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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蜗牛角上争何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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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琦玉来时,谢清晏趴在案上睡着了。

她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中,像冬眠的小动物,用来保暖的狐裘却滑落在了地上。

她手中还握着毛笔,墨汁染了一大片纸页,险些污了折子。

成堆的公文旁边放着几样简易的饭菜,早已冷透的粥黏糊成一团,让人看着没半点食欲。

这是困睡着了,连晚饭都没吃。

引他进来的近侍左右为难,冲他尴尬地笑了笑,轻声道:“您要不去外殿等等...?”

张琦玉指了指落在地上的狐裘,意思让近侍给谢清晏披上,近侍闭着眼连连摇头,仿佛在说太子殿下睡得浅,吵醒了可就睡不着了。

张琦玉心中闷闷的,他喜欢儒家那套贤君圣主的学说,却不喜欢真见到勤勉的君上连饭都没时间吃。

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出去,到外殿等着谢清晏醒来。

不料近侍开门的声响稍微大了些,把谢清晏吵醒了。

她似乎冷得身上有些僵麻,艰难地睁开眼后,动作缓慢地将笔杆放到一边,定了定神,才看向张琦玉,声音干哑道:“张大人,你来啦。”

“殿下劳累,要不明日臣再来。”张琦玉思忖道。

“不碍事。”烛火光有些刺眼,谢清晏将烛台推得远了些,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你也等不了吧,心里不着急吗?”

近侍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懂事地离开了。

“臣妹...”张琦玉低头转着茶盏,“臣妹行事不妥,如果真害了人命,依照律法,理应一命抵一命。”

“那是你妹妹。”谢清晏淡淡地说。

“臣不敢徇私枉法,但请殿下细查后再做决断。”张琦玉说,“她既嫁与殿下,就是殿下的人,怎么处置都由您和太子妃殿下定夺。”

“只要合情合理合法,臣绝无怨言。”

“没严重到那种地步。”谢清晏目光凝在张琦玉的脸上,细细地审视,想从中看出点虚伪作戏与以退为进的意味出来,反而却被张琦玉坦荡的目光撞得惭愧,“琦岚还小,虽然骄纵但心性纯善,本宫不信她会做那种事。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死的那个妾室又照顾了皇长孙三年,本宫不得不作戏给外人看。”

“谢殿下。”张琦玉拱拱手。

“张大人,你知道本宫今天叫你来做什么吗?”

张琦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个深埋于心的名字:“为了清璇。”

“北蛮可汗非要她去和亲不可,这件事你知道吗?”

“臣知道。”张琦玉语气带着隐隐的愤懑,“北蛮可汗明知她已嫁做人妇,一女二嫁在中原不为世人所容,提这种要求岂不是挑衅?甚至算得上是侮辱。”

“是挑衅,也是侮辱。”谢清晏抿了口茶,暖意传遍全身,声音也不再那么干哑,她话锋一转:“东南战事如何?”

东南。

曾经这两个字,代表着温柔多情的水乡泽国,富饶奢靡的人间天堂。

而现在,张琦玉再听到这两个字时,脑中却只能浮现出堆积如山的死尸,血腥恶臭的冷风,和一张张不甘心死在异乡的脸。

“很惨烈。”张琦玉低声说,“一开始还会收尸,后面收不过来了,就只能往海边丢。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海水卷走,又冲回岸上。被水泡得不成人形,倭寇上岸冲锋时会把他们踩得稀烂,火炮一轰,天上下的都是细细碎碎的肉泥...”

他还想往后说,却想起谢清晏还没吃晚饭,急忙住嘴请罪:“对不起,殿下。”

谢清晏想象着那种场面,脸色变得惨白,仍强忍着惧意和恶心让张琦玉说下去。

“他们战术游移不定,我们很难追出海,所以一直在被牵制。将士们多数是战死,但是...”说到这里,张琦玉握紧了拳头,指骨震得作响:“他们上岸会掳走许多百姓,男人卖给西洋人做牲口,女人养在船上供他们发泄。”

“有一次我们击沉了他们一艘船,从杂物舱里找到十几个刚及笄的小女孩...衣不蔽体,脏得不成样子。”张琦玉闭上眼,沉痛道:“她们都被割去了双...,胸前两个碗大的洞,因为是盛夏...所以生了蝇虫。上岸后,她们寻了短见,围成一圈,一起被烧成了灰。”

“...继续。”

“他们有时会上岸屠杀,有一次他们趁我们不备,攻占了一座小城,我和时将军赶到时,城里已经满地残尸,被洗劫一空了。城墙上的旌旗变成了一张张带血的人皮,人头被堆成小山...”张琦玉顿了顿,颤抖着说:“我们从废墟中找到一个半疯的男人,他说那些倭寇一刀杀了他家四口人...怎么杀的呢?就是把他的父母妻儿叠在一起,倭寇再跳起来往下劈...一刀下去,四人腰斩。然后。倭寇把他的孩子煮了,把肉汤灌进他嘴里...又让狗分食他的家人们。”

“一座小城的百年县志,就到这里结束了。殿下...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谢清晏以为自己很冷静,举起茶盏时却发现自己手止不住地在抖,一直说不出的无力和悲凉勒得她喘不过气。

战报上从来不会写这些,只会记录死伤数,却从没详细地记下其中的一个个人,都是怎么死的——带着怎样沉重的不甘、屈辱、仇恨,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这几年她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却都有理有据,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屠杀——杀人跟杀畜生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恶。

“张大人,近期这一战,时将军报给朝廷的战报是平。”谢清晏问,“你当时在场,你怎么看?”

