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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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针对三窑九会的清查告一段落。以徐大仁为首的一帮毒瘤蛀虫将在市集进行公审,杨公主持审理,安十九和周齐光旁听,原三窑九会的正副值年、会首以及当地豪族的当家主事人皆受邀在列。
这场公审轰轰烈烈,从前期造势到后期判刑进行了月余,老百姓义愤填膺,全镇坏果蔬菜都扔了过去,将徐大仁一众生生砸地头破血流。
事后杨诚恭和周齐光谈了一场,提到一些不曾公开披露的内情。刚开始接受审查时,徐大仁态度还很猖獗,直到张文思的死情传来,而安十九也半点没有援手捞他的迹象,他这才慌了,为了替自己求情,他把能倒的都倒了出来。
其中之一是,徐稚柳曾就苏湖会馆和黄家洲械斗一事,私自留下他贿赂张文思的罪证。因着徐稚柳当时为太监办事,他以为他和太监是一丘之貉,拿他真心当兄弟,昏头之下把通过谁谁谁,如何运送财资和安十九的人接头等过程都说了,酒后他察觉不对,为自保不敢声张,再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可不知怎的,还是被安十九发现了。
安十九派人把他抓过去好生询问了一番,要求他一字不落地说出和徐稚柳接触的全过程,末了狠揍了他一顿,说什么他险些把安十九害了。此事隐蔽,唯有他和徐稚柳知道,理所当然认为徐稚柳出卖了他,原还想着找个机会和徐稚柳对质,不曾想没有多久徐稚柳就出事了。
他虽偶尔盲目自大,但多年生意场上打转,不是没有头脑。他隐约感觉徐稚柳之死不简单,可太监哪里是他能胡乱揣测的?是以他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全然当作不知,如此才度过风头。之后夏瑛一死,景德镇完全落入太监手中,连张文思都开始求仙问道,他吓得回了苏杭,一年后才敢回来。
如今说出来,只为杨公手下留情。
杨诚恭说给周齐光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小心身边有鬼。
徐稚柳心惊不已。
他和夏瑛联手、向徐大仁套话、收集安十九罪证等全是私下行事,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时年都瞒着,不曾向任何人透露。
安十九从何得知?会是巧合吗,安十九得知后不久,他便遭人杀害?
倘或那个人不是梁佩秋,还会是谁?
徐稚柳旋即找来吴寅,仔细回忆当晚发生的种种细节,最后两人一致认定,症结在于——玉扣丝绦。
那块美玉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掌柜告诉他,整个镇上找不到第二块。他用那块玉雕刻了小兔儿,配上翠缨串起的一缕丝绦,用作生辰礼送给梁佩秋。
这枚玉扣,翻遍大宗王朝也无相同。
吴寅动作比他快,一阵风似的往外冲,扬言去找掌柜问个清楚。徐稚柳神情恍惚了下,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仍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叫住他:“我同你一道去。”
这件事他不能再假手任何人了。
他一定要亲口问个明白查个清楚。
几乎同样的时间,在二人打马赶往景德大街时,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徐稚柳随意一瞥,看到车头灯笼上的“徐”字。
是徐忠和徐鹞。
这么晚了,他们去哪里?徐稚柳想拉缰绳停下,然而眼前情况也很紧迫。两厢凑到一起,叫他如何裁决?他忽而想起,在作为徐稚柳活着的那些年,似乎总有这样的时刻在等着他,每一次他都要审慎再审慎三思再三思才能做出决定,否则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一个人走到什么样的分岔路口,后面又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能知道呢?
徐家父女在码头登船,至画舫间流连,继而登上一只不起眼的小船,里头已有人在等,这便是他们的老地方。
梁佩秋看到徐忠不免惊讶,快走两步上前去迎。
“徐叔,怎么劳您大驾亲自来了?”
“今儿徐大仁遭了审判,黄家洲的洲长亲自送了些湖里野味过来,我觉着你应该会喜欢,带过来一起尝尝。”
时年在旁揭开草笼,梁佩秋一看,全是活蹦乱跳一指长的大虾,还有一条叫不出名字背鳍斑斓的鱼。
时年说:“我已和厨下学过怎么做这两道菜了,今天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梁佩秋一笑:“好呀,你快点做,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馋死你得了。”
从前他们惯常打嘴仗的,没觉得有什么,今儿说完,后知后觉几分羞赧来,时年耳朵尖一片红。
这会子再看,才发现她确实长得秀气,眼睛清亮,脸蛋也嫩得能掐出水,活脱脱一个大姑娘样!怎么从前没看出来呢?也不知道公子怎么看的。
时年嘀咕了两句,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被阿鹞和梁佩秋看在眼里,皆是前仰后俯的笑。
几人先说了会徐大仁,都骂他活该,好好生意人不做,非要走那旁门左道,今儿正好拿他下酒。尔后说起正事,徐忠咳嗽一声,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让厂子里的师傅们都去皇瓷坯房看了,学到不少,过去做粉彩瓷,渐变色是一道难关,没想到用你的方法做出来能省不少事,不过老头子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就那乱七八糟的粉彩、青花、哥釉、官釉、红地描金、霁蓝釉描金凑在一起,真不好看!跟个大锅炖似的,你也敢献给皇帝?”
