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暗伏被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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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郎没有走大路,而是抄过花径小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自己院子里走,好不容易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
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大厅内,他的眉眼与十六郎有六分相像,不过瞧着成熟稳重许多,身材也更厚实,端坐在桌旁,莫名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气场,仿佛一尊泰山石镇在那里。
十六郎一时错愕,没等说话,对方却先开了口:“小十六,你好大的官威啊,抓人都抓到自己家门口来了?”
“大哥。”
原来,这位就是十六郎的大哥,河南道按察使,楚国公李福嗣。
这是自从年初偷跑出家以来,十六郎第一次见到大哥,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在济南的那段日子里,大哥奉旨进京暂任礼部侍郎,自己来洛阳以后却没见到他,听说他又被派遣出京办差,所以一直没见着面。
这回终于见到了,还是在这样一个时点,在自己的院子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大哥肯定已经动了气。
毕竟那时候大哥派人等在宫门外来接他回济南,他没干,非要证明自己,当什么大理寺少卿,后来又像捅了命运的马蜂窝,遇上这一连串震惊朝野的大案,不是在重伤,就是在重伤的路上。
有这么一个听不进人话的幺弟,不气死才怪!
十六郎本已经做好接受一顿训斥的准备,可李福嗣只是瞥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见他比在济南的时候还要发虚,慈父心还是不免占了上风,原本应该骂的话也是骂不出口了,叹了口长气,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赶紧回屋躺着。
“你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论理来讲,你的差事我也没办法多管,可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算了,你先进去换衣服吧,刚好没几天别再感了风寒,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十六郎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驻足回答道:“大哥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需早起上朝。”
李福嗣点了点头,又说道:“对了,忘了有一事告知你,自明天起,你不用上早朝了。”
“为什么?!”
十六郎着实吃了一惊,案子都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说不上朝就不上朝?
“我本来不想说,奈何都已经说到这里。”李福嗣本来想走,说着,又坐了下来,“因为我今早已经入宫向圣人替你请辞了。”
“为何给我请辞?”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说到这,李福嗣气不打一处来,“你入职半月就重伤三次,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你这条小命都得搭在里面。阿娘今年已有七十,你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老人家还活不活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考虑考虑吧?”
“我怎么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么?我就是上京做个官,怎么就能把命搭进去?还有,凭什么你说给我请辞就给我请辞?我的案子还没有查完,现在刚有新的线索,再有几日,事情就都有眉目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如何能说走就走?”
“你的案子?哪个是你的案子?怎么,大理寺没有你李石柳难道就不转了么?你知不知道,大理寺现在是朝中最棘手的地方,权势大,责任更大,办事稍有差池,就会被人揪着不放,你看看你们的袁公卿,不过是因为个私生女儿犯案,就被停职查办,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折子摞在圣人的龙案上,等着给袁公卿落井下石?大理寺卿的位置一空,各方势力全都挤破头想往里塞人,武后的堂弟武元庆更是放话出来,大理寺卿的位置他坐定了,你当这个大理寺少卿,就是这些人的活靶子,在干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
“有没有好下场也都是我的事,用不着大哥你来操心!”
“混账!李石柳,你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敢当面与我叫板!”
李福嗣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连桌上的茶盏都抖了三抖,十六郎虽然倔,但是二十几年的血脉压制,还是让自己气势顿时灭了一半,长兄如父,由不得他在犟嘴,只能讪讪道:“大哥,我真的不能走。”
“走不走由不得你,圣人已经同意了,等西泰山封禅大典一结束,你就跟我一起回济南。”
封禅大典?
十六郎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大哥这些日子都在忙西泰山封禅大典的事,虽然封禅的决定看似是圣人临时起意在朝上公布的,事实上,与西泰山封禅相关的事宜应该早就开始准备,这就是为什么年初李福嗣突然被任命为礼部侍郎并且急着让他进京的原因。因为自古以来,无论是在哪里封禅,都要参照泰山封禅的规制和流程,而大哥作为河南道按察使,掌管泰安府,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一套程序。
看他不说话,李福嗣继续说道:“明天你回大理寺办交接手续,办完了,回府等我,哪儿都不许去。”
十六郎沉默半晌,突然说道:“还有三日。”
“什么三日?”
“按照规定,大理寺人员卸任需要核查相关手续,整理上交办案卷宗,离职账目审查,需在三日内交接完毕。三日之后,我就跟你走。”
说完,十六郎就垂手闭了眼,一副任由摆布,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的李福嗣快要发疯。
“好呀!你小子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跟你大哥讨价还价了!行!我就依你,三日就三日,我倒是要看看,就靠你那点小聪明,三日后,能破个什么大案子!”
“一言为定。”
没等李福嗣再说,十六郎挑了帘子就往内室走,走到榻边,一头栽了上去,任凭外面李福嗣再怎么发火,也不再多吭一声。
李福嗣气了半天,听里面没了动静,自觉孩子大了真是没法多管,只好召唤过来二桃,让她俩好生照看着,又急急忙忙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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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化坊是胡人聚集区,当坊门落锁的三声鼓响在狭窄的坊道响起时,几个刚刚通关回城的大勃律人咒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拍了拍湿漉漉的深褐色驼背,将驼车停在了货栈门口。
几人刚解开货绳,还没等卸货,货栈大门就被一队整齐的士兵堵得严严实实,士兵全都身着重甲,看起来应该是右屯卫的人,紧接着,又是一队与右屯卫截然不同装扮的大理寺捕快,暗梅纹玄色袍,径直穿过货栈院,斜插后侧小路,翻上了与他们屋顶相连的那座院落。
为首的官吏行迟了一步,只说了句‘大理寺临时征用’,也不多费口舌做过多解释,便站在货栈仓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眯起眼睛在黑夜中打量,似乎在熟悉这里的出入路线。
年轻的大勃律人刚想指责他,凭什么随便一句话就不让他们做生意了,这话还没等说出口,就立即被另一个年长者立即捂住嘴巴,用大勃律话在他耳边低声呵斥道:“那是大理寺的裴山君,你想招惹他,难道是活够了么?”
