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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与君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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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马车的,外面天威震怒,一道接着一道惊雷直劈在地面,雨下的越来越大,风顺着车窗猛地往车里灌,吹得他的心好像一直悬在半空中,风一停的话,就能立即掉下来,摔成两半。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糟糕的夜晚。

裴戎曾与自己说过,蒲鹿院的那个顶尖杀手身高七尺三分,全身上下都经过伪装,穿的是密不透风,但是仍能看出他的手腕、脚踝和腰身较寻常男子纤细一些。

身高、形体特征全部与阿诗弥相符。

特别是,杀手用的暗器是棋子。

再有,据牧川所说,大理寺抓内奸那天,他根本没有吃早饭,只是在早操集合之前,吃了阿诗弥给他的一个包子,结果就是肚子疼的特别厉害,不得不去找茅房。

而最让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无量阁底的鱼雷火威力惊人,虽然整个楼体没有倒塌,但是阁内大部分旋梯和木梁都被震碎,为何他偏偏能挂在角椽之上没有掉下去,还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一整夜?

他闭着眼睛,难受的发慌,只能又睁开眼睛。悬挂在头顶的车灯外罩凝结着水汽,像是乌湖海上那盏灰蒙蒙的雾灯。

他不愿回想的那些个过往,又像走马灯似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浮现。

那双波斯猫般明媚的笑眼,低低浅唤着自己名字。

“十六啊~快来和我学打水漂,给,你拿好这块石子,用手腕的力量丢出去,看,像这样!”

“哇!十六!不错嘛,看不出来,你这小瘘瓜手劲还是挺大的~”

“哼,裴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打水漂的功夫要是练好了,一个普通小石子也能当刀子使。你说对吧,十六!”

“十六~”

“十六~~”

“十六郎!”

十六郎豁然睁开眼,自己还坐在马车里,车帘被豁然掀起,外面的惊雷闪烁在对方双眸里,那张熟悉的脸异常耀眼,瞬间又黯淡下去。

明亮如同白昼,黑暗如同深渊。

只有眼中的笑意,一直不变。

可那笑意却让十六郎心中一颤。

“怎么又在车上睡着了?我都叫你这么多声了,你怎么都不回我?”

不是梦,是他,真的他。

阿诗弥眨了眨眼睛,觉得十六郎今晚有些奇怪,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做什么?”阿诗弥突然有些气,“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在等你,我还以为你去查案子去了,搞了半天,你居然背着我去牡丹金顶楼鬼混?!”

“谁与你说的?”

“如今你是大理寺少卿,谁敢与我嚼你这舌头?我去寺里找你你不在,就看见你案上放着牡丹楼的烫金请帖,证据确凿,你可别说你没去过!”

“我确实去了。但不是鬼混,今日是茜草和小谭姑娘的头七,伽罗小姐请我去祭奠。”

“头七?时间过得可真快。算了,理由充分,我原谅你。”

阿诗弥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不再吃醋了,又开始笑盈盈的,看他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像假装的。

这却让十六郎心里更加难受了。

阿诗弥伸出手掌,想要接他下车,一瞬间,十六郎有些迟疑,但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是啊,时间真快。我认识你已经有许久了,却又好像与你刚刚相识一样。”

十六郎说的不经意,但是阿诗弥还是在这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今日他到底怎么了?

下了马车,两人并肩往府门前走,十六郎这才发现阿诗弥的肩头被雨水全都打湿了,他想斥责他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雨天不打伞,怕是要着凉,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阿诗弥瞥见他眸子里突然涌起的水光,像是有什么情绪正在无边蔓延,眼看着就要泛滥,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阿诗弥突然问道:“十六,这种天气,锁骨上的旧伤,是不是很疼啊?”

这句话语气很轻,很温柔,一下子就从十六郎的耳朵眼里滑了进去,一直滑到十六郎的心坎里。

他本来已经不敢相信他,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的心里结满了冰,而只因为这句话,这层层坚硬的心冰,竟被轻而易举的全部踏碎,十六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一湖温柔的湖水中。

无法自救。

“阿诗弥...”十六郎突然抱住了他。

“哎哎?你干嘛啊!快松开我,我的伞被吹走了!”

阿诗弥并没有打伞,那把油纸伞是在十六郎下车的时候他特意为他撑开的,还没走几步,伞面还没有湿透,就被大风一下子吹走了,可任凭他怎么叫,十六郎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越搂越紧,这种架势,分明是想将阿诗弥直接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这是抽哪门子邪风?再不追伞就真被吹跑了!”

“不必管他,再让我抱你一会儿。”

“干嘛啊?别这样,你这样弄得好像以后都要抱不到了似的,快松开我!”

“别动!”

他叫了一声别动,好像声音确实很痛苦,阿诗弥就不再挣扎,任凭他在街上抱了一会儿,好在雨下的大,路上没有什么人,有的话也是急着避雨,不会在意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只当是小情侣在抽风。

“十六,到底发生什么了?”

十六郎没有回答,其实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可真正面对阿诗弥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是时候有个了断了,他想。

十六郎松开手,终于说出了那句连自己都不忍心听的话:

“阿诗弥,你走吧。”

阿诗弥听得一愣:“我走?上哪儿去?”

“喜欢上哪儿都可以。”十六郎语气逐渐冷淡下来,“你不是总说是我逼你在大理寺当差么,现在乌湖海的案子早已经结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我离开...你...你不要我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阿诗弥几乎全身颤抖,他抬头看向他,眼神有些不解,有些哀怨,更是有些楚楚可怜。

“十六...你...真的不想要我了么?”

