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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蜗牛角上争何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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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季不似北方,北方的寒风刮得人脸疼,江南的寒意却往人骨子里钻。

细碎的雪花落地就化了,根本积不起来,到处都是湿腻腻的一片,踩下去像是走在洼地中。

张琦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泥中走着,在一具尸体前定住了身,默念一句对不住了,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拔。

刀拔出来时,切割骨肉的声音像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吵得他心里疼。

他跌坐在地上,衣摆被浸湿了,那把倭刀摔在他面前,刀身上全是凝住的血块和难以分辨的液体,散发一阵阵熏人的腥臭。

“哎呦张大人,您来视察不必亲自动手啊...”一名小军官连忙凑上来,将张琦玉从脏污的泥中扶起来,谄媚地笑着说:“这种脏活累活,小人们来做就好啦...其实这种地方,您不必来的...”

举目四望,像是身处在人间炼狱——尸体之上叠尸体,断肢挨着人头,起起伏伏如同一座座小山。

曾经张琦玉以为,战场应该是红色的,血肉横飞。

原来,战争是黑白色,黑色的是土地与盔甲,白色的是天空与尸体,密密麻麻地延伸至天际,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这不是脏活,他们是为国战死的英雄。”张琦玉抬起手,给小军官看:“你看,这地里化的不是雪,而是他们的血水...”

小军官从盔甲中扯着自己的袖口,为张琦玉擦手,口中说道:“张大人啊...您千万别在这里乱摸乱碰,容易感染疫病...唉,您手上的这哪是什么血水啊?”

“...那这是什么?”张琦玉问。

“您看看您脚下...”小军官面露难色,生怕吓到这面容白净的京官,支支吾吾道:“您脚下踩的是个人,只不过被踩成一滩肉泥了。”

“对不住了...”张琦玉垂首做了个礼,方想往后退,挪挪脚,险些又被一具尸体绊倒,幸好小军官扶了他一下。

“张大人。”

时珂的声音远远响起,伴随着盔甲响动的铮铮声,他一步一步迈过尸山血海,走到张琦玉面前。

“此处容易染疫病,您快些回去吧。”时珂说。

“此战战报如何?”张琦玉问,他目光凝重地望向远方,看着几队人正拉着木篓,从尸体上回收兵器和盔甲。

“死三千,伤五千,斩首两千。”时珂平静地回道。

张琦玉心中一悲,叹道:“为何敌我差距如此之大?”

时珂肩上的绷带渗出点点血迹,身边人想提醒,他挥挥手让身边人都走开,留下他与张琦玉两人,静静站着。

“张大人,时某是个粗人,没读过书,有些话就直说了。”

“时将军请说。”

“张大人可知,眼下东南的抗倭军都有哪几支?”

“六支,一支东南本地军队,两支京卫出调,剩下三支从冀州北防线而来,由时将军统领。”

时珂又问:“张大人好好想想,到底有几支。”

张琦玉一怔,思索片刻后,回道:“...两支,一支本地军队,一支外地军队。”

“没错。”时珂笑了笑,眼神无奈又悲凉,说:“张大人,咱们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让你死在离你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你乐意吗?”

“不乐意,但是如果....”

“没有但是。”时珂打断他,冷冷道:“家国大义那些话谁都会讲,但凭什么让北人卖命,替南人守土?”

时珂踩了踩脚下的肉泥,嘲道:“让你被碾成这样,你乐意吗?张大人。连铲起来烧成灰都不成,更别说送尸体回去了。这样的人,这样的泥!我来时带了十万个弟兄,他们多少人都成了这样?你知道吗!?”

张琦玉看着他发红的眼尾,愧疚地低下了头:“对不住,时将军。”

时珂继续愤懑道:“就这样!还有许多文官口诛笔伐,说我们丧地辱国,养寇自重!可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埋着我兄弟的命!那些文官高居庙堂,边境的风沙霜雪吹不着他们,倭寇杀烧抢掠更是与他们无关。他们以为人头落地是夸大其词,战报上伤亡的都不是人,而是他们政绩的台阶!”

自古以来,刀没笔锋利,血没墨厚重。伤口没文字动人,生命没道义重要。

时珂嗤笑一声,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绷带,努力平复了情绪。

昨天他差点断了一条手臂,休战回去后,他的妻子一直抱着他受伤的胳膊哭,半夜又惊醒好几次,哭着问他——你还活着吗,这不是我的梦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想这里,他却觉得鼻酸,眼眶也变得湿湿的。

两人往后走了几步,找到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张琦玉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又掏出一杆烟枪,塞了烟丝,点燃后和手帕一起递给时珂。

“哭吧,我不笑你,我难过时也哭。”张琦玉说。

时珂接过,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呜咽:“没想到你白白净净的书生样,还能搞来烟枪这种玩意儿。”

“江南富庶地,什么都好弄。”张琦玉说,“在京时也见人抽过,我试过一次,但是我心上人说熏着她了,不准我以后再碰。”

时珂想起他方才用烟枪时的熟练动作,笑道:“你动作像个老油子,一看就没少用。”

“就抽了半年。”张琦玉抬起手,看着掌纹中没被擦净的红色,想起这是一个有亲有朋的人的血肉,叹了口气:“刚来这里时,我第一次来战场,看着满地的人头和断肢,吐了三四天,睡不着也吃不下。后来我朋友给我搞了支烟枪,说这东西能麻醉人。”

“这朋友交得值。”

“他很聪明。”张琦玉笑了笑,“他也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这儿有多吓人,胡乱安慰我呢。后面我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给他,描述这儿的景象,他回我说——完了,我也吃不下睡不着了。”

时珂用力猛吸了一口烟,闷闷地咽下去,用微湿的手帕擦了擦烟嘴,将烟枪递回给张琦玉:“谢谢你的烟,但我话还没说完。”

张琦玉也闷了一口烟:“我知道,你说吧。”

“照这样打下去,是不成的。”

“因为钱,还是因为人?”

