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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蜗牛角上争何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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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祸中原,洪水肆虐,无禾无麦,无蔬无果。官仓匮,民储罄,市贩绝,斗米千钱,斗米三千钱,斗米五千钱。”

“贫者饥饿,贱者饥,富者饥,贵者饥,老者饥,壮者饥,妇女饥,儿童饥,六畜饥。”

“卖田,卖屋,卖牛马,卖车辆,卖农具,卖衣服,卖灶具。”

“食树皮,食石粉,食泥,食纸,食丝絮,食死人肉,食死人骨,路人相食,食人者为人所食,亲友不敢相过。”

“食人者死,忍饥者死,疫病死,自尽死。饿殍满道,白骨盈野...”

“停,别念了。”谢清晏挥挥手,示意正在奏事的官员停下。心情平复许久后,她叹了口气,问身边近侍:“去请幸相了吗?”

近侍点了点头,小声道:“按脚程大概还需两个时辰回京。”

中原的难民向京中涌来,为了维护京中的治安,幸世邈两日前在京郊百里外设了粥棚。

这种事原是不需他亲自去的,但眼下国库只剩了些皮毛,他怕在赈灾上再有贪污,引起民变,所以才亲力亲为。

谢清晏苦笑,脑中还在嗡嗡作响,不停回荡着饥荒死亡和人相食,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诸位有什么法子吗?”谢清晏望向座下的朝臣,沉声问道。

“臣以为...”方才大声奏事的户部侍郎向前一步,说道:“当立即从国库拨款赈灾,以防民变,昭示我皇家好生之德。”

“这件事幸相已经去办了。”谢清晏揉了揉眉心,“你身为户部侍郎竟不知道此事?”

“臣确实不知...”

“那就是了,幸相赈灾花的是自己的私产。”谢清晏冷笑,扫视众人:“首辅都身先士卒,为众卿表率,你们要坐岸观火吗?”

沉默,一阵沉默。

谢清晏看着面前一众平日里高喊仁义道德的君子,在割肉自保面前沦为苟全鼠辈,心中既厌恶又悲凉。

许久后,靳微出列:“臣出一万两。”

官员一年俸禄不过几百两,但实际上能贪多少全凭自己本事,靳微入仕不过三载,一万两绝不算少。

他一站出来,袁锦也跟着出列:“臣也出一万两。”

张尚书左顾右盼,见无人再响应,犹豫后还是迈出了一步,声音苍老:“臣出五千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出大头的官员都是与太子殿下沾亲带故的人。

剩下的人并非是铁了心地不出钱,而是默守着官场的潜规则——既是太子殿下提的募捐,那自然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先起调子,后面的人再跟上。

若是一开始就有人冒出来喊个五万两,那靳微袁锦张尚书几人,就只能顾忌面子捐出比五万两更多的数来表忠心。如此一来,无形之中,一开始起高调子人就得罪了全部朝臣。

“臣出三千两。”

“臣出两千两。”

“臣出一千两。”

...

颇有默契,一众朝臣依次捐银,谁也不敢比自己的长官捐得多——谢清晏不由感叹道着官场的人情世故真是根深蒂固,火烧屁股了也不敢忘了圆滑,谁也不肯当个异类。

近侍飞快地记着官员的姓名和捐款数额,末了递给谢清晏一看,相加起来不过十万两。

“多谢诸位了。”谢清晏笑了笑,心想为了这点银子欠了满朝文武人情,真真是不值。

“臣等不敢受殿下谢——”众臣高声道。

十万两银子,够干什么呢?连续三年天灾,粮价疯涨,官商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十万两银子扔在水里也只够听个响。

她知道这些官员一个个私底下都贪得饱饱的,但她不敢妄动。国库没钱,这些官员人人自危,生怕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她抄了一家,就会失去满朝文武的人心,没了这些官员的支持,她这个太子也不过是空架子,幸世邈也是一样的。

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

“还有什么法子吗?本宫想听听大家的想法。”谢清晏又问。

她很累,她很久没睡过好觉了——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山,什么事都能承担;有些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是一片羽毛,多轻的风都足够让她身不由己。

皇位啊...太子啊...金尊玉贵啊...

忘了谁说过,皇帝不过是体面的囚徒。

“臣认为,殿下现在应该不再操心庶务,而应礼法祖宗——”

“臣认可陈侍郎的说法。殿下乃是龙子,受命于天,身居前星,洪福无限!只要敬天法祖,修身养德,定能平息天怨啊!”

“殿下监国断事,当一心以圣贤为法,殿下为人,万物之情可照,您应以德化人——只要您做圣人,定能感动上苍,风调雨顺!”

“当务之急并不是拨粮赈灾,而是应该去皇陵祭祀祖先!祈求祖先保佑,平息天怒人怨!”

为官多年,他们难道是真的没办法吗?非也,不过是爱民的法子必定伤官,所以才说些正确的废话。

谢清晏望着面前义正词严的众臣,很想从缝隙中看到一个身影,那个人会来救她,包容她的所有软弱和疲惫。

她真怀念当傀儡的日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现在的权力,也没有现在的烦恼。

“诸卿,奉承的话就不要说了吧。”谢清晏觉得口舌之间一股腥甜,她强压了下去,笑道:“这样吧,诸卿先下去细细地想,明日再议,有折子也可先递上来。”

起身时一阵眩晕,她支手扶了下椅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没倒下去。

“殿下!现在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您应该励精图治,岂能先抛下臣子而去?!”

“您是太子,应该为万民表率!”

