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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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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丢了那么久,查起来并不容易。梁佩秋唯一清楚的是,最后一次见到玉扣是在三窑九会办事处,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回到那个地方再查一次。

只是三窑九会已经没了,如今支在那里的是陶业监察会的摊子,里面的干事都换过一轮。梁佩秋逐一看过,就连洒扫小厮都是生脸,问他们从前的人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梁佩秋一时陷入迷惘,不知从何下手。

徐稚柳那头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那晚他和吴寅去了玉器铺,才知掌柜已举家搬离景德镇,似是走得极为匆忙,去向成谜,不过对于对其离开的时间,街坊们倒是异口同声,“徐大才子殁了后不久他们就走了。哎呦!那阵子天天都在说这事,可吓人咧,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听说他家孩子都吓病了,险些没救回来。这事吧,绝对不会错。”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只是人已离去,无从知晓玉扣的来源,即便有所怀疑,也不能贸然行事。

就这样两头都暂停了脚步。

小时候听故事,里面总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我安慰式对强权的妥协,对悲惨饰以色彩,逃避现实的狰狞,有时候想想觉得很可笑,不过反过来想想,这何尝不是人不屈的天性在作祟?逃避也是一种力量,与命运对抗下去的力量。

事实上,这种时候并非不存在。它总是无形的,无声无息地来到,在你还没察觉时。于是就有了后来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万庆十四年,年后开朝,升迁回京的调任迟迟未至,布政使司闹了个天大笑话,连带着景德镇风向也跟着变动。安十九收到京中来信时,不曾想安乾竟一下子被击地毫无还手之力。

念及往昔情分,安乾在信里可谓言辞恳切,叫他早谋退路,自求多福。

历史上不乏鲜血淋漓的案例,写明权贵的失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然他们尝过权势的快乐,便似染了毒瘾酒瘾,如何能轻易脱手?安十九不是没有逃跑的机会,不过,他站在那个风口,又一次迎了上去。

正如曾经安乾在挑选第十九个干儿子时,小太监们在听说安乾有特殊癖好后纷纷选择了后退逃避,而他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那个风口。

故事是由成功者写就的。

他相信这一次能拥有同样的好运。

追究根源,这事并非无迹可寻。作为文官集团放在景德镇掣肘权阉的一枚棋子,徐稚柳有义务向上峰汇报成果。成立陶业监察会,取缔三窑九会,如同卸去安十九的左膀右臂,区区数月就能做到这些,吴方圆一党何止高兴?

安十九落了下风,安乾自然没脸,他们乘胜追击,打了安乾一个措手不及。

若只这一件事,未必会让皇帝对大伴寒心,巧的还有另外一宗,也是徐稚柳对吴方圆的隐晦考验,他说景德镇的问题在于当地财政。

吴方圆何等人也?本就是孙旻插在户部的眼线,而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江西自然也在其中。

吴方圆作为户部二把手,对江西的情况比任何人都清楚,决意和孙家解除婚约,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虽则孙昊简在帝心,回京之后就是内阁大臣,但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亲家有可能带来的权势与危险,并非吴方圆志向。

他是个正直过头甚而一根筋的武夫,为着少时一同求学的情分和提拔的恩情睁只眼闭只眼,对江西财政漠不关心已是所能做到的极限,再多就是逾越雷池。而徐稚柳不偏不倚,恰在其调令下达前指出这茬,意在何为?

不久之后,一股风吹到皇帝案头,年后一开朝皇帝就大发雷霆,朝会上毫不遮掩地将三司、六部人等都拉出来骂了一通。

人人一头雾水时,便听皇帝问:“听说孙旻号称江西土皇帝,可有此事?为何从无一人告知朕!你们就是这样替朕打理天下的吗?”

随后,皇帝又道:“这么一个能人,留在江西委实屈才了,不若调去北境固守边防?”

南北频频出乱,天道又不太平,皇帝本就满头包,心仪大臣还在背后狐假虎威,据传江西人人都说,孙旻是皇帝的江西分身!

这年头皇帝的民间风评可没一句好话,这分身能是啥好意思吗?皇帝听到了能不来气吗?

孙旻费了牛鼻子劲才勉强安抚帝王之怒,只回京是甭想了,在任上再好好表现个两年吧!

皇帝经了一回两回同样的事,不禁对自己看人用人的眼光产生怀疑,紧接着安乾被捅出数罪,皇帝实在没力气再为一个太监与群臣相斗,任他们来去。安乾碰了一鼻子灰,加上年岁大了身体不济,方方面面都不如意,确有退隐的心思,遂借此事和皇帝求情,留个全身,告老还乡。

只没有多久,他就死在了老家。不过这已是后事了,说回眼下,吴方圆知道徐稚柳不是莽撞之人,信中所言必有原因。

左右放心不下,他找了个由头,亲自到景德镇和徐稚柳见了一面。徐稚柳见他态度诚恳,作风敞亮,与孙旻应当不是同道,终而道出父亲徐有容之死的隐情。

吴方圆听后脸色煞白,瞪得眼珠子快掉下来。

他料到孙旻手脚不干净,在江西必然吃了不少民脂民膏,却没料到数目之大,竟还牵涉朝廷拨下的每一笔用于烧制御用瓷的钦银,这部分原划定在朝廷用度里,出入皆在国库,不到地方。

上瞒下偷十数年,滴水不漏,孙旻是如何做到的?