“首先,北人并不愿意为南人守土。来这儿的,除了像我这种身不由己的主帅,其余都是为了饷银和安家费。”

张琦玉又闷了一口烟,隐约猜到了时珂想说什么:“请继续。”

“可是军饷这三年从来都没够过。”时珂说,“我找京中要钱,从来不敢多要,生怕别人说我有割据之心。军饷的开销大头都在安家费和抚恤费上,在这两项上面都常常拖欠几月甚至半年以上,既然如此,还要怎么让别人卖命?”

“这几年东南战事,中原旱涝,还有好几个地方都在闹农民起义...国库入不敷出,幸相和殿下也是没办法。”

“所以我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时珂望了望天,“倭寇打了就跑,你说我追还是不追?追的话就要海战,海战就要拼船和炮,那都是银子啊...军费开支过大,朝中就有人弹劾;若是紧着钱使,军心不齐,战斗力又不足。幸相令我速战,我如何速战?”

张琦玉分辨不清其中真假,但隐约觉得时珂有引导他的意思,他反问道:“时将军觉得应该如何?”

“我觉得该弃东南,保大局。再这样下去,哪怕赢了倭寇,也会把国力耗干,不如当断则断。”

张琦玉心中一惊,割地与卖国无异,时珂前面铺垫许多,竟只为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显得合理些。

正思索着,一名小军官走到两人面前,对张琦玉说:“张大人,有信差来军营找您。”

“还请张兄将我的话挂些在心上,”时珂冲张琦玉拱拱手,“时某是个粗人,在朝堂上说不了话,麻烦张兄了。”

“那是自然。”张琦玉回礼,跟着小军官往战场外走去。

时珂看着张琦玉背影,眼神渐渐变冷,忽觉手中还握着张琦玉递给他的帕子,叹了口气,收进了怀中。

...

“张大人,这是您的两封信。”信差将信交给张琦玉,鞠了鞠身,离开了军营。

原以为是京中有什么情况,却没想到并不是官差来送信,张琦玉松了口气,一封封打开了来看。

第一份是靳微的,言简意赅,只有三字——别回京。

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封信是他父亲的——信中说到张琦岚在太子府上毒杀了一名宠妾,太子似乎有意治罪,需要张琦玉写信给太子求情。

关于张琦岚,他并不十分担心...起码到目前为止,谢清晏和幸世邈还用得着他们张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妾室就撕破脸。

他靠在椅背,望了帐顶许久,却思索想不明白靳微为什么让他别回京。

靳微是个聪明人,天生的政客,对于人心的把控和风向变动的嗅觉远在他之上,且两人是自幼的好友,断然不会害他。

可京中到底有什么情形,才能让靳微冒着风险提醒他?

张琦玉的随身家仆进了营帐,手中拿着干净的衣衫:“公子,小的给您弄好热水了,您洗了后换身干净衣服吧。”

“长安,我问你件事,你如实答。”张琦玉说。

“好。”

“京中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长安是他的家仆,与京中张府常有书信,有些他不知道的事,长安却可能知道。

长安一愣,连连摇头,犹豫片刻后,支支吾吾道:“有一件事...老爷让小人千万得瞒着您,还让小的管好在您身边走动的人...别听了后着急。”

“什么事?”

“公子,您听了后千万别给老爷说,老爷非得打死小的不可。”

“你快说...”

“老爷说,公主殿下好像要被送去北蛮和亲了。”

张琦玉惊得起身,心存侥幸地问:“哪个公主?!”

“就是...就是嫁给伏大人的那个公主...”长安声音越说越低。

“去备马!”

张琦玉奔向风雪。

...

三天后张琦玉到了齐京,在南城门,他见到了靳微的马车。

连日奔波,他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沾了血污的衣衫,隐隐发臭。他敲了敲马车的窗户,在窗户被打开前,连忙退后几步,生怕熏着靳微。

靳微似乎等得睡着了,睡眼惺忪地望着面前又脏又臭的男子,压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发小,直到张琦玉笑了笑,他才认出来这是谁。

“你真是...臭的要死。”话虽这样说,靳微却从车窗内递出一件裘衣给张琦玉:“穿这么少,也没冻死你。”

张琦玉穿上裘衣,挥退左右,笑道:“我知道你会在这等我。”

“我宁愿等不到你。”靳微无奈道:“让你别回京,你还是回来了,你从来就听不进去别人的劝。”

“我担心妹妹。”

“假话,你就是为了女人,为了一个不是你妻子的女人。”

“有我在京中,难道能让你妹妹因为一个没家世的女人抵命了不成?靳渺照顾着她呢。”靳微揉了揉眉心,“我在这等你,是为了提醒你几句话。”

“你来这儿...被有心人看了去,恐怕要说我们结党营私。”

“去他妈的结党营私。”靳微嗤笑一声,“满朝上下谁也不是第一天当官,谁不知道你是我兄弟?我是做给另一个人看的。”

“谁?”

“太子殿下。你待会收拾出个人样,就要去找他,没错吧?”

张琦玉点点头。

“我劝你别去太子府,你有事直接跟幸相谈。”靳微说,“我在这等你,也是为了做给太子看,咱俩关系越铁,他下手越轻。”

“你说明白点。”

“够明白了。”靳微叹了口气,眺望远方阴沉不定的天:“咱们这位太子爷,今时不同往日了,疑心重得很,手段也毒了。”

“你就记住一句话,不管他让你去做什么,你都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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