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尹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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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轻轻走近他,唤他:“阿铮!”
如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任何提醒他为太上皇的称呼,她认为南木铮是不喜的;更不能称为皇上或陛下;如寻常百姓或王公贵族妻子称呼丈夫那样称作“老爷”、“夫君”之类的,又怕他闲着多想。她惋惜他英雄迟暮,心头酸软之间,多年前耳听另一个女子称呼,心下羡慕却不敢呼出口的那一声却蹦出来,让年近半百的尹氏差点羞红了脸。
那一瞬间,南木铮心头颤动,以为潇儿复活来寻他,猛一激灵看过去,好一会儿才认清眼前人竟是尹氏。
他愣愣地看着她,宿醉而又饱受折磨的头脑几乎不能正常运转。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缓慢流动的思维。抽空,他还在脑海中自嘲:也许真是老了吧?
等他终于感受到眼前人身上宁静而舒缓的气质。如一个溺水将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紧紧抓住了尹氏宽大的衣袖。
尹氏回握住他的手,问:“阿铮!你还好吗?”
只一句话,南木铮投进尹氏怀中哇哇大哭,犹如孩童般毫无顾忌,任性地释放着满心的委屈、难过和这些日子来心中感受到的苦闷和寂寞。
好半晌,哭得涕泪横流的南木铮才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停下。嘴里哈出的酒水酸味令人作呕,但尹氏似是闻不到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等他平复好了心情,她给他擦好了眼泪鼻涕,才将退到外间的侍女唤进来,给南木铮洗澡换衣,整理须发。坐到餐桌时,南木铮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与尹氏一起好好吃了顿饭。
饭后俩人一起在寿康宫散步。此时夕阳西斜,太上皇和太后二人在宫中携手同行,整个宫中的氛围忽的肃穆和美了不少。
暮色越浓,南木铮越是坐立难安。点灯时分,尹氏要回去,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尹氏从他手心黏腻的汗水感受到他恐惧紧张的心情,给南木笙报备妥当后,应南木铮的要求留了下来。
那夜,南木铮凄厉的喊叫和癫狂的样子让尹氏头皮发麻。伺候在侧的太医毫无办法,南木铮在疼痛之下旁人根本近不得身。尹氏镇定下来,叫来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将南木铮按下,几位太医陆续诊脉。
结果,几位太医说法不一。有说中毒的;有说脉象暴乱,恐寿数将近的;有摇头称不知的。
只有李太医一脸凝重,尹太后让他说话,他反而请求出宫回家一趟。尹太后观他神色,似是有隐情,立即着人将他快马送回了家。
李太医一回家,不及跟妻子叙话,便跑到书房翻起古籍。她妻子看着院中一队侍卫,心中突突直跳,只怕相公是惹怒哪位贵人,有何不测。
李太医在书房翻阅近半个时辰,才突然发出狂呼:“找到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在这儿,我就说曾经看到过嘛。”
他又一阵风似的,带着人回了宫。
他将古籍呈给太后,太后细读之下发现古籍所载症状跟太上皇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依古籍所载,症状因由便是南疆特有的蛊毒。
屋内众人尽皆变色:太上皇深在皇宫,谁敢下蛊毒?谁能下蛊毒?
所有人心中同时跳出一个人影,吓得他们噤若寒蝉,不发一语。
尹氏看着南木铮痛苦挣扎到力竭的模样,用力抓着古籍的手筋脉尽显。终于,痛感如潮水般褪去,南木铮全身湿透,双眼发红,嘴唇尽是咬出来的血迹。
太后盯着人给筋疲力竭的太上皇沐浴换衣,等他就寝后才拔足回了永宁宫。
珠钗华服尽褪,尹氏独坐窗下,盯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慢慢移走。旭日东升阳光重又洒进来,已是早朝时间了。她穿上太后仪制的服饰,算好了时辰等在庆天殿大门口。
庆天殿知道皇帝对太后的看重,请她进去等。她便移步正殿门口宽台之上,再一步也不肯往里去。
黑红相间的凤袍在金光闪闪的头饰映衬下,让人不由得严肃起来。
南木笙下朝后,本来正往坤宁宫去。半路庆天殿的小内官来请才知道是太后来了。皇帝垂眸凝思一二,便了然于心。
他径直走上台阶,对太后行了常礼,亲自扶着她走进殿中,奉茶上座。
尹氏心中聚积的冷意被南木笙亲手奉上的温茶驱散。
她叹了口气,说道:“昨日闲来无事,去看了看太上皇,竟是病了。”
南木笙坐在一旁没说话。
“后来,竟发现他的病症与一卷古籍上所载一模一样。皇帝要不要瞧瞧?”