说得好听点,这叫审美超前,说得难听点,可不就是大杂烩吗?把瓷之一行最难的工艺都凑到一起,看着是唬人,光颜色就不下百种,可真的好看吗?
梁佩秋听得直乐,朝徐忠竖大拇指。要不说人家是湖田窑大东家呢,即便十年不理事,对瓷之美一项,门槛还是很高的。
他们那代人是在哥汝官定钧的熏陶下长大的,见过的每一件陶瓷都有着极致的美,淡雅的、清丽的、浓重的、破碎的,每一件窝到心坎里手指都不忍碰一下,每一件都足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代表着那个时代最顶级的工匠最震撼的技艺。
梁佩秋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想不出新东西,只能把这些凑一起。”
徐忠哼哼:“糊弄老头子是吧?你呀,和稚柳一样学坏了,都知道揣摩上面喜好,咱们这位皇家可不就喜欢华丽物件吗?”
大龙缸如此,皇瓷亦如此。徐忠叹气,“求存虽不易,匠心不能死啊。”
“您放心,我明白的。”
徐忠点点头:“你不嫌我倚老卖老就好。这两样东西你收着,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说着,他解开精心包裹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两块丕子,放在案上。梁佩秋左右细看,推测是釉料。
“这是?”
“冬令瓷过去了,后面还不知有什么,那太监一天一个花样,如今湖田窑得安庆窑庇佑,暂时无虞,这东西就给你自保吧。”
徐忠还想卖个关子,一旁的阿鹞却是忍不住透露:“在河南钧州找到的,是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宋代才有的名釉配方。”
梁佩秋一惊,忙推回去:“不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要知道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原料已是绝品,宋朝灭亡了几百年,除了皇宫保存下来几件钧窑瓷,民间再未出现过。可想而知面前的丕子倘若真是玫瑰、翡翠的原始釉料,只要研发出来,就是举国哗然的大事。
阿鹞又给她推回去:“你不用太在意,这也不是我们找到的。”
“那是?”
阿鹞不确定能不能说,转头看徐忠,得他点头许可了才道:“是新官啦,他叫人送来的,让湖田窑研究。不过我爹爹怕研究坏了,浪费釉料,才做个顺水人情给你。”
“你这丫头!真当你爹江郎才尽了连个钧窑瓷都试不出来?便我不行,湖田窑还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说什么浪费,谁怕浪费,徐忠不管怎么样,嘴一定要硬。
阿鹞不揭穿,冲梁佩秋挤眼睛。
梁佩秋却笑不出来。
钧窑瓷一旦重现江湖,湖田窑便如穿上金刚罩,安十九绝不敢再随便欺压。这两块丕子,分明是周齐光给湖田窑的退路。
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收了。
徐忠看她执意推拒,不免叹息:“倘若柳还在,不管你有多仁义,这料子我都不会送出。他是最懂土脉、火性的,选料也相当谨慎,做的东西可以说精莹纯全,又很钟爱仿烧创烧名窑诸器,无不媲美,各种名釉名料,都能巧出天工。他若还在,洋紫、法青、抹银、彩水墨、洋乌金、珐琅、洋彩乌金、黑地白花、黑地描金、天蓝这些釉色这些技法,肯定不在话下。”
土则白壤,而埴体厚薄惟腻。厂窑至此,集大成矣。徐稚柳若能百年,何来湖田窑一说,便只“徐窑”二字,足以走遍海角。
可惜他没了。
梁佩秋看他弓着背,鬓边已生白发,望着将黑不黑的天似在垂泪,又极力掩饰,即要脱口而出那句“或许他还活着”,转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在齿关打住。
他非但不认她,先前还对她屡次刁难,这中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她等了他很久,一直没等到他来,足见他的徘徊有多深重。
其实几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惧怕等待。当初为蓬下纳凉的约定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每一晚,放到眼前都是宝贵经验,她已经等得起了,不止那每一个夜晚。
她对徐忠说:“我和安十九已经撕破脸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可他在任督陶,瓷业就是他的政绩,这一点离不开民窑支持。景德镇古器一行,以湖田窑和安庆窑称大,甚至可以说是垄断,他不太可能扶持新窑,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实情况是,国库没钱,钦银有限,然而王孙贵族对陶瓷需求旺盛,皇帝的喜爱便如一柄双刃剑,同时悬在安十九和他们头上,利用得当的话,剑不是不能指向权贵。
徐忠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
某些时候,他在她身上看到徐稚柳的影子。再想想,她走的每一步,何不是在走徐稚柳的老路?
“你、你有何打算?”不待她作答,他忙又道,“事若不能万全,便不急在一时。”
“我知道的。”她眉眼弯弯一笑,“您放心,我不打无准备的仗。”
徐忠提着的心放下去。
还是不一样的,徐稚柳的正义是离弦之箭,难免刚硬。而她多了些软和,更为注重方圆。
同样是算计,徐稚柳估的是人心,于情字一事稍有欠缺。梁佩秋就不一样了,她认情,也用心。
所以,即便站在同一个岔路口,赢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