巍的身体。

于言正皱着眉,刚想挥开,便听见含笑的声音传来:“老明公仔细脚下。”

老者动作一顿,转头看见一张含笑的脸,见是方才替学子进了言的朝臣,他笑起来:“是你啊,后生。”

“是我。”

“你倒比那些人,更像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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