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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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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为什么急着回家?

或许哪怕多想一秒钟,问出来的话就不会显得那么迫切,那么勉强了吧?徐稚柳有多懊悔呢,想咬舌头,想回到片刻前,想她听不见,想她别停留。

可她还是停住了,身子像是突然遭到雷击,僵硬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弹。

她或许也疑心自己听错了吧?

他有开口过吗?

她带着一丝丝的怯弱和试探,逐渐回望过来。因为蓄满泪水,眼睛的红被软化了,但也因为蓄满泪水,她显得更可怜了。

徐稚柳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很混账。

“我……”

这一次她看到他真的张口了,不等他说完就笑了,完全忘记形象地胡乱擦着眼泪鼻涕,笑得很大声。

“云仙还在家里等我,我答应过他,要早去早回。”

她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望着他,再次挥挥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留了一盏灯给你,在门房那儿,希望你喜欢。”

拿他的灯做人情反送回他?

她真好意思。

“你会收下吧?”说完也不走,和当初揣着官帖和猪蹄从门后探出脑袋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不想再错过他任何疑似作假的行为,执拗地等在那里,确定无误听到他说“会”才满意离去。

走远了,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梁佩秋终于停下脚,抚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又哭又笑,行人从身旁走过,纷纷看她。

她强忍着,终是忍不住,缓缓靠进墙角,掩面于人前,任眼泪一行一行流淌脸庞。

回到家时她已收拾好情绪,将自己武装地滴水不漏。

王云仙在小青苑门口的花台上置办了满满一桌酒菜,小心地站在风口,防风尘,防春寒,怕她还没回来菜就凉了,脏了也是不行的。

白梨先还笑他别扭,非要大冷天在外面吃酒等人,见他嘴巴挂着油瓶老大不高兴,偏一个字不反驳,她就不说话了,跑到前院帮他放风。

远远看到人回来,她比谁都高兴,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跑回小青苑报信。

她哪里知道,小青苑那扇门从不曾为王云仙打开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王云仙在梁佩秋心里留下的美好,永远在门外。

一门之外,他曾为她造出花海,烟火彻夜。

他在门外,陪她一寸一寸光阴的长大。

“都是我爱吃的。”

“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异口同声,纷纷顿住,又各自笑开。

王云仙把风口留给自己,叫她坐里面暖和的位子,她没客气,大喇喇夹起一筷子酱猪肘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出不对味,鼓着腮帮子问:“不是家里厨下做的?”

“你这张嘴啊,真是又刁又精。”王云仙为她满上热酒,他想起来她从前是不饮酒的,不知哪一天起,酒量变得特别惊人,“徐家那位姑奶奶送来的,说是年节里回了趟瑶里,特地为你带的家乡风味。”

“怎么突然回瑶里?”

“你不知道?”王云仙挑眉,一脸兴味。

梁佩秋眨眨眼,摸不着头脑:“我应该知道?”

王云仙看她一脸傻样,拿筷子敲她脑门:“好好吃饭,大人的事莫要瞎打听。”

“你敢敲我?”她旋即伸手,在他耳朵上虚虚一拧,“师父不在,长姐如母,知道吗?”

“疼疼疼。”

疼个屁。

梁佩秋松手,王云仙哈哈大笑。

“你还跟从前一样,每回我装惨或卖乖,你都不拆穿。”

梁佩秋懒得搭理他,说回阿鹞,“瑶里那头不是近亲,他们往年都不走动的,怎么今年突然回去?”

“谁说没有近亲,你忘了?那谁的弟弟还在呢,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梁佩秋恍然:“你说阿南呀!”她说得随意又自然,分毫没有提及已故之人的隐晦,“那时年也一道回去了?”

“这倒没有,湖田窑新年里挺忙的。”

王云仙让她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吃了两口热菜,这才说道,“我们这头搞名家底画粉彩瓷,可是赚了好大一笔,连欠他家的债都填平了,他们能不眼馋?”

梁佩秋一听就懂了,忍俊不禁道:“徐叔宝刀不老。”

湖田窑和安庆窑的商业争战,是刻在血脉里的家族荣耀,不会因为两家关系有了缓和就消停。

她没有想过遮掩皇瓷背后的手段和技艺,不单因为皇瓷的底色是徐稚柳,更因为这是所有陶瓷人共通的野心。

文定窑也好,湖田窑也罢,安庆窑或是昌南窑,不论谁家都可以,说到底,天下第一民窑只是个头衔,其背后代表的繁荣昌盛,瓷业永年,才是抽丝剥茧下不得不正视的真相。

这不是大方,也不是高尚,是正儿八经的自救。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未必当你是君子,关上门来说不定也是鬼。”王云仙轻哼一声,还嫌不够,“你小心阴沟里翻船。”

梁佩秋觉得好笑:“怎么了,湖田窑的醋你也吃?”

