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月山丛林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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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各人心中的激动慌乱都已平息了下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辽阔无垠的天空明晃晃铺展开来,天色堆积起惺忪的姜黄色,眨眼已是慵懒的下午。
这个时节,有的地方的草木已经开始逐步颓败,但多竹居院子里的斑驳花草却似是春夏仍在,不徐不疾地旺盛着,潇洒地回应着长月山广袤无边的绿。有飞鸟在争偶,毫不心软的嗓音生硬聒噪,声势浩大,刮擦着众人的耳膜。
真是一片美好的天地。但没下雨的日子,空气中躁动的光反倒让人有些闷烦。
张二锤和老头正坐在长月茱萸的树荫下。不少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光斑印在了身上、脸上、桌上。
老头揭下了敷在脸上的黑泥巴,完成了他的午后面部养护。整张脸通红通红的,不知是日光浴晒红了,还是被养生配方所烧伤而致。他的胡子重又长了起来,依旧格外扎眼。
老头端起了他精致的茶杯,小啜了一口,又微微扬起下巴,提醒张二锤也喝。
张二锤紧紧盯着小翠正在收整的干泥巴块,就这猪拱的玩意儿还美容养颜!他心里不禁一阵嗤笑,老头对养生真是有了某种神经性幻求欲。
经老头再一轻唤,张二锤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把目光从消失在屋角的小翠身上收回,急急端起杯子。
伴随着一杯浓浊的茶缓缓入喉,岁月的酸甜苦辣仿佛一瞬间轰然在张二锤脑海里展开,他的脸也舒畅了。
这茶果然妙得很,是张二锤喝过的最好的茶!
他并非第一次喝茶,但如此神奇的茶,他确是初次体验。它尝起来与普通的茶属实大相径庭,简直一点儿也不像茶,比茶更细腻,口感更微妙,味道也更浓烈。
要说养颜,这茶估计要比那泥巴好使。
“老头,这是什么茶?”张二锤端着茶杯,闻着浓郁的清新香气,心生疑惑。
“如何?”
“噢!这味道!绝了!虽然已经凉透,但口感依然非常松软。”张二锤说着又喝下了一杯,同时还频频点头。“普通的茶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一壶隔夜猪潲水!”
“此乃我独家出品的长月丛林鸟,不是茶。”
突如其来的怪名,让张二锤有些震撼。
“什么鸟?”张二锤有点莫名其妙。他把杯子举起,仔细端详起来。如此风骚的名头,这究竟所为何物。
老头瞥了他一眼,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
“这是我以长月山特有的绿棘菠萝叶、纶巾豆、野柠芽和小枝迷迭香,捣碎混合,再搭配一些黑龙蜂的头啖蜜腌制两个时辰后,汇入窑春密封浸泡三个月而得来的原野特酿。”
张二锤正在啜着,老头话音未落,他已大吃一惊,嘴也合不上。一阵绝望的寒流顿时漫溢在他的胸口。
老头的声音从未如此具有穿透力,这玩意儿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见鬼似的张二锤瞪大了眼睛,刚进喉的什么鸟水猛然向鼻子倒呛,瞬间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
他艰难地屏住了气息,呆愣当场。
老头神态平和,似乎根本注意不到张二锤的表现,他继续自说自话。
“长月山丛林鸟初入口便有山野之味,三杯下肚可让你完全有身临丛林之境、充分释放自我的魄力,此酒充满了神秘与奇迹,是天下间难得之佳品。”
什么叶也好,什么豆也罢,张二锤如棒敲头,已顿然明了。他感觉脑中的晕眩已经开始滋长,马上就要直挺挺地倒栽下去,一头埋入灰扑扑的软泥地里。的确好有丛林气息。
“又是私酿酒!真是服了,这什么鸟因何故黏腻得来竟然没有一丝酒味!”