谢清晏回过头,看着众人,缓缓道:“本宫身体有恙,明日再议吧。”

身后的议论声仍是不断,谢清晏越走越快,像是在逃离一场噩梦。

她曾经不明白为何谢常甘心当个傀儡天子,现在她明白了——区别不过是当幸世邈一人的傀儡,还是当满朝文武的傀儡。

人人都不是傻子,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保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认你,否则就和稀泥。

什么皇?什么帝?一辈子出不了几次京城的囚徒,听着或真或假的奏事,被臣下用言语操控,用礼仪道德驯化,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人间至尊。可笑,实在可笑。

谢清晏口中腥甜久久不散,她喝了好几杯茶才压下去,方想闭眼假寐,就有近侍凑过来说:“殿下,冀州回信了。”

她疲惫地睁开眼,仰头望着深渊似的房梁,沉默良久,才鼓起勇气面对现实:“放这儿吧,你出去。去问问张大人到京中了没,请他来见我。再就是...派人快马去幸相那,让他不用回京了。还有,派人把大臣们应捐的钱收了,换成粮给幸相送过去。”

近侍应声,轻手轻脚地出去,连合上门时也是轻轻的。

谢清晏想,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可怜极了,连下人都忍不住同情她,生怕再扎到她似的。

小小的信封变得沉重,她看着封口,不想打开却又不得不打开。

是伏鹤的信,大概说北蛮并不同意降低关税以代和亲,铁了心似地要娶谢清璇。

谢清晏曾经羡慕过自己的妹妹的美貌,现在却不带一丝嫉妒地希望她要是丑些就好了...可这是作为哥哥的想法。

作为太子,她应该为自己妹妹这值钱的美貌感到庆幸,因为这很值钱...两国邦交啊,用一个女人就能换来和平,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她盯着信纸许久,最后无奈地笑了,将伏鹤的信扔进了火炉中,眼见着那薄薄一页纸成了灰烬,谢清晏却盼着自己也能无牵无挂地去了。

当她想把信封也一起烧了时,却发现里面还有一页纸,她瞟了一眼,是谢清璇的字迹。

如触碰到烈火般似的,谢清晏没有勇气去看自己妹妹的信,扭过头,将那封不知内容的心也扔进了暖炉...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勇气,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烧成飞灰。

会是什么内容呢?以谢清璇高傲的性子,定然不会同意。她早就活得了无生趣了,怎么会甘心受辱...哪怕不看,谢清晏也知道信中内容是她的不甘心,她的屈辱,她的悲哀。

谢清晏敲了敲桌,唤来近侍。

“你去告诉太子妃...今年天怒人怨,本宫无颜祭祀先皇后,让她不用准备下月拜谒皇陵的事宜了。”

说到后面,她声音越来越轻,鼻子越来越酸。

近侍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殿下,你是说...下个月祭祀先皇后的事宜免了吗...”

谢清晏点点头:“你再去找个信差来,御用的。”

近侍应声而去。

谢清晏坐在案前,提笔沾墨,头一次觉得手中狼毫重如千斤,令她难以落笔。

她头很疼,浮光掠影般地闪现出幼时的事,许多早已遗忘的事,现在却如滔天巨浪似地涌入了脑中。

当她第一次看到清璇时,清璇是襁褓中小小的一团,她问阿娘,清璇以后会有驸马吗。

阿娘说会有的,会跟你一样对清璇好。

她又问,清璇的驸马要是坏人怎么办?

阿娘笑着说,那就要看你啦。

后来谢清璇长大了,她从小就很可爱,皇室中的王子王孙都喜欢进宫找她玩,她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堆小朋友。

而谢清晏孤僻,常常一个人躲起来。谢清璇怕她无聊,常常带着人来陪她玩。可谢清晏怕人,终于有一次她制止了谢清璇的好心,她说,你离我远一点。

谢清晏还记得,当时谢清璇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哥哥要凶她,拒绝她的靠近。她很难过,可她没有哭,也没有去母后那里说起这件事——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做自以为是的好事了。

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讨厌谢清璇呢?讨厌她的无忧无虑,过着自己羡慕的人生,而自己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活在泥里,背负本不该背负的命运。

她怎么能不怨恨?可她怨恨谢清璇是对的吗?谢清璇什么都不知道。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她母后垂下的手,和离世前的遗言——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好妹妹。

泪水流了满面,顺着下巴,沿着脖颈,浸湿衣衫,连不曾落下一字的纸页上,也落满了点点泪滴。

谢清晏重新拿出一张纸页,颤着手落下笔,却如何也不成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恳求她不要这样做。

“阿娘...”谢清晏泪眼朦胧,声音沙哑:“我以后...都不敢去看您了...”

“我答应您的事,我做不到了...”

“我好像...从来就什么都做不到...谁也留不住...”

“我很努力了...我好累...我觉得这二十三年,长得像两辈子...”

“等我到了地下...再向您赔罪。”

她第三次落笔,手止不住地颤抖,每一笔都如同用刀在割自己的心,剐自己的骨。

痛到极致时,眼泪反而停了。

她只写了四个字,简简单单又沉重无比——下面埋着她妹妹的一生。

顾全大局。

多伟大,多大义凛然。在大局面前,没有谁是人,谁都可以被牺牲,谁都没有特例。

“您说的对...我是哥哥,我该保护妹妹。”

谢清晏将信封好,滴封口蜡油时,火烧到指尖却感觉不到半分痛。

她不再流泪了,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可我是太子...我叫谢清晏,河清海晏的清晏。”

“外祖叛国,我没保他。”

“表兄投敌,我去了他的美谥。”

太子殿下望着空茫的一处,对自己说:“生在天家,清璇...也该做她该做的事。请您原谅我。”

门被扣响,御用信差跪在了她面前。

“这封信,交给冀州茶马使伏大人。”谢清晏将轻如鸿毛的一封信递给信差,声音颤抖而决绝:

“你再带句话给伏大人,就说——”

“哪怕死,也得死在北蛮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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