“呸,我吃一个糟老头子的醋,你当我没醋吃了呀?”还不是因为她讲到那些东西时熠熠生辉的样子太美了,美得让他着迷,让他艳羡,继而忍不住冒酸水,才想拉个老头子当垫背。

其实他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做一间民窑的主人,非他不懂制瓷的过程,而是不懂瓷人的心。

王瑜曾叫他学盘账,是想让他从账目间看到家族的根。他跟着名盛一时的文定窑大东家学了很久,然而,透过纸张里那一笔笔进出的流水,看到的仍是干巴巴的数字。

他是个俗人,或许经营钱庄更适合他,虽然他还没赚到填补窟窿的钱,窟窿就被她堵上了。

想想还是生气!

跑那么快干什么!

王云仙一口气干掉满杯酒,辣得嘶嘶叫唤。梁佩秋夹起一根醋黄瓜,滚了滚汁水,眼疾手快塞他嘴里。

王云仙瞪着眼睛,被迫咽下一嘴醋。

酸得掉牙。

梁佩秋便伏在桌上起不来,笑得肚子疼。看她这般,王云仙忽而想起早前一桩事,那时她刚进三窑九会担个虚职,里头那帮二世祖想给她下马威,一天三顿请她喝酒。光喝还不够,末了总往她房里塞人。

哪怕一个也行,毕竟枕边风还是很管用的。

偶然一次他悄悄回来看她,便看到她被满屋子的脂粉香呛到,差点吐出一地酸水,头也不回地让屋内女郎滚蛋。

她言辞粗俗,神态鄙夷,吓得女郎们衣裙不整就往外跑。

二世祖门的行为,不单震慑,也是试探,否则安十九岂会袖手旁观?镇上早就有关于小神爷的流言,都说一个正常男子,岂能没有正常的需求?她逃也逃不过的,被酒气盈满喉肠,浑身难受,滑坐在门边,捂着嘴巴,默默垂泪。

他就远远看着她,看她把手伸进嗓子眼,抠那一肚子的酸水,却怎么也抠不出来。为免那帮二世祖再找她麻烦,大半夜的她抬来几桶凉水,一桶接一桶兜头浇下,打着哆嗦把自己冻病。

反正她身子孱弱,本就不比寻常男子。凉水打湿了脸庞,她一手抹去水珠,黑夜里一双眼睛清凉逼人。

那是王云仙第一次发现,她跑得很快,快到他追不上。等到她去了京城再回来,他就真的追不上了。

“在想什么?”

梁佩秋看他久久不说话,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王云仙心甘情愿吃掉一整盘酸黄瓜,对她说:“那位徐姑奶奶应是有话要跟你说,再三托我转告,约你老地方见。”

当时他还纳了闷了,问徐鹞什么时候,她笑而不语,高深莫测。这会儿看梁佩秋一副了然神态,更觉好奇,“你们在对暗号?”

梁佩秋大笑。

王云仙叉腰:“好你个梁佩秋,你藏着秘密,不告诉我!”

“当然,女子之间的秘密,怎好说给你听?”梁佩秋欺负完他,又觉亏心,凑过去顺毛,“我和你也有秘密呀,没有告诉过别人。”

王云仙讶然,旋即难言:“你可别告诉我,咱俩的秘密是狗洞?”

“当然!”

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王云仙捏紧的拳头竟无从下手。想想也是,若非他摸透景德镇的大小狗洞,与她潜心分享,她无法在县衙救他于婉娘虎口,他也无法在她孑然无助时,替她拂去案头的尘埃。

王云仙当真认命。

“看来我得请全镇的狗子吃顿大肉。”

“应该的。”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你的秘密。”

梁佩秋睁圆眼睛,好整以暇。王云仙再三起头,终而泄力,指着院墙后某个方向:“那棵老梨树,我早就想砍了。”

这下梁佩秋是真惊着了。

她没想到他真的知道。

“你、你什么时候……”

“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你还很傻,只敢躲在树上偷偷看他。”

他们终于进入今晚的正题。

其实谁都在等,只是王云仙耐心一向不好,没办法看她顾左右而言他,几次提起,几次揭过,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本不必作任何装相。

既然话已挑明,梁佩秋也不继续打太极,让他等等,转身回屋捧出一只锦盒,推到他面前。

“送给你的礼物。”

王云仙只觉得那锦盒烫手,不敢碰触,干笑着回应:“还没到我生辰呢,这礼物是不是送太早了?”

