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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鹅卵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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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里真的没有鬼么?”

“没有,别怕。心正影清,邪魔不侵。”

虽是这么说,展城毕竟年岁小,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一路上紧紧跟着十六郎,不时地往后面看了又看。

飞天玄女壁画长廊上,裴戎炸开的那个洞还没有堵上,十六郎往里探了一眼,里面深不见底,好像张着嘴要吃人的野兽。

“这里面就是擎天铜柱?”展城也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俯身从地上捡了一个碎石子,丢了进去,果然发出了跟刚才一样咚咚咚的弹来弹去的声音,等了好半天,这声音才消失,可见这铜柱里面到底有多深。

“大人,这擎天铜柱就是你所说的玄机么?”

“不是,擎天铜柱的主要作用还是在加固建筑上,玄机不在此处,我们再往前走一走。”

两人走到了长廊尽头,崔束和绑他的那个衣架还倒在地上,铁链已经被当做物证收走了,绕过衣架,视野豁然开阔,繁华的洛阳夜景再一次展现在眼前,冷风吹了进来,血腥味好歹才淡了一些。

“大人...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已经到了。”

“到了?”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影,高一十三尺,周长二十一尺八寸。

“这是...大梵钟?”

自那日响彻洛阳后,大梵钟似乎陷入了永恒的沉寂。支撑它的八根斜柱倒塌了一根,钟身岌岌可危,好像随时都能倒塌,十八万八千八百字的佛经上面喷溅着许多血渍,让黄铜提前生了斑斑锈迹。

十六郎把灯笼放在一边,蹲下身来,用手掌一寸一寸按压底下的莲花型撞座,展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等。

按了半天,十六郎似乎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一脸明了的样子,问他道:“展城,你力气大不大,能不能撬动钟台?”

“不是吧大人,咱们半夜三更跑到这鬼地方来,难道就是要来敲钟?”

“不是让你敲钟,是让你撬钟。”

“算了,我自己来吧,借你佩刀一用。”

展城把佩刀递了过去,十六郎用刀敲了敲梵钟底部,发出‘笃笃’的声响,听起来并不是黄铜应该发出的声音。

“大人!这声音不对!这底下好像是空的!”

“果然如此!这底下一定有机关。”

十六郎又摸索半响,终于在看起来严丝合缝的整块铜板侧面摸到了一处凸起的旋钮,他用力按下去,只听轰隆一声,铜板从一端猛然抽离进去,露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管道!

竟然有暗道!

十六郎把灯笼往洞里探了探,里面还有条铁梯,旋转向下,不知道通向何方。

“原来这就是玄机!”展城恍然大悟,“这么说来,牡丹金顶楼的楼顶也建有这样一条暗道,韦驸马并不会武功,他是通过暗道跑出去的!”

“还不算笨。”

“走,我们下去看看。”

“大人...我们...还...还得下去!?”

展城还在犹豫,十六郎依旧撩开长袍,弯腰钻了下去。

“快点跟上。”

“哦哦哦,来了...大人!”

暗道里面光线昏暗,感觉有些密闭,墙壁也是铜制的,除了有点隆声之外,质感非常结实,应该是与擎天铜柱同样的标准建造的,没有想象中的难走,一路上还挺顺畅,下了铁梯之后又走了一会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两人就见到了尽头的亮光,十六郎推开一扇半遮挡的木门,从门后钻了出来。

这里竟是一处小院落的柴房,院子里没有人,对面能够直接望见无量阁,十六郎估算了一下,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五丈,应该是在道德坊内。

展城也钻了出来,四处看了看,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无量阁顶居然有这样一处暗道,能够直通地面!

“大人,这里太隐蔽了,就算是无量阁被炸倒了,也绝对不会殃及此处。”

“你说得对。”十六郎仰头又凝视了对面片刻,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啊?还回无量阁?”

“对,还回无量阁。”

展城一头雾水,不知道还要回去干什么。

“大人,咱们不都已经查明白了么?还回去干什么?”

“还远远没有查明白,你有没有想过,牡丹金顶楼的暗道是为了给韦驸马这样怕家里来找的客人逃跑用的,那么无量阁的这条暗道,却是做什么用的?”

展城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答道:“难道也是用来逃生的?”

“按你这么说,我们假设这条通道的确是为了逃生建造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建造这条暗道的人,怎么会就那么明确地知晓,无量阁这里会发生危险?”

“这...”展城又想了半天,忽然脸色煞白,“您的意思是说,建这暗道的人提前知道这里会发生爆炸,也就是说,修建暗道的人和放置炸药的人是同谋!?所以,阎尚书和百济探子是同伙?!”

