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乔家花钱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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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官这个话头,乔向廷一直藏在心里,从没有往外说,连依莲也不知道他有这心思。一者那款项可不是个小数目,对于一个富裕家庭来说可能要伤筋动骨,何况自家其实也并不富裕呢,仅是个温饱之家罢了;二者假如要动用家产为一个儿子捐官,那么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呢,他俩会不会不依?即便强行纳捐了,还有儿媳呢,乔孟氏自然求之不得,可人家乔章氏呢,章子晗会不会觉得父母太偏心?要是能出钱捐官的话,二儿子还用舍家撇业去闹革命吗?这些都是需要慎重思虑的事;三者还有城里的亲戚和义学里的孩子们,他们的口粮其实要靠他家支应着呢,要是捐了官,家计艰难了,城里的亲戚指望什么吃饭?会怎么说?义学里的孩子们还怎样过?
这些事情,时常萦绕在乔向廷的脑子里,有时折腾得他彻夜难眠。原本稀疏的白发,几乎谢没了。
假如没有什么大的变故,日子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捐纳的念头就会烂在乔向廷的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就算完了;可谁知又发生了两件事,再次引发了他给乔载德捐官的强烈念头。
一件事是税官前来勒索的事:那天魏铁担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来找他,说县里的课税大使亲自在厂里坐地等他,要追加赋税呢。乔向廷只好跑到厂子里应对,却见税官一改往日和气的脸色,说是朝廷改了税制,新加的税要增,漏交的税要补,前后加起来须缴五百两银子,逾期以违抗王法论处!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只好挨个给税官磕头作揖,却没人理他,最后都像铁面人一样留下票据飘然而去。
把乔向廷急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人在屋里团团转。
魏铁担从外面进来说,他去过乔向宽的染坊里问过了,这伙税吏们没去罗唣他,说是只敛大厂的税,呵护小厂。乔
向廷忙看他们留下的文照,也没见上面写什么大厂该拿多少的话。他知道这背后肯定又有人捅咕,只不过还不知内情罢了,他坐在椅子上发呆,一筹莫展。
书中暗表,这事果然是乔旺福背后在使坏,他手底下一个人的干兄弟就是课税大使,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却是个现管着税务的差事,对于他们来讲整人是拿手好戏,凡看不顺眼的,动辄停业查账,要么贴封条关门整顿,至于何时可开业,等到什么猴年马月吧?除非把他们的腰包里塞满银子,许能通融一二。
乔旺福让手下人去跟课税大使一说,他们没事还要找茬难为个人呢,何况还有背后怂恿的呢,很快找上门来了。这五百两银子把乔向廷愁坏了。
第二件事是受地痞流氓的骚扰。课税大使要的那五百两税款还没凑齐呢,突然又来了一伙收保护费的,说是镇子上的弟兄们和解了,重新划分了保护范围,从今儿起这一片归他们弟兄们管了,每个作坊每月交五十两的保护费,可保全年没事,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会飞来什么横祸!乔向廷气得心口疼,这伙人比税吏更可恶,也不留什么缓和的时限,全部玩现的。没钱就抢东西,连布带纱的拉走了一车。
乔向廷知道自家势微了,又得罪了人,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逃又逃不掉。
他想了七天七夜,便跟依莲说了想为乔载德捐官的事,依莲总是夫唱妇随的,没有什么异议。
第二天他要依莲去跟二儿媳章子晗说说,免得她说公婆偏心,为此他早早躲到厂子里去了。
傍晚他才回家,急急地把老伴拉进后面问谈的怎样?依莲笑着说:“这事上她比你还上心呢。她说近来家里摊上这些烂事,就是因为外面没人给咱撑腰了,才会让人家欺负。捐官要是缺钱,她就回娘家去要!”
