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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蜗牛角上争何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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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豪绅与周边富商一向不和,生意上多有冲突,你抄那些江南豪绅的家时,拿着太子的手令去找周边富商借调他们养的家仆。”

张琦玉皱眉道:“哪怕他们愿意出手,到时候安抚也是个大问题,这样反而不利落。”

“你真是个傻子,奔着不想活去的!”靳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照我的法子做,到时候功劳是你的,用的兵是周边富商的,责任是太子的!”

“可是...”

“没有可是!”靳微说,“你好好想想,要是你拿着太子的手令去找时珂调兵,抄那伙人的家,你做成了,钱到手了,但是呢?!朝堂上那伙人的本家会放过你吗?会放过太子和幸相吗?!”

靳微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们根本周旋不过来!到时候用谁去平息事态?还不是用你这条命!他们两个根本不会捞你。”他看着张琦玉拿着的手信,冷笑了几声,“你听我的,照我的办法去,拉一批打一批,到时候起码朝堂上有人替你说说话,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

张琦玉静静地看着靳微,目光如水。

“兄弟...你就听我一句话吧。”靳微握住张琦玉的手,柔声说,“我朋友就你一个,我们是发小,我不会害你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强过你了...在我心里你很好,你比我厉害,我没勇气做你这样的人。”

“所以...我见不得你成党争博弈的炮灰,你值得最好的下场。”

“靳微,我想了想,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张琦玉淡淡地开口道:“这不是党争,而是救人命。我给你说过东南前线的惨状,你说你被恶心坏了。如果你真的去走一遭,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命都不算什么。”

“我照你的办法来,我当然能远离风波,可朝堂上的党争会更加激烈,事情就更难办了。你别忘了,明朝亡于党争,你想要我做个罪人吗?”

靳微咬牙道:“...我不管,我只要我的朋友活。你是不是为了那女的才答应太子的?”

“可我不想踩着别人的命活。”张琦玉笑了笑,“而且也不是为了清璇...不全是。”

马车停住,靳微打开窗,却见不是张府,而是齐京南门。

一天前,他在这里迎到了风尘仆仆的张琦玉,现在又要送他走了。

“...这么急?”男儿有泪不轻弹,靳微忍住鼻酸,“多留一个晚上都不行?起码得陪你家里人吃个饭吧。”

“我陪阿爹吃过饭了。”张琦玉理着裘衣,眉眼间流露出些许遗憾,“但是没见小岚...以后,你也不要给她说我这次回京的事,她和太子是夫妻,还要过下去的。有了猜忌有了嫌隙,难过的是她。”

“好。”靳微听着他嘱咐,别过头,捏了捏鼻子。

“还有我爹...”张琦玉说,“他在官场战战兢兢了二十年,每天担惊受怕。我求太子允他告老还乡,到时候...”

“到时候要是...我没回来,你帮我送他回老家。别让他孤零零地上路...跟没儿子似的。”他哽咽道:“我娘去得早,他一个人无聊,让他和你爹住一个院子吧,天天钓鱼逗鸟。”

“好,以后我替你尽孝。你自己呢?”

“我就不回京了。”张琦玉笑了笑,“会有人把我的骨灰带回来,如果她最后还是去了北蛮,你就把我撒到草原上。”

“如果她没有去和亲呢?”

“那就不用了。”

张琦玉穿好了裘衣,钻出了马车,从马夫手中接过缰绳,上马后试了试脾性。

“张琦玉!”靳微叫住他,手中拿着两壶酒,扔了一壶给张琦玉,“夜里冷,暖暖身。”

张琦玉仰头闷了一口,笑道:“知我莫过你。”

连送行酒都准备好了。

两人对饮,酒尽便是离别时。

“...西出阳关无故人。”靳微红了眼眶。

夜风中,翩翩少年郎迎风立马,面如朗月,身似青松,世间所有冰霜都在他眉眼间融化。

“靳微,你保重,我走啦。”他笑着说。

他转身没入风雪,隐入夜色,渐渐地成了一个点,最终再也不见。

靳微整个人塌了下去,陷在积雪中,泪涌出眼眶,顷刻被风吹干。

心好像被掏出来了,被人扔在地上,用脚重重地碾踩,疼得他喘不过气。

呼啸的风声中,他听到有人哭着说——我没有朋友了。

——————

缺了角的残月躲在乌云后,大概月亦有悲,亦如人心。

天光暗淡,霜浓马滑,夜路格外难行。

谢清晏的骑术一如既往的差,但她急急挥鞭,在夜色中疾行,像是在逃离什么,又像是在寻求什么。

“殿下!”随行侍卫奋力跟上她的马,高声道:“还有十里地,快到了!马蹄容易打滑,您慢些吧!”

再有十里,就能看到幸世邈。

谢清晏充耳未闻,神色淡漠地继续挥鞭。

今年她二十三,却觉得已经熬了半生,少年心性像是燃久了的炭火,时明时灭——有时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举步维艰,一事无成。

随着岁月流逝,心似乎硬了些,但在无助迷茫的时候,她总需要幸世邈的怀抱。

世上只有幸世邈,能给她一些温暖了。

风卷着雪往脸上刮,蹄声猎猎,踏着雪沙沙响,却在一处猛地停下了——要不是谢清晏及时停马,她会踩死一个人。

那是一个活人吗?好像活着,好像又死了许久,像一段黑色枯木,埋在雪里。

“去看看。”谢清晏对侍卫说。

侍卫点了个火把,蹲下身将谢清晏马前雪里埋着的人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黑枯瘦的脸,在火光照耀下格外可怖。

“是难民,殿下。”侍卫说,“死很久了,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你们一起往前探。”谢清晏冲身后几个侍卫说。

更多的火把被点绕,在昏黑的夜色中如点点萤火,为谢清晏开道。

“殿下...得慢慢骑了。”侍卫小声说。

前面的路是黑白相间的,乍一看似乎是雪掩着许多枯木,细看才发现那些都是死人,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枯木,是因为饿得只剩皮贴骨了。

原来人可以这么瘦,瘦得像一根根柴火。

谢清晏举目四望,心想在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想必还有更多的尸体,她问道:“这里离幸相还有多远?”

