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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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煜身前之人此时虽身着男装,脸颊上沾染着些许墨迹,却更彰显其清秀之色——
正是那一日与迈克在街上生出误会的姑娘,竟是萧家书坊的东家!
这萧家书坊东家萧诗语,此刻瞧着陈煜也颇感惊诧。
陈柳家爆炸一事,在泉州城街头巷尾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了好一阵子,萧诗语固然也是听闻过的。
再加上在金石药铺中上演的一出卖身救妹的奇闻轶事,这几日已传得市井皆知,尤其在大姑娘小媳妇之间,这位陈家公子的风评正盛。
萧诗语万没料到眼前之人竟是陈煜,又正是那日自己与英吉利胡人街头误会的和事佬,观感本就不错,况且现下店中确实人手紧张,心中立时便已有了定数,但口中依旧循例问询着:
“陈公子,足下未及弱冠,这刻印之事想来从不曾染指过吧?”
“东家直唤在下姓名即可。在下的确对书坊诸事尚不熟悉,但愿意用心求教于诸位前辈师傅,争取早日学成出师!”
萧诗语听罢,面不露色,只略一颔首:
“陈......陈煜,你和文三先回前头,他会告知你一应须知事体;明日一早直接进来后院,跟着胡师傅,一切听其安排——这几日要赶工,聘约文书等忙完这阵子便签了。”
陈煜没想到如此顺利,看来直接和boSS谈确实比和hR谈效率要高得多呐。
文三领着陈煜回到前院书铺,还未来得及介绍,胡师傅已然等不及了,快速出门而去。
先是给陈煜道了贺,文三便开始侃侃而谈,介绍起这萧家书坊。
这萧家原本是官宦人家,萧父在北方太原府任一县令,亦是在金军南侵之时举家南迁泉州。彼时萧父再无心为官,迫于生计,便放下文人体面,开了这萧家书坊,勉强撑持。
前年萧父因旧疾复发撒手人寰,萧家无男丁,萧母年岁已大,萧二小姐年幼懵懂,年方十七的萧大小姐只好临危受命,接下东家之位,撑持起阖府生计。
也难得这萧诗语,年岁虽小,却很有主见。
萧诗语坚持要以质量为重,工期难免耗时比别家要久,出货周期长,所以大宗订单极少,小订单的回头客倒颇多。
后院以胡大师傅为首的刻印工匠们都很支持这一理念,毕竟手艺人总不愿砸了自家招牌;但前院书铺的崔掌柜却颇有异议,常常抱怨拿不下大宗订单,利润太少。
这次店中难得接了一宗超大订单,而且是官订。
原来金国使臣要求大宋今年岁贡之中要有《农桑经》《本草经》《匠工要术》各万册,朝廷将此差事交于泉州府采办,一来是泉州远离政治中心,得以保留朝廷体面;二来便是泉州书坊众多,号称“天下第一书坊”的古今书阁其大本营便在城中。
这好大一块肥肉最终却花落名不见经传的萧家书坊,并且是泉州知府的独苗儿子贾培利亲自送上门的,个中缘由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这贾公子虽早已成亲,且纳了两房妾室,但偶然遇见萧诗语,一见倾心,便欲抱得美人归。
面对如此巨大的订单,萧诗语固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又不能欠贾培利这么大的人情,于是盘算着事后将一半之利拱手相送,谅来应无后顾之忧,便接下了订单。
虽只有十日工期,略紧张了些,但好在所印之书皆是前朝成品,雕版俱是现成的,萧诗语带着所有人加班加点,按目前赶工的进度来看,在后日按时交货是没有问题的。
文三话痨似的交代地很详细,主要是东家指定让自己给新人做介绍,万一这新人日后哪块出了差池自己脱不了干系;再者文三对陈煜观感甚好,着意结纳,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再就是说起工钱,学徒每月两贯,半年出师便涨到三贯,年底还有利市红包——银钱这一块萧东家还是很慷慨的。
正说着胡师傅和两个女佣拎着食盒径直进了后院,陈煜得空也告辞归家了。
柳贝儿已备好了晚饭,饭桌上陈煜讲起到萧家书坊做工一事,想询问些萧家的问题,见柳贝儿答非所问,神色间颇有忧虑之情,以为她为将来生计而担忧,便开口劝慰道:
“贝儿,眼下时间仓促,是故先随意寻了份差事,以维持生计。日后定会筹谋更好的出路,为兄不敢保证让你荣华富贵,但决计不会再叫你受任何苦难。”
“兄长多虑了。”
柳贝儿苦笑道。
虽然听到陈煜肺腑之言心中亦生欢喜,但还是欲言又止,毕竟眼下之事陈煜也帮不上忙,徒增烦恼而已。
明日便是半年还债期限的最后一日了,那三百贯的亏空其实柳贝儿也已有了计议,无非就是把祖传的爆竹秘方卖给马掌柜。
这是现下唯一的办法了,只是难免伤怀。
两厢无话,便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陈煜刚醒转,便见柳贝儿已准备好了饭菜。
陈煜不由感慨道:
“得妻...妹......如此,夫复何求!”