“可能是,可能不是。据我所知,阎立德本人醉心建筑造诣,人际交往非常简单,定然不会做出里通外邦这种事情,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如果他是被逼的呢?有人胁迫他,如果不这么干就要杀他全家之类的?”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刚才我们说了,在无量阁建造之前,阎立德还花了一年时间设计施工了牡丹金顶楼以验证这种建筑方法的可行性,如果你的家人被人胁迫,你还会用这种严谨的方式先行论证么?况且牡丹金顶楼建的美轮美奂,花枝花叶,无一不缺,不仅有型还有写意,要是被人胁迫,哪儿还有这种闲心做这些无用的点缀?”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大人,那他建这个到底是为什么啊?”

十六郎眼底泛起寒意,沉声说道:“因为有人命令他建造,而且这个人的权威,毋庸置疑。”

讲到这里,就算展城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中有个大内奸,里通外邦,图谋不轨。

“大人,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啊,可能猜得不对,我说出来,您能不能不要骂我。”

“但说无妨,在查案中,大胆的假设是必要的。”

“那我说了啊。”展城一面观察十六郎的表情,一面小心翼翼说道,“我猜这个命令阎尚书建造无量阁的人...会不会是右相?”

十六郎听完后,神情很平静,好像还带了一点点欣赏,展城这才放下心来,心想,大概是大人应该也早就猜到了。

“那么,你来说说,你为什么这样假设?”

“我虽然是个小捕快,但是朝中的情况,也是知道一点点的,工部本来就是由右相掌管,阎尚书遵守右相的命令本就是合情合理的。还有,无量阁那晚情况那么混乱,死了那么多官员,偏偏右相和他身边亲信那几个官吏安然无恙,一个都没事儿。除了这个,我还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

“哦?你继续说。”

“这个疑点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只是没人当回事儿,就是右相受伤的原因,那天那群和尚并没有伤害右相,他受伤,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向无量钟冲过去,这才被裴戎扣在大钟底下,撞碎了胳膊肘。我一开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往无量钟跑,难道是想敲钟做警示?现在一想并不是这样,他往无量钟这里跑,应该是早就知道这里有条生路,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的话,可以从这里逃跑。”

十六郎点点头,很是欣赏:“你说的大部分都对,只是有一点,让这假设不大能站住脚。”

“还请大人赐教。”

“问题出在你说的第二点,那日在现场确是有几名官员活了下来,而且没有受伤,但是他们并不都是右相的亲信,相反地,在统计罹难官员的名单中,死亡的大部分全都是右相的势力,如果说这件事是右相做的,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太划算,而且他做这件事的动机实在是不明确,右相如今在朝中的权势,可谓是如日中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实在是令人想不明白。所以我们可以假设,但是不能完全从这几点明确推断,就是右相做的,毕竟兹事体大,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妄然下结论。”

“原来是这样,还是大人想的周到。”

展城发自内心的吹了一股彩虹屁,但从十六郎的面色来看,他好像并没有怎么太高兴,反而更严肃了。

如果不是右相,又可能是谁呢?

十六郎沉思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个事情在他重伤中就反复思量过,但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如今却是一个解开谜团的好机会。

“想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还需要去一趟无量阁第四层。”

“去第四层干嘛啊?”

十六郎没有解释,只是说道:“去了才清楚。”

两人又往回走,不会儿就回到了楼里。

第四层楼体因为当时崔束和乱扔弹丸,破损程度异常严重,光是地面就崩出来四个大窟窿,二人只能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往前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到底层。

“咱们上阑干那边看看,就是那,”十六郎指着一处阑干中间的空缺,“契苾将军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

两人迈过地面上几个大大小小的窟窿,地上处都是碎块和断绳,记得当初听工程的监工说过,因为工期太赶,雕龙浮云的阑干没来得及完工,只好用普通素面阑干替代,不过不能正式安装,只能临时用绳索加固,绑在上面。

契苾何力坠落的地方,是一扇阑干的整体脱落,十六郎蹲下来仔细挨个查看这几处尚在的阑干,不禁眉头紧皱。

这事儿和预想的不大一样。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导致契苾何力坠楼的原因是因为工程的质量问题,是因为临时使用的阑干绑得不牢固,承受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重量,这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因为此事,还有两名工程监工被直接革职,数十名工匠受到处罚。

可今日再一看,他却发现所有临时用的阑干绑的居然都是水手结,一根柱子上至少会缠上十余圈绳索,打上至少三处死结,要说是因为工程质量问题出现的事故,未免太过牵强。

如果不是质量问题,那只有可能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个‘提前’要有多提前,谁能如此精准的预测到契苾将军就会走到这段阑干旁边,在这里使出倒挂金鹰?

这种事儿恐怕只有神佛能做到的吧?