依莲笑着说的,乔向廷却感动得眼圈湿润了。
当晚他就叫了乔金宝来跟他商量捐官的事,乔金宝巴不得乔载德能去当官呢,那样他家也能跟着沾点光,就说:“这是好事,要捐咱就捐个大的!银子不够?咱们大伙儿凑凑。”
但他俩也摸不准纳捐的行市,就叫来李老四的儿子李贵详询,——此时李贵已接替他爹当了这一方的地保了。可地保只是个小人物,他也茫然。
他和舅舅商量了一下,建议明天进省城,去找在衙门里当差的张富去打听,他常在官老爷跟前,对纳捐的事应该懂得。
乔向廷深以为然,第二天就叫孙来银套车,他和乔金宝、乔载德收拾停当,一起奔省城而去。
到了直隶州衙们,好容易找到张富,乔向廷递给他一块碎银子,说是请他喝茶的,张富说什么也不要。乔向廷邀请他到陈青桐家坐坐,他欣然愿往,跟大家坐车一起走了。
陈青桐听了来意,想了一会儿说:“要说大外甥读了半辈子书,满腹经纶,如今一下撂下,也怪可惜的,正该出去找点事做。”
张富听了四姨夫这番话,上下打量了乔载德一下,说:“嗯,乔兄是个斯文人,舞文弄墨惯了,可以去官衙里做个文案一类的差事,比如经历司的经历、照磨所的照磨……”
乔向廷忙接话头来说:“俺不是捐差事,而是要捐个官!”
张富笑道:“您老以为我说的经历司的经历、照磨所的照磨是个小官呀?实话说吧,州衙里的经历,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八品官,那照磨所的照磨,是秩从九品,您都别小看了这些经历啊照磨的,都是带品级的,在吏部备了案的。您想要捐官,只怕有钱也买不到这样的实缺。唔,大家可能不太懂捐官的行情:凡是捐官的,只能先捐成‘候补’,等到有实缺时再实授。只是……那个轮得到轮不到也就难说了。比如您村那个乔旺福吧,他花大钱捐了个候补,然后又托人转面子地补实缺,——哦,据说他是走了贵乡张大户的路子,他后面有京城固山贝子的影子,才买了个巡检区的巡检,是个从九品的官,再往下就是未入流了。他这个巡检虽然比芝麻粒儿还小,却是个有实权的官!您发觉没?凡是巡检区,都设在关津要害之地,专掌缉捕盗贼之事,他手底下也有攒典协办事务呢,另有一些胥吏、差役,这些胥吏、差役就和州县衙门里的一样,都是未入流,属于贱民之列了——啊哈,如今小人也豁出面皮告诉诸位,我在衙门里当官差,其实也是个未入流,只是个胥吏、是贱民!唉,子孙后代也不得参加科考呢。他娘的!唔,如今废了科举,废的好,废的好!从今以后,我的子孙再也不必低着头走路了。哦哦,扯远了,咱话又说回来,乔兄既然不想捐差事,只想捐官,那么就说捐个七品知县吧,那可是芝麻官了——也得候补的吆——要想捐下来,早些年治黄灾时需要四千六百两银子,据说前几年海防捐时便宜了些:只要出二到三千两就可以买个县太爷当当,出三到四千两可以当知府,要是出到五千两,那就可以当道台了!——也不知现如今又涨价了没?但一个七品县官,他一年的薪俸只有区区五六十两银子,为了尽快拿回捐官的本钱,他不收贿又有啥法子呢?哦,我不是说乔兄,他心地仁厚,自然做不出那贪赃枉法的事来。”
他说的这一席话,让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一个个无可措辞了。
乔向廷也想不到捐个官会花费这么多银子,而且还保不准能否补缺呢,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家里也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张富见大家都不吱声了,以为他们都嫌贵,就说:“哦哦,也有便宜的,就是捐‘出身’,花钱买个虚职、顶戴之类的虚衔,虽然没有实官可做,可也享受殊荣啊,比如见官不跪什么的……”
乔向廷说:“唉 ,算了,俺还是收起这份心吧。一者俺家本也没有这些闲钱,二者,买来的官做着心里也不柱壮,要是做错了事,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啊!”