看见柳贝儿羞红的脸颊,陈煜赶紧改了口,他晓得不能操之过急,毕竟浪子陈煜的印象还要慢慢擦除才是,不能让热豆腐烫了嘴。
满怀欣喜地用完早餐,陈煜便朝着萧家书坊而来,一路上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和文三打了个招呼,便进后院找胡师傅报到了,技术性的工作现学是来不及的,胡师傅便安排陈煜打打杂,做些零散活。
众人正忙活,只见萧诗语陪同着一位身着锦缎华服的公子一起走进后院来,此人正是泉州知府的独子贾培利。
因明日便是约定交货之期,今日贾培利前来查看进度。
寒暄间贾培利随手拿起一本已经印制成册的《匠工要术》,翻看之后露出笑容,直夸赞质量不错,但那笑意在陈煜看来却似乎透着些阴鸷。
此时文三捧着一本书从前院急奔入内,口中呼喊着:
“东家,大事不好!这——”
抬眼看到贾培利也在后院当中,便立时收了口,焦急地望着萧诗语,憋得目红耳赤。
“噢,萧姑娘有事便忙,贾某先告辞了,明日交货时再见。”
贾培利说着便即离开,表面礼数不缺,心中奸笑不已。
这个局到现在已经无法可破了,自己只等萧家这个小娘皮上门来求了,到时候让她做我贾家四姨太,晾她也不敢不从!
贾培利一开始确实是带着讨好之意把订单给萧家来做的,但那日来送上订单之后,晚间萧家书坊的崔掌柜竟上门求见——崔掌柜对萧诗语的经营之道早已心存不满,又知晓贾培利对萧诗语有纳娶之意,便心生毒计,上门言于贾培利,两人一丘之貉,当即一拍即合。
原来那崔掌柜向来精明,签约之后便偷偷将那三本书册《农桑经》《本草经》《匠工要术》的雕版从库房中找出来翻看,专门寻找一个“构”字,不出所料共计找到了二十三处——这“构”字乃当今皇帝高宗之名讳,新朝不能再用,只能以“钩”字假代之,而这三本书册前朝早已流传在世,萧家书坊库藏的雕版也还是前朝模板,未曾修改避讳,自己身为把关之人只要不说,书坊之内定无人能发觉......
崔掌柜收了贾培利的赏钱,立马告假跑路,避免事发牵连;而贾培利则同时暗自另找了一家书坊,单独刻印那二十三张涉及皇帝避讳的书页,打算事后好用来替换萧家书坊那几页有问题的,毕竟他爹还得交皇差。
接下来便只等收网了......