梁佩秋说:“打开看看。”

王云仙不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无能为力地摸到暗扣,两指一捻,掀开盒盖。入目所及,莹润玉华。

“别开玩笑。”他猛的合上盖子,“佩秋,别开玩笑。”

“对不起,云仙。”

王云仙仰头看天边的月,细碎银光洒下来,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沙子细细软软,一脚踩下去,全身血管得到舒展似的,在她回来之前,他醉心于此,他本该醉心于良夜的,不该,不该……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王云仙说,“老头子在世时,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什么都懂,那些不懂事的行径都是装出来的。”

那时候他看不得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陌生的窑口努力生存,每每欺她逗她又忍不住看向她时,他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犟种。

他将她看作亲兄弟,在老父亲面前撒泼打滚,混张无忌。

他想,他不能懂事,他越不懂事,就会显得她越懂事,这样老头有了对比,或许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可是梁佩秋说:“我知道。”

“你知道?”

梁佩秋很认真地评判:“云仙,你的演技没那么好。”

王云仙破涕为笑。

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烧了这对卵幕杯,何其残忍?

“什么时候?”王云仙问完,很快想到什么,“你这阵子日日睡在窑房,我以为你在赶制冬令瓷,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抽空烧了这对杯子。”

卵幕杯的意义,是任何东西替代不了的。那时候她得了徐稚柳蓬下纳凉的许诺,满心欢喜等着盛夏,因不好空手上门,又怕家乡风味恐显轻慢落入时年口舌,便想为徐稚柳烧一只杯子。

她想在他的私宅云水间,看滚烫的水冲沸清茶,在她亲手烧制的薄如蝉翼的杯子,散发出经久不衰的香。

如此迎接那一亩方塘,也算应景。

王云仙不满她为一只杯子劳心劳力,不眠不休,发狠说生辰时也要收到她亲手做的杯子,“要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要比卵幕杯更薄、更细,更透,要你亲手画你我二人的对月小酌的剪影在上头,这样我老了拿这杯子饮酒时,还能想起年少时你总频频气死我的情形。”

他说,“就算你真的气死我,我也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你。”

事到如今,迟到的生辰礼总算送到手上。

王云仙却不敢多看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欲要和他定情的信物。拿这配一对送来给我,怎么,打算一辈子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只隔着江湖不相忘吗?”

“不是这个意思。”

诚然,她和徐稚柳有着不为人道的默契,都为等那一天发生什么而满怀期待,卵幕杯有情,可她为何只烧一只?因为男女之情和其他感情不一样,她送一只,他回一只,才是一对。

对王云仙就不同了,她可以倾囊相送。

梁佩秋万分郑重地说:“云仙,这不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是寄托我感情的一件信物,作两只,即我们之间有情意。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如果可以,我们不要分开,一辈子当家人,好吗?”

一阵子的情人和一辈子的亲人,细算算,还是他值当,是吧?

王云仙其实早就料到了。

一瞬的呼天抢地后,他很快回落。这个结局是他亲手盖棺的,在他没有砍掉那棵梨花树时就注定了。

“好。”王云仙说,“这份礼物我会一辈子收藏,妥善安放,陪我进棺材。”

话音刚落,耳朵被拧住。

这下是真疼。

“呸呸呸,童言无忌,重来一遍。”

王云仙疼得眼泪掉出来,猛拍她辣手,却是笑了。一门之外,也可有情,不是吗?

这时候,月上中天。

满镇子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似乎只要热闹不散场,新年的团圆与幸福就能一直延续,从年头到年尾,年复一年。

这一晚,风火神庙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前,一道身影风尘仆仆,终于赶在新年的尾巴回到镇上。

敲开大门后,他不意外院内的冷清,径自穿过二进院,直达主家寝屋前。

安十九披着单衣,坐在窗下,神情寥寥,带着几分倦意。看到来人,他只眼皮微抬了下,淡声开口:“查到了?”

“是。”

此人正是得到密令离开景德镇的矮个子护卫。

他观四下无人,躬身上前一步道:“属下回到杨诚恭的老家查访,从其奴仆口中得知,在调任抵达之前,确有来自京城的频繁书信。驿站信使说,源头出自户部,还特别交代了信件重要,叫他们务必星夜兼程,不可怠慢。”

户部的人,多半就是吴方圆,那老东西一向和阉党不对付。

“不仅如此,新官也是他们的人,曾有人看到万寿期间,新官屡次出入吴宅,并未遮掩。他赴任途中身边跟着的女子也正是吴家小姐,一路上他们以兄妹相称。”

这么说,周齐光有此前种种行径,就不奇怪了。他是继夏瑛之后,文官派系再一次给他上的眼药。

可笑,酷吏夏瑛不能做到的事,难道一个病秧子能做到?

这也正是护卫感到疑惑的一点,为此他在京中多逗留了几日,查到一些线索。安十九见他迟疑不定,恐因多事怕惹他不快,遂摆出一副笑脸:“还有别的?”

护卫舔舔嘴唇,一咬牙,把自己大胆的想法说了:“周大人原先身体不好,看过的大夫都说他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死了,府中仆人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不曾想……突然就好了,还因立功得了皇上嘉许,被太后重用。”

这里面当然有文官集团的手笔,可阴谋算计再是厉害,也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起死回生。

“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位周大人,是个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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