说完,眉头紧锁,不再言语。
乔金宝听了,也着急起来,说道:“要是不捐官,如今在乡下老被人家欺负,那个乔巡检吧,他就一再使坏……”他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张富听了舅舅的话,想了想,说:“这小子还真是个大尾巴狼,是他在背后撺掇课税大使这么做的,那个税吏其实也是个未入流,还不如我呢,我好歹还在直隶州衙门里当差呢,而他只是个县里的税吏。嗯,别怕,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作坊里要能出点银子,我就去跟州里的课税司大使说一声,叫他训斥下面一声,蠲了他那票据,这样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嗯,他们要多少两?”
乔向廷说:“五百两。”
张富说:“那么你们只消出五十两,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乔向廷无法可想,想想若不交真要被停工贴封条的,那就麻烦了,交给他五十两也还算是很划算的,于是去里间打开包裹,从一叠银票里抽出一张来,——那叠银票是章子晗从她娘家拿来的,共计六张三百两,这次本想拿来替乔载德捐官的,谁知捐不起,只好改为求人庇护,祈求消灾了。
乔金宝又说起那伙地痞流氓来收保护费的事,骂道:“他妈妈的乔旺福身为巡检,缉捕盗匪是他的本分,他却养匪牟利,暗地指使这些杂种来欺行霸市。哼,里面也有我的股份呢,你看我不去县衙告他一状?”
张富摇摇头说:“您老告也百搭,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古官匪一家,要都没了匪,官也饿瘦了!你去告谁理你?状子留下压着不办也就是了。”
众人没法,都相对无言。
陈青桐起身去后面拿出两只火枪来,递给孙来银说:“大家不用怕他。那些地痞流氓嘛,看着个个像是亡命之徒,实则是乌合之众。你越怕他,他越逞强。他们要再来时,你们紧闭了大门就往外放枪,他们跑你们就开门追,边追边放枪,口口声声跟他们拼命,直到他们讨饶。这是二外甥曾经跟我谈得什么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之类的兵法,我觉得管用。呶,这两只火枪拿去试试吧。等有了钱,多买几枝,现在这没落的世道,用铁家伙来来看家护院是最牢靠的。”
孙来银抱着枪,兴冲冲地说:“就是呢,要是二少爷在,他们谁敢!哼,俺俩是在战场上趴过死人堆的,二少爷他还打死了七个洋人呢……”
大家失落地从城里回来。好在那个课税大使又来时,果然换了脸色,收回了那张票据,但嘴里仍不服软,说:“这次就算了,下回可要足额纳税啊!”
乔向廷冲他们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等他走了,从背后吐他一口浓痰。
乔载禄十分喜欢孙来银带回来的洋枪,他俩去树林子里瞄准头,孙来银还不如乔载禄打下来的鸟雀多呢。乔载禄还要孙来银教他梅花拳,在树林子里行了拜师礼。
当那伙地痞又来时,只一个乔载禄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火枪啪啪地打在他们的脚后根下,溅起一股股尘烟,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两条腿。
乔载禄在后面猛追不舍,此时他也体验到:原来好勇斗狠竟也这么快意!
后来还是孙来银把他截住,硬拽回来的呢。
厂子里暂时经过了一小段风平浪静的时光。
可渐渐的,官差来的又频繁起来,每次来了到处挑毛病,请他们吃喝玩乐一番,才稍微消停些,而临走时从来就没空手过;税吏们也照样吃拿卡要,税额层层加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乔向廷先后又多次出钱托张富找人疏通,这样累积起来,花的冤枉钱钱已不少了,章家拿来的银子早花光了。
想想以后,这就是个无底洞,越往里填,官差税吏的胃口就越大,这点家底早晚要被榨干。
乔向廷愁得像个木头人了。他天天像个闷嘴的葫芦,一声不响,只知道坐在作坊门口抽旱烟。
城里又有人来报丧:岳母去世了。这一下对他一家人又打击不小,他们都太孝顺了!
奔丧回来以后,依莲就病倒了,甚而一度无钱可医,还是青桐赶了来,住了一阵子,天天帮姐姐诊疗,才除了病根。
乔向庭也时常精神恍惚,隐约觉出自己也已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