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雨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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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盛夏，大雨骤至。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天，极是闷热难耐，片刻之间大风自东南呼啸而至，席卷着乌云漫天压来，雷鸣电闪之际，豆大的雨点便砸落在马车之上。
陈煜此刻正抬眼瞧着对面女子，第一次用与工作无关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东家。
在闹市街头初见之时，因与胡人迈克的言语不通而生出误会，那时只觉得这个青衫姑娘似乎有些骄横；再到自己鬼使神差地应聘萧家书坊，一路又歪打正着地并肩战斗到现在，越发觉得这个女东家性格沉稳，处事果决。
直到方才，听到萧诗语的一番言语，眼见她眼中似水清明的光芒，陈煜才意识到眼前咫尺之距的这个东家也还只是个小姑娘呀！
后世这般年岁的姑娘大多应该还在上学念书，被宠溺着，无忧无虑。而眼前的姑娘上奉老母，下护幼妹，弃文经商，已然独自撑持家业好几载了，想必定是身心俱疲，但却从未见其言苦。
过往遭遇，桩桩件件，种种情由，陈煜此时换个角度再细想起来，竟生出一阵怜悯。
哐嘡一声，马车车轮被不知哪家顽童乱丢在街上的石块垫了一下，疾行之中车身猛颠了一下，萧诗语一把搂过整个身子都被弹起来的幼妹，自己差点也要失去平衡。
好在陈煜及时伸手，紧紧地拉住了萧诗语的臂膀，竟捏得有点微痛。
“陈......陈煜，眼看这雨势甚大，未有放缓之意，想必你出门亦不曾携带雨具，不如现下先直接送你归家，多绕几步路罢了。”
陈煜本不愿麻烦他人，但眼见这大雨确实来势汹涌，不知何时才停，万一冒雨而行，淋成落汤鸡倒也无妨，只怕感冒发烧却也折腾。便没有推辞，告知了车夫自家位置，马车便转向而行。
木质车轮在积了雨水的石板街上缓缓滚动，激扬起一圈水花，又被从天而降的雨滴拍落。
“吁——”
车夫口中鸣哨，手上缰绳一牵，立时马住车停。
陈煜道过谢，刚下得车来，正瞧见家门口走出一人，一袭月白长裙顿时便被狂风一扯，贴身裹起，显露出娇小身形，那人顶着强风艰难撑开一把油纸伞，再取过靠门立着的另一把伞夹在腋下，随手扯起已被雨水打湿的裙角，一抬步便即踩着积水前行。
“贝儿！雨势正大，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先站回檐下，有甚急事知会我一声，为兄替你去便是！”
陈煜边喊边大踏步地朝那人跑去。
柳贝儿闻声将伞举过头顶，抬眼瞧见陈煜冒雨回奔，正要举步前迎，却听见一句高亢童声：
“大哥哥，明日我和姐姐在家中等你再给我们讲故事喔！”
循声望去，只瞧见自家门前街上停着的一辆马车上，车帘揭开一角，一个小姑娘正笑得开心。
陈煜回头冲其一笑，马车便缓缓启动驶往远处，渐没雨中。
陈煜把柳贝儿拉到门前屋檐下，再次开口询问其出门作甚。柳贝儿用力收起雨伞，口中淡淡说道没事，便转身推门而入。
“唉！柳姐姐怎的这么快就回来啦？不是去给陈公子送伞了么！”
段七公主一脸讶然，心中暗想莫非这柳姐姐比我轻身功夫还好，凌波微步？！
再一看陈煜紧随其后而入，才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好笑了起来。
“陈公子，你是如何回来的？身上衣衫倒未见淋湿呀，害得柳姐姐白白担心一场，兀自念叨了半天！”
“那个......那个今日和东家一起去了书会一遭，刚好赶上下雨，便顺路坐了东家马车回来——贝儿，劳烦你惦记了！”
“紫烟妹妹！休要多嘴，谁担心了？！人家香车美......用得着担心么！快过来帮我切菜！”
段紫烟冲陈煜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便跑去厨下给柳贝儿打下手。
“柳姐姐，你们泉州喜好这般口味么，做饭要放得这许多老陈醋？”
这一餐晚饭直吃得陈煜牙口快要酸倒......