“三四里地。”

谢清晏本想下马步行,却被侍卫拦住了。

侍卫说:“殿下,您是千金贵体,要是在这死人堆里走一遭,碰着污秽染了病怎么办?万万不可啊!”

谢清晏犹豫再三,还是骑着马,缓缓往前去。她往下看着马蹄,看着它踩过一具具枯骨,心情从愧疚,到悲凉,再到无奈。

往前走了一段,终于遇到了两个活人。

他们在死人堆中扒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不管脏不脏,有没有染疫病,直接往身上套。

也不知他们扒了多少死人的衣服,往身上套了多少层,看起来还是形销骨立,像是活着的骷髅骨头。

见到谢清晏一队人马后,他们连连下跪,口中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老爷好,官人好。

谢清晏听不懂方言,便让身边侍卫代为问话。

“你们可知道后面那些死人是怎么回事?”

难民说:“他们都是跑得太慢抢不过咱们,就只能冻死饿死了。”

“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往那边走有青天大老爷设的粥棚,”难民指着前面,“设了好长好长一串呐,还有火取暖...但是难民太多了挤不下,这些后来的就只能在外面受饿受冻等死啦!”

他们说着,脸上没半点同情,反而是一种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

谢清晏不语,缓缓行马向前去。

越往前,活人越多,也越来越拥挤。每一个避风棚下,都塞着数不清的难民,缩成一团在寒风中抱团取暖,没有动静没有声响,不知是死是活。

谢清晏令侍卫灭了火把,不想惊动难民,然而还是被眼尖的难民发现了。

他们先是像见鬼了一般,再是指指点点,醒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个大胆的人扑倒在谢清晏马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具活着的枯骨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沙哑刺耳,他用方言大声说了许多话,似有喜悦似有悲哀,当他抱住马腿时被马一脚踹开,他还想凑上前,却被侍卫们亮出的利刃吓跑了。

“收起来,不准对百姓用武。”谢清晏冷冷说。

“殿下,这...”侍卫为难道,“这些人饿疯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难保不会伤害您...如果我们没刀的话,我们的马甚至是我们自己...说不定都会...”

侍卫没有再往下说。

谢清晏扫视周围醒来的难民,他们干瘦的脸上布满了复杂的情绪,畏惧,贪婪,渴求,一个个都如同力竭的野兽,眼中闪着危险的冷光——如果不是侍卫手里有刀,恐怕这些难民早就一起扑上来,将他们的马..,甚至他们的人,分而食之。

“那个人刚刚说的什么?”谢清晏问。

侍卫想了想,回答道:“他问您要不要买孩子,他有三儿三女,男孩一两米,女孩半两米...价格还可再谈。”

谢清晏心中五味杂陈:“他们会易子而食吗?”

“很常见啦。”另一个侍卫说,“但是孩子不经吃啊...这年头大人身上都没二两肉,小孩子也全是骨头,一天一个也吃不饱啊。”

他刚说完,谢清晏就从路边看到了森森白骨,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她胃中一阵翻涌,幸好没吃晚饭,只吐了些苦水出来。

连年天灾又有战乱,原本富足的粮仓如水泄般空了。再加之官商勾结,粮价奇高,买粮赈灾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和幸世邈试过查抄米商,可前去抄家的兵前脚刚出发,米商后脚就举火自焚,将自己连同仓米一同烧成焦炭。

杀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有利可图,总有数不尽的人会铤而走险,谋求暴利。

谢清晏望着天,脸上落下片片雪花,在她脸上融化,再冷到她心里。

有京卫拦住了他们,十分谨慎地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问道:“贵人,请问您是...”

“太子府。”侍卫掏出腰牌,“带我们去见幸相。”

京卫冲谢清晏行了个简单的礼,在前面引路:“这边来。”

众人下马,侍卫在前面为谢清晏开路,可她还是得从难民堆中挤过去,需得十分小心翼翼才能不踩到他们。

离近了看,更为惊心动魄——哪怕是在寒冬,大部分人仍然衣不蔽体,露出细得可怕的骨头,好像轻轻一踩,就能踩个粉碎。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萦绕在谢清晏鼻间,说不上是这些人身上的恶臭,还是肉体的腐烂,亦或是死亡的阴冷。

挤过漫长的难民堆,经过许多个烧粥的大炉,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庙前,跨过堵在门口睡着的难民,终于进到了破庙中。

这是一座很小的破庙,院内堆了厚厚一层雪。庙中燃着七八个火堆,每个火堆边都围着好几个京卫,他们挤在一床被子中取暖,境遇并不比难民好多少。

谢清晏继续跟着引路人往里面走,终于在庙后的小屋中,看到她的幸世邈。

小屋的窗户是破的,风卷着雪往屋里灌。他裹着一床被子睡在墙角,身前是快要熄灭的火堆。

他又瘦了。

他的衣服好脏。

他的头发好乱。

他的脸好苍白,沾着几道灰。

他最爱干净,最讲究仪表,骄傲得像鹰,却缩在这种破地方度过寒冷的冬夜。

“你们出去吧。”谢清晏对身后的人说,她语速很快声音很轻,压抑着哭腔。

当人走后,她才艰难地走到幸世邈身边,替他掩了掩被角,又蹑手蹑脚地动了动火堆,设法让它再燃一会。

身后的人醒了。

“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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