两人的耳语声音非常小,却还是被对方听见了,随即两道寒光射了过来,年轻的大勃律人顿时浑身一哆嗦,有种在山间被恶虎盯上了的错觉。
大勃律人只好也将目光向那边的院子投去。旁边这间院子地方不大,也没住什么人,只有一对大秦来的母子,儿子好像在哪里当差,不常在家,全靠老女人操持家务。老女人胖的很,走路直喘,还是个独眼龙,平时也没有什么人与她来往,只有一个跛脚的樵夫每周来给她送些柴火,他也是奇了怪了,如今这世道,难道连这种老弱病残都是危险份子,需官家这样大动干戈来抓人?
他不敢再多说话,只是战战兢兢地牵着自己的骆驼靠在货栈对面的夯土墙边,看着这些士兵列好阵型,前后左右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位裴山君行事倒是极其利落,运筹帷幄,只用手势,就将这三十余号人指挥的有条不紊。
当最后一名捕快到达指定位置后,一切全部就绪,只等一声令下,开始行动。
裴戎举起右手,开始倒数,三、二...最后的手势刚要落下,院子里却突然发生了变故。
屋里的灯忽然熄灭了。
怎么回事?
所有人心里皆是一惊,围住前门的几个士兵汗珠更是从头盔边滚了出来。上次,他们负责协助大理寺排查混入洛阳的西突厥余党,不料想对方居然提前收到风声,他们到的时候,人已经从各个据点撤离,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抓捕到了一百三十一人,这些人其中有一百零二人持有他国造假文牒,二十八人手上全都有人命案子,可算是重要危险份子。
此次抓捕的据说是他们这些人的头目,虽然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一定是非常厉害,听说这位头目就是暗害契苾将军坠楼的真正凶手,就连这次负责指挥的裴山君好像也是因为这个人栽了跟头。
这是有多么通天的能耐,能让朝中两员猛将接连折在他的手上?
本来以为这次行动万无一失,可这灯无缘无故地灭了,难道说,意料之外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那就是,里面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行动。
怎么完全想不通啊,此次计划全是保密的,就连右屯卫也是由裴戎临时抽调,事前根本没有告诉他们行动的具体内容,计划可算是万无一失,无论从哪个环节看都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裴戎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指令迟迟未下,整个人像一根待发未发紧绷的弦,院中鸦雀无声,好像连喘息声都听不见了。
忽然,嘭地一声闷响,大勃律人手中的牛皮水袋掉在了地上,紧接着,身后骆驼发出响亮的鸣叫声,这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传去,直达裴戎的耳膜。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作为一间十二时辰不间断运行的南北两市供货仓栈,即便是入了夜,也应该通宵运转,人声,马声,嘈杂声不断,怎么能够这样安静!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给忽略了呢!
裴戎又悔又气,周身团了怒火,虎眼一横,抽出宝刀便朝着大勃律人的方向砍了过来,两个大勃律人顿时瘫坐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祖母绿宝刀莹光一闪,大勃律人身后的驼车绳套齐齐断裂,五匹骆驼受了惊吓,撩开蹶子,疯狂向对面的院门奔去。
裴戎大喝:“全员后撤!”
捕快们从屋顶翻下来的同时,骆驼破门而入,蹄子踏入院中的一瞬间,骆驼眼中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在沙漠中从未听过的惊天巨响,院中的柴垛、石磨还有篱笆墙全都突然飞上了天,从左右擦身而过。身体旋转腾空,脱离地面,它们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脚指瓣被炸断,从眼前划了过去。
紧接着,是无数石砾和数不清的尘土席卷了隐藏在街角的右屯卫,众人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扑倒,队形完全散开,失去抵抗能力。
最后是通天的大火,火光将天空染的一片血红,几缕毫无用途的银色雨丝,稀稀疏疏,像是来自敌人稀落的嘲笑。
不过瞬间,这处整齐的院落竟变成了一座四处冒着焦烟的废墟。
熊熊的火光在裴戎脸上跳耀,勾勒出一副怒目金刚雕塑似的脸,他在强大的爆炸气流冲击中纹丝未动,碎石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骇人的血痕。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处,在找寻混乱中逆风逃离现场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在爆炸发生的同时,有一个黑影从后屋窗台跳了出来,攀上后墙,顺着墙垣向坊西的方向离开!
裴戎立即翻墙追上。这人速度极快,而且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他几次变换路线,试图摆脱裴戎的追击,可还是被裴戎给识破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难缠的家伙给盯上了。
两人前后只差半步,可每次裴戎快要追到他的时候,他总能利用复杂的坊间地形,顺利脱困,就这样追了近一炷香的功夫,裴戎总算给他逼到了宣化坊西侧一处比较荒僻的地方。
这处地方地形宽阔,没有什么好藏身之处,但奇怪的是,也没有什么灯火,好像也没什么人住,乌漆麻黑的,隐约能分辨地上堆的是一大剁一大剁的干草,总共有十几剁,还有几十个圆形的仓廪,像是附着在大地上眼睛,狡黠地注视着这两个追逐的人。
前面的黑影可能也觉得这地方对他非常不利,身子一斜,其中一间仓廪半敞开的门缝钻了进去。
裴戎紧随其后,也跟着他的脚步,从门缝闪身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