此时贾培利见文三之状,猜测应该是才发现了避讳的问题,但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如何也是赶制不及的了。
今天晚上萧诗语便有可能要登门求救了,想到此处,心痒难耐,急吼吼得回府洗白白,准备迎接佳人了。
这边文三见贾培利身影刚转进前巷,便奔向一摞正待打包的《匠工要术》前,抽出一本,匆匆翻开,与之前手中那一本旧书一对照,呆呆的道:
“完了...东家...这下全完了......”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声追问,文三并未答话,只将手指指着翻开书页上一个“构”字。
“当今圣上的避讳!”
众人惊呼,乱作一团。
“大家勿慌,按刻印分工,现在马上从头翻看,务必把所有避讳之字找寻出来,再想弥补之法!”
胡师傅到底稳重些,吩咐着慌乱之中的众人动起手来,一时之间偌大的院子安静至极,只有沙沙的翻书声和紧促的呼吸声。
萧诗语此刻脸色煞白,作为萧家书坊的东家,自然清楚此单既然是皇差官订,如果无法按期交货,必然是要吃官司的,自己一个女儿身,莫非真要去求.......实不敢再想下去......
“《农桑经》中涉及避讳五处!”
“《本草经》涉及避讳七处!”
“《匠工要术》共有十一处!”
合计二十三处“构”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一共需要重新雕刻出二十三张雕版!”
“平时刻一张雕版至少也得三两日,就算今日不眠不休,怕是连零头也来不及!”
“崔掌柜倒是走得及时,我们怕是要吃苦头了,这可是官订啊!”
“大家都想想,或许有甚么补救之法!”
“还有甚补救之法,擎等着吃官司吧!”
“不会吧?!这订单是贾公子引荐的,我......们去求求贾公子,毕竟是知府少爷,他对......想必或可有甚么法子......”
“不要聒噪了!”
胡师傅挺身而出,再不打断还不知道有甚么话会说出来。
“净说些没用的!现在还有最后一日,想尽一切办法补救才是正事。
这样吧,我和张、李两位老师傅先分工重刻雕版;
文三带着新来的伙计要跑遍城中其他书坊,把这三样存书尽数购回;
其他人仍按先前分工,把最后收尾工作按时完成。
明日交货之前,片刻不停,能多赶一本便算一本!萧家待我们不薄,当此患难之际,务必同舟共济,尽力而为,方算问心无愧,才对得起天地良心!
东家,您看还有甚么要补充的?”
萧诗语此时业已冷静下来,听得胡师傅一席话,亦是感动不已,上前一步道:
“感谢大家伙儿!如今只一句话:不管此事结果如何,责任我萧家一力承担,与大家无干!”
说罢竟侧身一福,对众人行了一礼。
胡师傅见众人重拾心气,斗志昂扬,扯着嗓子喊道:
“各行其是,即刻开工!”
这边文三红着眼圈拉上陈煜便要走,见陈煜挣脱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陈煜不愿深陷其中,怒道:
“足下可是见势不妙,打算逃之夭夭么?!”
萧诗语闻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陈煜。
“陈公子仍未与本店签订聘任文书,不必受此牵连,这就请便吧。”
陈煜尴尬一笑,挠着头讪讪说道:
“东家错怪!陈某岂是如此势利之徒,只是想到一个法子或可应付此事,但毕竟不懂刻印之事,怕说出来惹人笑话......”
“但讲无妨。”
萧诗语并不抱任何期望,眼神依旧空洞。
陈煜索性一挺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道:
“在下想着是否可以把原有雕版上的避讳之字‘构’抠掉,然后先印刷出来;再按文字规格大小单独雕刻出‘钩’字小木块,多多益善,最后在对应的空白处逐个补缺——不知可否行得通......”
安静,安静的可怕。
陈煜此刻见所有人都错愕的围观着自己,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自己想到的这个法子也太过简单了,按理说这些行业内的师傅们不应该想不到啊!莫非自己的想法在此时的客观条件下并不可行?毕竟隔行如隔山,何况中间还隔着近千年......
陈煜不由得开始自我否定起来,却听到胡师傅讷讷的开口道:
“如此简单?!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想不到!?这......这真是——”
“一字千金。”
萧诗语脱口而出,直勾勾盯着陈煜的眼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