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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老学究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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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旺福家的事让乔载禄心中十分快意。他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仇人遭了殃,毕竟还是很令人兴奋的。

自从哥哥科场失意之后,乔载禄为了安抚父兄的心,也一度变得十分好学起来,发誓再也不去镇子上游逛了。

可有时又忍不住手痒,销魂噬骨地想去赌场上试试手气。

他暗骂了自己好几回,忍了数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又跑到二姐家向王千银借银子去赌,恰好乔二乖也在那里,乔载禄因感激他曾救过自己的二哥,早就原谅他对姥爷做的孽了,在他的关照下他又赢了钱,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天亮时收手,红着眼睛赶回家里读书。

数月以来,乔载德读书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因为这次乡试他是得到高人的指点后才入闱的,是他应试以来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所以才被点为解元的,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才情了。

他每每坐在书桌前发呆,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

他岳父孟先生也早已听说了此事,怕女婿想不开,已过来安慰过他好几次了,每次都说“好事多磨,未来可期。”

张大友也来过,为了不刺激他,他也从未穿官服。

他知道他们都是好心,所以十分领情,在他们面前都装出轻轻松松的模样,大有一笑了之的气度。

可一旦独处时,满脑子仍禁不住想这些懊恼事。

有时他十分赞许岳父的自知之明,羡慕他进学后就不再举业,反找个学馆做先生,靠这些年的束修也养活了一家人。可反观自己,不仅功名未就,却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实在是个百无一用的人。

他呆呆地想了数月,突然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做举业了,也像老泰山那样去找个学馆,教几个孩子读书去,好歹能挣几两银子,帮衬着家里开销才好。”

乔向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说道:“瞎说啥呢?家里不差你这几两银子使!家里缺的是一个顶梁柱,一个有顶戴、能光宗耀祖的人,不光要为家里撑起一片天,还要为老百姓撑起一片天,做一个青天大老爷!你只安心读书去吧,多琢磨琢磨怎么博取功名,那才是正途!”

他对父亲说这话前已是自我解脱了的,心里体验了未从经验的轻松,不料父亲一席话又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他心里像压上了一座冰山,沉重、冰冷……

越明年,春闱在即,张大友来向乔载德辞行,他要进京去参加会试。

乔载德深知赶考的艰难,便帮他把卢翰林教导的那些要诀,又重新温习了一遍。

乔向廷从他俩身上看到了自己和钱易的影子,也真心盼着张大友能金榜题名,也好让自己的儿子以后有个靠山。

张大友走后,乔载德就一直盼着他科甲连捷的消息,等了数月,不见动静,后来终于回来了,却是垂头丧气、落榜而归。

乔载德看着疼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是见哭兴悲,也想起了自己坎坷历程来,两人长坐,望月兴叹。

后来两人聊起了今科的状元,张大友提及此事脸上也满是愤懑,说:“哥啊,去年乡试时,我还为你因犯什么狗屁忌讳被褫夺了解元而愤愤不平呢,历经今科会试才知道,原来那些官儿所言不虚,皇宫里那个臭老娘们果然有好多怪癖事儿呢——据说今科第一名原不是这位状元郎的,你也许不知,发榜前太后正筹备自己的六十大寿,她很想从这场科举中讨些吉兆,于是去翻看中榜的试卷。她先看了第一名的,见字迹清秀、文词俊逸,很是开心;可一看他那名字,登时就不喜欢了,不光不喜欢,而且还动了肝火呢。原来,这人的名字叫做朱汝珍,这个‘珍’字,使她想起了庚子年被推到井里的珍妃,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人;又加上朱汝珍是广东人,这又让她想起了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她越想越生气,就将他的状元给废了!然后翻开后面的试卷,见有一份试卷的考生叫刘春霖,她想:这多好啊,春霖——春风化雨、甘露降临,嗯,今年恰是大旱之年,急需一场春雨——得了,这是他了!于是状元就由朱汝珍变成刘春霖了。哥啊,你说那个朱汝珍,他招谁惹谁来?”

乔载德听了,才知道有人竟然因为名字丢了状元,那么自己失去区区一个的解元,也就不算什么冤天屈地的事了,从此他心中便释然了。

经过乔载德的那次解元风波之后,乡里人都知道了他做文章的本事。

他岳父孟先生是个老学究,此时也洞悉了自家女婿的实力,——他其实早已能够问鼎解元了,只是运气不济,来年即便不中解元,考取个举人必是举手之劳的事。为此,他那如同死灰槁木一般的心竟也活泛起来,想通过来拜女婿为师,互相切磋,届时再入秋闱一搏,一旦能够撞着大运,哪怕忝列榜尾呢,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近半年来,已是满把白蓬蓬胡子的他,到女婿家来得特别勤,他那虚心请教的态度,也深深感动了乔载德,在学问上对岳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乔向廷看了这情景,心里乐开了花,他眼前似乎重现了儿子当年和胡先生同考秀才时的身影,他更加确信:此番儿子的举人,必已是把里攥着的了!

家里准备了酒饭,孟先生因从女婿那里学到了许多做文章的机巧,都是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心里高兴,便欣然举杯……

大家正吃着酒,畅想美好的前景呢,忽听到外面有人叩动门环,却见张大友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进门也不行礼,喘吁吁地说:“坏了,坏了,朝廷废止科举了!”

孟先生手里的酒盅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乔向廷却似信不信,轻声慢语地说:“不要慌!你说朝廷废止科举?有什么凭据?他要废了科举,有谁出仕做官?谁替他管理天下百姓?”