吴方圆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想到徐有容,他拍着大腿惋惜:“徐兄是我们三人里最有才情的,若非家境困窘,早在我二人之上。”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人人提到江西三杰,徐有容的名字都在孙旻之前。

旁人不知,吴方圆却是知晓的,孙旻为人骄傲,心眼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暗地里常和徐有容较劲,处处都想高他一头。

吴方圆自己呢,则是武人出身,对自身学识非常有数,夹在两位大文豪中间,每每都是和事佬的角色。乃因他性情如此,是不可或缺的润滑剂,才使三人越走越近,于枯燥无涯的学海中砥砺前行,这才有了后来的江西三杰。

他以为孙旻再如何小性也不会杀人越货,何况对方还是曾经一同经历至暗时刻的友人。他再难为孙旻粉饰任何太平,怒骂其薄情寡义,人面兽心!

吴寅听得人都傻了。

他望着徐稚柳:“此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转念想到什么,他瞪出和吴方圆异曲同工的眼珠子,“你不会怀疑我吧?”

徐稚柳坦白心迹:“抱歉吴兄,我确实怀疑过你和吴大人。”

吴寅想到张文思死后他奇奇怪怪的态度,气得直骂娘,拳头也捏得咯吱咯吱响:“那你后来怎么想通了?”

“你说过,我不能陷在仇恨里,我的生命里不是只有仇恨。”

反求诸己这个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一个根本赌不起任何身家的人。

倘或吴方圆和孙旻是同道,倘或吴寅的出现是刻意而为,那么他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等同杀身之祸。

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切身体会到的滚烫的情义。

吴寅本来一肚子的火,险些和他翻脸,听到这话,无端生出几分自己都嫌肉麻的怜惜,想想徐稚柳还是怪可怜的,于是一拳挥过去,就当出气了。

“以后你再这样,看我不一剑刺死你。”

那头吴方圆平复了好一阵才接受现实,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提醒徐稚柳:“我在来之前收到消息,有人正在京中打探你我之间关系,恐是怀疑你身份作假,此事你需得谨慎应对,不可大意。”

或许早有成算,徐稚柳听到这话并没有太惊讶。他很清楚,不管处在明处还是暗处,所要面对的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每一步决策出都有可能引起敌人的怀疑。杨公的这记回马枪杀得越狠,疑点就越深。

几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空气凝结的肃杀氛围中。

眼前的情况可以说是四面楚歌了。安十九虎视眈眈不说,还有个孙旻在后头潜伏。前有王进自杀,后有升迁无望,以孙旻的机敏,不会想不到有人从中作梗,调查到他们也是早晚的事。

再一个,倘若当初文定窑不翼而飞的数十万两白银确为孙旻所谋,那么居九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人证,以其老成来看,或许手上还掌握着什么物证。

与此同时,为了填补万寿瓷和冬令瓷被孙旻侵吞的窟窿,安十九曾搬空家底同福字号钱庄连夜置换白银,福字号背后主人正是居九,那么相关佐证安十九庞大家财的票据应该也在居九手上。

说来说去,居九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提到这人,吴寅不免泄气:“这些天我一直密切盯着居九,他年事已高,生活规律,进出都有看家护卫。我曾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潜入他的书房,不过,并未发现任何和安十九或是孙旻有关的文书和票据。”

徐稚柳令他不必心切:“我在湖田窑时曾和他接触过,他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和孙旻偕同作案十数年,关系必然不寻常,这些要紧的东西不可能藏在轻易就被找到的地方。”

“稚柳说得对,你怎生历练了几年,还是如此莽撞?”苏方圆借机教训儿子,“就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去阵前厮杀?”

“阵、阵前?”吴寅疑心自己听错了,傻愣愣看着自家老爹。

吴方圆道:“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我答应了,回京后就替你向圣上请命,调去北境戍守城防,你意下如何?

“我、我……”

吴寅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志向,吴方圆一直不同意,为此两父子没少掐架冷战。

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好事突然从天而降,他喜不自胜地搓了搓手,看看徐稚柳,又看看老爹,嘴巴几乎咧到耳后根去,转念想到什么,瞳孔一紧,笑意一点点淡了。

“你想把我从这里支走?”他问吴方圆,“你现在才想起来给我铺后路,是不是晚了点?”

吴方圆瞪他:“怎么跟你爹说话?”

“你想我怎么说?我要真答应了你,不就当逃兵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局面,你拿这好事忽悠我,我险些就上当了!若到了边境再回过味来,我还是不是人了?你还让我怎么面对兄弟?!”

徐稚柳眼看两父子在面前吵起来,忙要说什么,却同时被两人打断。

吴方圆说:“现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事关吴家,你最好想想清楚。”

他为徐稚柳制造假身份乃是欺瞒圣上的大罪,搞不好全家都要连坐。之所以放手一搏,是因为权阉霍乱朝纲,胡作非为,他宁愿一死也要拨乱反正,还政治清明。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景德镇除了太监,还有一头更凶猛的豺狼!

恰恰因此了解孙旻,他才感到后怕。

“北境离得远,若是有个万一,万一,你……你要自保,别忘了你妹妹还有你娘!”

吴寅满腹的话被打了回去。

他要怎么说,怎么选,在徐稚柳选择相信他这个兄弟后,再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虎狼窝里逃跑吗?

他的眼睛积蓄着浓浓的怒意和发不出去的无力,胡乱暴喝着什么,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穿破耳膜。

“去吧,那才是你应该大展抱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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