“殿下,时将军身先士卒,但是...”张琦玉有些为难,“但是抗倭军中,意气不足以用。”

“请细说。”

“抗倭军以北人为主,他们大多不愿为南人舍命守土,故每每开战,闻风而逃者十之有三。时将军设了督战官,却没想到督战官也只敢畏缩在后。究其原因,除了北人思乡原因外,还有军饷不足的问题。”

谢清晏缄默,思索片刻后,缓缓道:“军饷不足额的事,是时将军告诉你的吧。”

张琦玉一怔,点了点头。

谢清晏从一堆公文中抽出一本户部与兵部共同商定的册子,叹了口气,递给张琦玉。

“看看吧,张大人。”

张琦玉虽不通兵户两部事务,却能看懂这是两部关于军饷的大致估额——除开粮食与武器,军饷的开销主要在安家费、抚恤费与斩首奖赏,按照将士数量估算即可。

册子的末尾,还特意批注了一句粮食武器另有账目。

时珂说军饷不足,可朝廷拨款已是估算的两倍。

张琦玉不是傻子,他顿时反应过来:“殿下,您是说...时珂拥兵自重。”

“不错。”谢清晏合上眼,心中一片杂乱:“叫你来也是为此事,而不是为了清璇。”

“...您需要臣做什么?”

“我给你交个底。”谢清晏自嘲一笑。“国库已经空了。幸相赈灾都是用的私银,这两日送往前线的军饷,一半都是我的内帑。很抱歉,你让我留给清璇花的银钱,大半也都被我兑了充公了。”

“以家国为先,殿下做的对。”

“有一件事,我只放心你去做。”谢清晏与张琦玉对视,“可能会死,你去吗?”

谢清晏本想用张琦岚暗暗逼他去做,而在看到张琦玉说起东南百姓的惨状时一脸悲恸,她打消了这个想法。

那是一个入世之人的赤子之心。

小人死于计谋,君子死于理想。对于张琦玉这样的人,玩弄权术是最恶毒的玷污。

“如果有用,我会去。”张琦玉说。

谢清晏看着他,觉得鼻子有些酸——官场上人人都明哲保身,这样好的人少得可怜。可正是因为他刚正不阿,所以有些事才只能让他去做。

“江南多豪绅,既是以北人守南土,这群富人哪有不出钱的理。”谢清晏说。

“殿下是说,让臣去募捐...?”

谢清晏摇了摇头,冷冷道:“不是募捐,是带兵去抄家。”

“殿下,臣不畏死。”张琦玉有所顾虑,“但江南豪绅与朝堂官员关系千丝万缕,君臣离心,您与幸相要如何自处?”

“张大人,朝中局势你想必早已明了。”谢清晏望着快要燃尽的烛火,“陛下要恢复内阁旧制,我四哥也要重回京中。拖着不战,养寇自重,对我和幸相是最有利的选择。”

“但是...我没办法用手无缚鸡之力的千千万万个人,当做政治博弈的筹码。”

谢清晏踱步到张琦玉面前,膝盖重重触地,与地砖碰出清脆的响声。

“这件事...拜托了,其他人去会贪会敷衍,可你不会,你心中没把那些人当做蝼蚁,而是和我一样...把他们看做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张琦玉连忙也跪下,与谢清晏齐身,他问道:“幸相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好...”张琦玉轻轻笑了,很难说其中夹杂了什么情绪,可光让人看着就觉得难过:“臣去做。”

“清璇...清璇的事,还请殿下尽力周旋...”张琦玉哽咽道:“她从小就是个骄傲的人,她脾气不好...她喜欢精致的玩意儿,她用的器物都要熏得香香的...她其实很胆小,别人一大声跟她说话,她就觉得别人在凶她,会跟个小兔子一样躲起来...”

“殿下,我没去过北方...也没见过北蛮人,但是他们说北蛮可汗今年五十了,不修边幅,不通教化...他不可能会让着清璇...”

“我是个无用的人,娶不了她,也保护不了她。”张琦玉俯下身,额头重重着地,十指扣在地上,指尖隐隐有血意:“您是她哥哥,还请您...尽力周旋。”

要说什么呢?

就在几个时辰前,那封冰冷决绝的信才从她手中寄出,一切都到了不可挽回也无力周旋的地步。

谢清晏望着身前哽咽着忏悔的人,很想说一句——其实,最没用的人是我,我不仅不能为她做什么,还亲自把她推向了深渊。

一句简简单单的许诺,谢清晏却如鲠在喉,半个字都吐不出。

欺骗一个必死之人...太难了。

“我尽力...”谢清晏的声音微不可闻,“你放心...”

...

张琦玉拿着谢清晏的手信,迈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太子府。

离开前他本想看看妹妹,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见了——少见一面,印象就会浅些,将来也会少难过一点。

他的马车还在门口等着,车夫冲手心不停哈气,见他出来后指了指车内,意思有人在车中等他。

除了靳微,还能有谁呢?

张琦玉钻进马车,就见靳微冷着一张脸,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半夜的,你不在家陪你世伯,来找我干嘛?”

靳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信上,冷笑道:“找你干嘛?当然送你最后一程了!”

“难得你这么个好兄弟。”张琦玉扯了扯嘴角,“你早就猜到了殿下要我去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国库没钱了,他现在就是小寡妇看花轿干着急。”靳微讽刺道,“我猜猜,眼下除了抄江南豪绅的家产,哪有横财能救得了这破破烂烂的国家。他让你去做这档子丢命的事儿,对吗?”

“你从小就比我聪明,事事都能猜对。”张琦玉平静道,“你提醒我不要应承差事,要明哲保身...可是靳微啊,这世上有些事情,比活着更重要。你要是我兄弟,就一句话都别说我了。”

“我知道你会答应。”靳微骂了声傻子,无奈道:“我帮你想了个办法,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江南豪绅与周边富商一向不和,生意上多有冲突,届时你抄他们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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