张二锤再次闻了闻杯中物,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大片团簇的荆棘裹了住,浑身骨头酸痛,没来由地一阵发颤。他顿时大感上当,一切已索然无味。觉得这东西即便仅只沾到零星末屑,便会让人患上某种没得医的喉头病兆。
“你还算识货!长月山丛林鸟专程去除了前期的刺鼻,加大了后劲。品尝此酒,需要相当高的品位。”老头脸上的微笑仍然生机勃勃。
“这就压根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酒!黑心肠的劣质水,喝这玩意儿干什么……”张二锤眼中含泪,小声嘀咕。
老头的配方听起来像模像样,实际是如何一回事无人知晓。但可以放胆猜测的是,这甜腻顺滑的长月山丛林鸟,必然不会给日子带来什么甜蜜的可能性。
老头眉头轻皱,继而面无表情。但他的目光里多少有点儿严峻阴沉。
“平素的饮料太缺乏营养了,对你的成长毫无帮助。因此我费尽心思让你补补身子。你应该感到满足,你是天选幸运之人!”
“这奇异又猛烈的鬼东西不致残就好了,还补身子……”张二锤用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嗤之以鼻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时间仿佛停滞了。
张二锤老是捋倒毛的态度成功惹毛了老头,尤其他的这个嫌恶反应,正是给老头的愤怒火上浇油的罪魁祸首。
“真是个难成气候的蠢蛋!总是喜欢用悲观怀疑的态度去看事情!酿酒岂能一概而论,莫以为这是那让人难过的梅子酒一类。”老头板着脸,恶狠狠地对着张二锤吼道。“我的酿酒技术与苦茶的胡捣蛮弄有着天渊之别!”
虽然张二锤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止不住嘴角的颤抖。
“好好喝原装的窑春有何不妥?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多么快乐!为何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整什么新鲜体验!”张二锤直言不讳,又紧紧咬住嘴唇,深深憋住一口气。他的脸上仍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你刚刚还说味道不错。”老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张二锤。
“我的点评,只给光彩夺目的茶,而非这让人毫无欲望的——什么鸟。”
“生就平庸,果真无可救药。”老头仿佛知道一味生气于事无补,他也懒得再纠结于此。
这时,记忆洪水般涌回到脑袋里,张二锤忽然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生出了望风而逃的冲动。他毫不犹豫地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准备去灌水冲冲肠胃。
“给我坐下!我跟你说,这可是我的一门心思,你莫辜负了这番耗资不菲的好意。”老头忽然坐直了腰,说这话时,和缓垂塌的脸皮又紧绷起来。
野蛮人的口吻充分表现出他的震怒正在再度酝酿。
“我忽然想起午膳时候,汤水喝得有点多,我现在一点都不渴。”张二锤脱口而出,他绝不停止抗拒那个私藏好酒带来的、已经蚕食他很长时间的痛苦感觉。
显然这只是一个无效理由。
“赶紧给我喝光光!”老头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低沉冷酷。
空气压抑,醇厚甜腻的味道直冲脑门。
张二锤的神情已捉襟见肘。他立即见机行事,拿定了主意。
强打精神,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杯子,孤注一掷再度直面噩梦,张二锤露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所谓的好酒与毒酒无异,他早已不再有梦幻期待。
荫翳晃动,微风不燥。张二锤最终还不算糟的态度,让老头看上去极为满意。
“不过说实话,老头你的酿酒技术的确算得上才华横溢,苦茶叔的梅子酒差太远了!”
为了充分缓和老头的愤怒,张二锤还加上了一句必要而又虚伪的矫饰语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这是褒是贬。
老头受用地点点头。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岿然不动,在日光下,轮廓分明,面目清晰。
不过张二锤的动作显然表达得要比言语更清晰而实际,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睛藏在杯子后面,趁着老头仰脖的间隙敏捷地往后一泼。
放下杯子时,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人工精心打理的花草不同,长月茱萸的叶子已微微染上红妆,即便咬紧牙关,仍偶有飘落在院里。热热闹闹的夏天终究要过去了。
俏和的山风偶尔谄媚地面上的落叶,将其轻轻旋起,场面经已凉薄了许多。但无可否认这仍是一个典型的多竹居午后——山头诗意的宁静,鸟儿滔滔不绝的和鸣,虫豸头头是道的欢叫,天上地下轻松愉悦尽收眼底,不觉间二人都已忘掉了所有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