张大友不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张官府邸报来,乃是从上谕中摘录下来的,写道:

“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初四日内阁奉上谕:袁世凯等奏请立停科举,以推广学堂,咸趋实学。我中国兴贤育才之隆轨,即东西洋各国富强之效,亦无不本于学堂。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近日科举每习空文,屡降时诏,饬令各省督抚广设学校,将俾全国之人,成趋实学,以备任使,用意至为深厚。前因管学大臣等议奏,已准将乡会试中额分三科递减。兹据该督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欲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着所请办理……着学务大臣迅速颁发各种教科书……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慎择师资,广开民智……其各认真举办,随时考察,不得敷衍……共副朝廷劝学作文之至意。钦此!”

乔向廷先看了,噗通一下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不吱声;然后乔载德接过来看了,不知怎的,他的嘴角反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或许是庆幸自己解脱了吧;然后他又递给孟先生,孟先生却摇头摆手地不接,他不敢看。

后来张大友一字一顿地将上谕中的话念了一遍,孟先生头嗡嗡地,竟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他是个老学究,靠教四书五经谋生,要是废除科举,那他必定失馆无疑!近年来家里的日子本来窘迫,以后更是生活无着了。他心如槁木,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一边哭着,一边挣着要回家。

乔孟氏留爹爹不住,也与乔载德跟着去,他也不让。

乔向廷只好叫人套车,打发孙来银送他独自回家去了。

这里三人沉默了一会儿,乔向廷叹一口气说:“唉,要不怎么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好在贤侄是中了举的人,大小能有个官做。可像他俩这半途而废的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今后要靠什么安身立命呢?私塾也就要散了,学生都上新学堂去,也不见踪影了。”

张大友苦笑着说:“据我同科说,所谓‘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者,无非是一推了之。所谓‘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慎择师资,广开民智’者,因开办的都是新学,‘慎择师资’是绝不要俺们这些老明经的。我虽中了举,然而并没有做官,无非在乡党中有了一点名望,其余一概没什么用处。要想借以做官,除非拿钱买,走捐纳之路。可您老是知道我的家境的,一日三餐尚且不能周全,哪有钱财捐官?唉,此后生计愈发艰难矣!”说完,满脸悲怆地告辞走了。

这里爷俩呆坐到鸡叫,都唉声叹气的,后来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起来,消息不胫而走,其中有风闻其事的,宁死不信;远近的读书人,陆陆续续来他家打听详情,待看到官府邸报后,无不呼天抢地,仿佛天塌地陷。

第三天,忽有东乡人前来报丧说:“不得了了,孟先生悬梁自尽了。”众人大吃一惊,乔载德家的就先昏死过去。

乔向廷一家人急忙前去奔丧。这时乔载德的岳母已经苍老得直不起身子了,她弓腰走进里间去,拿出一些皱巴巴的草纸来,乔向廷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看了,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地写了好些字,字体驳杂,墨色深浅不一:

“甫晓起来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

人皆言科举一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将如之奈何?

科考一停,同人之失馆纷如,谋生无路。吾寒酸无生路矣,事已如此,无可挽回。

当今弊政莫甚于卖官鬻爵者,捐纳实官未曾停止,令人莫解。今废科举,卖官之弊何以不除耶?”

乔向廷看着这些字条,知道是这位老学究留下的绝别书,他必定是哭一阵、写几句,上面还有斑斑的泪痕,最后是一大块甩在纸上的墨迹,那是他摔笔所致,其愤愤不平之意,跃然纸上,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他看着看着,脑海里不禁出现亲家那专注治学的勤谨样子,泪珠忍不住像断了线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

乔载德也哭得站不住,一是心疼岳父,二是兔死狐悲,他内心何尝不急?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后他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孟先生曾教过的学生们也来灵前举哀;远近前来吊唁的读书人络绎不绝。

乔孟氏原就是个闷葫芦,此时更是有话也说不出来,她抚着爹爹的灵柩,只是哭,已不知哭死过去多少回了。

她母亲此时蹲坐在门槛上,就像个木雕泥塑的人一样。老两口相依为命一辈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女婿的科考也屡受挫折,如今也成了无业之人,老太太心里的凄苦可想而知。

乔向廷看见她的模样,就出来嘱咐乔载德:“以后你给你岳母养老送终。”乔载德为了安慰岳母,就过去给她了几个磕头,说了养老送终的话,她的眼睛闪动了几下,费力地挪进屋里去,也抚棺大哭……

孟先生走了以后,孟老太太因哀思过度,不久也过世了。乔向廷一家又来奔丧,乔载德披麻戴孝当孝子,乔孟氏又不知哭死过去多少回。

废止科举之后,附近的读书人喧嚣一阵,慢慢也就消停下来了,其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饥馑而死。

乔载德心情很复杂,他虽然也很失落,然而很快就释然了,这反倒成了他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吃得香、睡得下。

连他三弟乔载禄也快活起来,再也不用跟着哥哥去读死书了;那些侄子们,除庆勤、庆俭以外,都被送进新式学堂了,他爹本也要逼着他俩和小叔也去学新学,乔载禄对爹爹说:“我仨已是小二十人了,却整天和那些小孩子在一块咿咿呀呀的,像什么样子?从今后俺仨不读书了,都跟着金宝叔去做生意,家里的那两个厂子,您就交给我们管吧,再也用不着二嫂抛头露面,那些粗鲁人打交道了。”

乔向廷听了,也只得随了他们的性子。

至于乔载德嘛,乔向廷知道他本身就是个斯文人,绝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至于地里的农活呢,他也是五谷不分的,只好让他勉强跟着庄家把式去田里走几趟,去佃户那里收收租罢了。

当然,他也一直留心着呢,假如朝廷降低了纳捐的价码,也想替他捐个官的——那乔旺福不就捐了个巡检吗?他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若时机合适的话,自家可以为儿子捐个大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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