“贝儿，明日一早我陪你一起去爆竹坊吧，一直未得空，眼看着这都快要开业了吧？”
“陈公子，你明日不用上工了么？”段紫烟抢先问道。
“那个明日起我便......升职了，不用每日都去店中点卯了，以后时间便宽裕的多了——那个贝儿，明日等我一起哈。”
“怕是不顺——路——吧！紫烟妹妹，咱们回房，姐姐给你讲故——事——！”
柳贝儿把碗在桌上一顿，便拉起还没吃饱的段紫烟回了房间，留下陈煜一脸欲哭无泪。
片刻，段紫烟溜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提醒陈煜最近出门一定要多加留心，似乎有人要对他不利。
陈煜正挠头寻思，段紫烟从桌上抓了个馒头便又一溜烟跑回房间，笑道：
“陈公子，记得洗碗刷筷喔！”
陈煜一声苦笑，便也未将段紫烟的嘱咐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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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未消，屋檐下挂满珠帘。
段紫烟与柳贝儿同榻而卧，心中想起亲人，不免心伤。
辗转间低声询问柳贝儿：
“姐姐，你在世间还有几个家人？”
柳贝儿此时亦正在雨声中伤怀，忽闻段紫烟问话，拨到那根旧弦，哽咽答道：
“除了兄长......算得......半个吧，举世再无亲人了......”
“真好，姐姐，我真羡慕你，还有个人相依为命。如果现在上天能还给我一个家人，就一个，哪怕是那最淘最皮最喜欢惹我生气的九弟，我也余生无憾了。”
柳贝儿心中怜惜不已，自己虽常感命运不公，夺走双亲，但现下所拥有的家人虽只有“半个”，却也竟是这个一国公主羡慕不来、求之不得的。
无法安慰，只轻轻拍着蒙头哭泣的段紫烟，忽听得其从薄被中传出低如蚊鸣般的声音：
“姐姐，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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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未住，丝雨飘飞入窗来。
石府婢女小昭起身望向雨夜，哀叹一声，抬手关起窗户。
“小昭，今日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快坐过来。”
小昭在石慕怡竹榻边坐下，幽幽道：
“小姐，你说以后要是姑少爷不喜欢小昭，小姐和我是不是便要分开了。”
“表兄？！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明日便寻了姑姑为你做主！”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着小姐你日后嫁给姑少爷，但他却不喜小昭的话，岂不是要撵我出去......”
“嗨！莫要担心，我才不会嫁给表兄呢，我的意中人一定要有情有义、文武双全、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否则我才不轻易出嫁呢！”
“呃......那小昭只好陪着小姐一起——守活寡啦，嘻嘻！”
眼见逗得小昭笑了起来，石慕怡又道：
“小昭啊，咱俩自幼一起长大，连一日都没分开过，日后我要是嫁了人，定还要带着你一起过门，看哪个敢不要你！除非，除非——”
“除非甚么？”
“除非你这小妮子心里有了一个人，想嫁作他人妇，到时怕不愿做我的陪房呢！”
“小姐胡说，人家才不要和你分开呢，永远永远都不要！”
“嗯，小昭，我俩永远永远都不会分离的！”
小昭哧溜一下便躺在竹榻另一边，主仆姐妹二人手握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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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闪雷鸣，皆关在闺房之外。
萧家大小姐搂抱着萧家二小姐在竹椅上坐着，左手轻轻捋着小妹柔顺的发梢。
“姐姐，以后你真的都不用再去书坊里了吗，天天留在家中陪玉儿么？”
“当然啦，姐姐甚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明日就不去了！”
“那大哥哥每天都会来咱们家中给我们讲故事听么？”
“是的呢，以后就省得姐姐每天给你讲那些老故事了，玉儿早都听腻了是不是？”
“才不是呢，只要是姐姐讲的我都喜欢听！”
萧诗玉从姐姐怀中挣脱出来，跑向屋外。不一时哼哧哼哧的竟拎着小半桶热水进来，放在萧诗语身前，兀自喘着粗气道：
“姐姐，快拖了鞋子，一会儿水就凉啦！”
萧诗语看着蹲在身前要为自己洗脚的小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玉儿，姐姐自己来就成了，不用你——”
“不！姐姐每日都为娘亲洗脚，现下玉儿长大了，便每日也要为姐姐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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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泉州城里，夜雨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