十六郎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迎上了他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不要了!你走吧。”

“为什么...十六,为什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藏在心里,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不要这样动不动就提分手,不要这样我连发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我走...”

“没发生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事?十六,你告诉我啊,你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一个人憋着会生病的,你告诉我啊,我们一起承担,十六...你说啊...十六你告诉我啊?”

面对阿诗弥近乎于乞求的语气,十六郎只觉得无地自容,好像都快要喘不过气了,只能心一横,转过头去,快步往府里走。

阿诗弥一边追问,一边跟着自己,最后几乎都快哭了出来,伸手去抓自己的衣角。

他只能狠下心,一把又扯了回来,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步竟是跑了起来。

“十六!十六!!”

十六郎逃似的跑进了大门里,前脚刚一迈进去,立即喝道:“门房!关门!不许让他进来!”

雨天本就沉闷,两个门房本来正坐在门边打瞌睡,被他这么一喊,几乎是惊醒地站起身来,也不知道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后面有人追他,急急忙忙去关门。

眼看外面的人就要闯进来,门房也是慌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拼了命去关。门即将合上的一刹那,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进来,正正当当夹在两扇门缝中间。

公爵府的规制,五排门钉,入板二寸,让这大门相当的有分量。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十六郎好像听见了骨头错位的声响。

他心中一慌,紧忙喊道:“松手!快松手!!”

门房又紧忙松开手,只听外面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僵了一瞬,还是用那只通红的手死死把住了门板。

透过狭窄的门缝,十六郎看到他扬起脸,依旧追问同一句话:

“十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啊...你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你告我,我们一起分担...”

“你可不可以别...不要我...”

对方像一只可怜的猫,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十六郎站着不敢动,因为他知道,他要是再往前迈出一步的话,不光是他自己会全线崩溃,更将面临一个完全难以掌控的后果。

他和他身后的势力,将会完全曝光在台面之上,与他正面对峙,水火不可相容,不谈情谊,只谈生死。

他不想这样,起码现在不想。

“我再说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到底是为...”

“不为什么!”十六郎突然转过头来看他,盯住他的双眼,眸子黑的像墨,结成寒冰,阿诗弥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

“你可真是蠢到家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本公子玩腻了。玩腻了,厌倦了,便想舍弃了。你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个什么?是猫儿?是狗儿?还是能值得一生一世的良人?你是不是有点儿太瞧的上你自己了?你看看,若不是我让你进来,你能随意踏入我楚国公府一步么?”

空气仿若凝固了,安静的可怕,阿诗弥的鼻子酸了,好不容易忍住没哭,那只白净的手忽然失去力气,从门板上耷耸下来,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十六...我不相信.....你在撒谎。”

“信与不信随你。想来你也不敢不信,你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仵作,仗着有几分姿色,得过我一丝怜爱罢了。”十六郎的语气不再那么冷,而是慵懒而松懈下来。

阿诗弥愣住了,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他经常会在那些世家的纨绔子弟的脸上见到,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突然觉得这种表情在十六郎的居然丝毫不显违和,甚至比他平常的那种善良温润,显得还要贴切。

好像这就是他原本应该有的样子的一样。

“十六...我...”

阿诗弥没等说完,十六郎突然打断他的话:“我说我腻了,你难道听不懂么?怎么还不滚?!滚出我的府上,滚出洛阳!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滚!滚啊!!”

阿诗弥被他骂的愣住了,紧接着双腿一软,瘫坐在了门前的水坑里。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关门!!”

门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凑过来关门,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地上的人哭的泪水涟涟,连门房都不忍心再多看一眼,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门外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李石柳!你个臭傻逼!!老子今日就跟你一刀两断,永世不再相见!!!”

门轰地一声合上了,外面再也没有了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也停了,十六郎还是站在原地,未曾挪动一步。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一会儿,从屋顶上又翻下来一个黑影,身形比十六郎稍微高大一些,落地之后,灯光才晃出他颧骨上的青斑,牧川躬身禀报道:“大人,他已经走远了。”

“好。”

十六郎没有再多说什么,牧川倒是有些愤愤不平:“哼,他走的倒是快,连装都不愿意多装一会。”

“他当然不愿意,你以为他完全没有察觉我对他的怀疑么?他看起来为人单纯,其实比谁都要敏锐,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戏,一场他陪我演的戏,戏散了,人便要退场。”

十六郎虽是这么说,看起来样子也很是镇定,可眼圈还是不自觉的红了,牧川心知他或许对阿诗弥还是留有几分情意的,不忍心再戳破,只询问道:“咱们的人已经包围了宣范坊的院子,是不是即刻下令逮捕?”

其实这指令并不用他来下,裴戎已经带人早早蹲守在那里,不过是迫于没有官复原职,需要在他这里行一道指令罢了。

十六郎凝视着远处青石板上的积水,不知道在想什么,缓缓地说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吧,算是我对他最后的情谊。”

牧川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你是不是怪我太心软?”

“法理之内,也有人情。这不怪大人,可谁又能想到,他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实的身份竟是害了契苾将军的西突厥头领呢?他潜入我们大理寺内部,骗取大人信任,和百济人里应外合,害死了那么多同僚,也是可恨。”

“其实我早该想到,可惜被感情迷了眼睛。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你也不会无辜受冤。”

“我没什么要紧的,可惜了我阿兄,就那么死在了无量阁底,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牧川抹了一把泪,再也没说话。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十六郎抬头望向夜空:“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动手吧。”

“是,大人。”

牧川带着指令走后,十六郎的身体就好像被人抽空了一样,非常非常的疲惫,要不是下雨,恐怕已经就地倒下,闭上眼睛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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