可世上并无神佛,起码他十六郎不相信会有。

如果不是神佛,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做手脚的人,就在当时案发现场。

十六郎仔细回忆了一番,当时在这第四层的,除了自己、契苾何力、崔束和之外,就只剩几个小内监和侍俾,打起来之后,那几个下人就吓得全都跑了,根本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的人。

他站在那段脱落的阑干旁往下看,底下几层琉璃瓦下方的椽檩都被砸折了,断掉的阑干当时应该比人先落入水中。

底下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第二层椽檩上面。

“展城,你帮我看看那是什么?”

展城也提了灯笼过来往底下探,眯起眼睛跟着看了半天:“又细又长,是不是条蛇啊?”

“我觉得不像,不然这么半天了,怎么一动不动。”十六郎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条用来绑阑干的绳子,可能上面会有些线索,展城,你能不能想办法把它拿上来?”

“得令,大人。”

展城颠颠地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出现在第三层的阑干旁边,仰起头跟十六郎招了招手,紧接着迈步跨了出去。

“你小心点!”

“知道了大人!”

琉璃瓦一片搭着一片,延展向下,随着脚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歇山披檐是个斜面,展城伸展开手臂,尽力保持平衡,走的非常小心,可越接近出檐边缘,他就越感觉脚下承重变得薄弱,好像随时都能塌下去。

展城不敢再走,只好抽出佩刀,俯下身,试图把那段绳子挑起来,挑了三四次,累的连汗都下来了,这才好不容易用刀尖勾住绳腰,把它挑了上来。

绳子刚一到手,就听他大叫道:“大人...这绳子有些不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劲?”十六郎俯身朝下喊,“那里太危险,你先上来再说!”

“好!”

等了一会儿,展城才又出现在四层楼口,刚一露面,就迫不及待地把绳子抛了过来。

“大人你快看!”

十六郎顺势接住,仔细一看,立刻明白了是哪里不对劲。

这断绳子分明不是被炸断的,而是故意被人割断的!

捆绑阑干的绳子都是为无量阁专门特制的,由六股细绳拧成一根粗绳,非常的结实。如果是被暴雷弹丸炸断的话,断口处应该六股绳散落,形状比较破碎,可这跟绳子,六股绳中有四股断口整齐,还是拧在一起的,而余下两股似乎被过度拉扯,由于失去弹性变得非常松懈,应该是被重物牵拉,然后才断裂的。

“大人,你看到了么,有人提前割破了绳子,让绳子虚缚在阑干上,只需稍一用力牵拉,绳子就会断裂,阑干脱落,靠在阑干上的的倒霉蛋就会直接掉下去。”

“用排除法来说,这个人肯定不是契苾何力他自己,也不会是崔束和,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杀疯了,进入了乱扔弹丸的状态。所以有嫌疑的人只剩自己,还有...”

十六郎突然语噎,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因为他脑中出现了一个曾经在出现第四层,那时又不在第四层的人。

那个人在契苾何力掉下去之前,就提前自己掉了下去。

“不...不可能是他,绝对不可能是他...”

展城离得太远,不知道十六郎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忽然脸色惨白,不住地摇头。

“大人...您怎么了,大人?”

“我好像...一直算漏了一个人...”

展城也严肃起来,催着问道:“大人您知道答案了,快告诉我啊,到底是谁做了手脚,害了契苾将军?”

“大人,您怎么不说话啊?大人,到底是谁啊?”

“是...阿诗弥。”

“阿诗弥?大人您说什么啊...您说的人是...阿诗弥大哥?”

十六郎点了点头。

“不会吧大人,是不是咱们搞错了什么地方,怎么会是阿诗弥大哥啊,他人那么好,而且完全不会什么武功,您要是说谁我都相信,可要说是他,我铁定不信。”

展城说了一堆,却看十六郎的脸色越来越泛白,也知道这事儿确有七分可信,不禁也是严肃起来:

“大人...这事儿,是真的啊?”

“我也不相信是真的。”十六郎说话已经带了颤音。

可不是他又是谁?

似乎...只能是他。

想到这,十六郎的手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连做梦都想不到会背叛自己的人。

居然最后...变成了潜伏在自己身边敌人,一把杀人的锋利匕首?

他的手抖得厉害,灯笼也随之剧烈摇晃,光线不经意扫过的地方,照映出什么东西的轮廓,在看清那个东西的瞬间,十六郎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提着灯笼往那个地方走去,刚一迈步,外面顿时掀起一阵急促的狂风,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房檐上。

一道惊雷劈在瀛洲桥桥头,轰然作响,雷光闪烁,映照着十六郎无比震惊的侧颜,好像步步惊雷,全都劈在了他自己的心坎上。

只见离阑干不远处的角落里,安静的躺着一枚浑圆的,边缘有些锐利的,

鹅卵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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