南木笙还未表态,太后就让人呈给了他。南木笙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古籍,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来阅览已经翻好的那一页。
皇帝越读越心惊,如常的面色下,一双眼瞳孔紧缩。
南木笙在尹氏膝下整整十年。虽说南木笙城府深沉,尹氏对其心中执念一无所知,但要留意观察也能看出他心境变化。
此时一看,尹氏便确定南木笙并不是那个下蛊之人。
她大大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父子相残就好。
是的。尹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洛慕笙六岁来她宫中之后,南木铮来后宫看她的次数骤然增加。她原先只以为是南木铮念及已故的好友,对其遗子多加照拂而已。
但来的次数多了,与洛慕笙相处的时候久了,她某一天忽然在侍女貌似无意的话语中发现真谛:洛公子虽然长得不像皇帝,但习性作派真是比太子还像亲儿子。
她明白这是当时的文太后要说给她听来离间他们夫妇的。尹氏对太后的恶意浑不在意,但这个发现却让她留意起来。
是了。
小小的洛慕笙眯眼深思的模样,与皇帝一般无二;
偶尔陷入自己的思绪时搓手指的动作都像是复刻的;
他们喜欢吃的、喜欢用的,甚至性格都很像。
尹氏自忖:笙儿怎么可能是皇帝的儿子呢?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
她是亲眼见过洛行之照顾怀着洛慕笙的何潇儿,生下之后开心幸福的样子,她也看到过的。何潇儿对洛行之不像有假,言语间透露出期盼孩子随洛行之一般英勇威武的心情。
要么,自己这猜测过于离谱;要么,笙儿确实是南木铮的儿子,但洛行之夫妇并不知情。
这怎么可能?哪个女人怀了孕却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的一跳,被她自己的想法吓得脸色刷白。
过了好些时候,她才趁着过年守岁下人们玩的正高兴时,带着贴身侍女去给宫中的内官和宫女们发赏银。本来这种事不需要她亲自来,但她素来仁慈和善,她来了更好,下人们都很开心。管事的宫令和掌使指挥着一众下人排队领钱。领完了,尹氏仍然没走,与他们一起说话解闷。
大家闲聊起来,慢慢的说起鬼故事。尹氏故意将话题引至六七年前的庆天殿。果然就有个小宫女说起来,说柳儿姐姐某日忽然失踪,许是偷偷跑出宫了。
这小宫女说的柳儿,尹氏是见过的,天生媚态,身姿婀娜,确实是个上等的暖床婢。她状若无聊细问时间,竟是在洛行之夫妇进宫留宿那一晚。一说起那晚,又有几名宫婢说起当夜的不寻常,如前殿和后宫之间的门上锁,直至天明才开;前殿当值的都打发回去了,说另有人值守,第二日互相询问却发现谁都没去;还有,当年在庆天殿主殿当值的,都出宫去了,有两个还不到年岁呢。
他们一脸羡慕地叽叽喳喳说起多年前的风闻旧事。而尹氏的脑子却嗡嗡地,似是在天旋地转。
她不知道皇帝如何做到的,也许是何潇儿自愿,更可能是……皇帝下了迷药。反正,笙儿应是皇帝亲子没错。
那这么说来,偌大的洛家一夜之间尽数被杀,仅仅只剩下洛慕笙这个皇帝私生子,……
夜里,她细细琢磨此事的诡异之处。想到这里却不敢再想下去,在暗黑的夜色中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与南木铮成婚多年,本以为了解他的为人。可现在她想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尹氏只是要了解事情真相,并不需要诉诸于口,更不是要到处宣扬。她不需要证据,只要知道真相就够了。
自此,她更是教导亲生的两子一女要对洛慕笙多加照拂。就算不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也需要有人温暖他。
后来,她发现皇帝越来越倚重晋王,让他游走于军队与朝堂之间。她便规劝太子多加亲近晋王,告诫任性的太平公主不要惹晋王,醉心木工的楚王她倒是不担心的。
再后来,偶然听太子说起晋王频频向他献出良策。她从这些一条条良策中,看出晋王的不凡智慧与隐藏的野心。
当时尹氏在思考过后,决定做个选择。于是她与太子促膝长谈,左右敲击,发现太子其实根本无心争储,反而只想像醉心木工的弟弟一样,做个闲散王爷,与太子妃和子女逍遥度日。听完,尹氏做了选择:不去处理晋王,反而更要拉近与晋王之间的关系,为两子一女铺好后路,防他日有变。
她当然不确定晋王一定可以成事,但她将皇帝对晋王的重视和偏爱看在眼里。但就算是皇帝,若真的可能会伤到太子性命,她也会拼死相搏,以命赌天。
这么多年,尹氏不将处处与太子作对的齐王看在眼里,是因为她知道齐王及其母妃贤贵妃根本不得圣心。而且,他们母子也是一对蠢货,稍微给点蝇头小利,就会因小失大,错误百出。她只要隔段时间就给他们设置个障碍,让他们母子不至于真的骑到太子头上去就可以了。
但晋王不一样。尹氏敢确定,皇帝心中最欣赏最偏爱的就是晋王,最属意的储君人选也是晋王。看当年太后让宫女离间帝后之心就知道,文太后也是知情的。况且,晋王被封王后住在宫外,洛府隐藏的势力有多少有多深她不清楚,只能按照最多最深来揣测。争储之路凶险,太子仁善,楚王一门心思钻研木工两耳不闻窗外事,太平又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策马任性的。若不想她这一支嫡系血脉落的当年南木府一样的下场,那只能她自己来。
因此,当南木铮传位时,她没出声反对,因为延儿本就想要过个闲散人生;
当南木铮说笙儿是尹氏的骨肉时,她没有否认,因为她需要这一层关系来护着两子一女的性命和荣华富贵。
本来,她对南木铮不抱什么希望,对他也没什么心思了。可是,夜里难受的样子如垂死挣扎的困兽,太可怕太让人难受,她实在是不忍心啊。
如今看来,给南木铮下蛊的并不是皇帝南木笙。那么嫌疑最大的就只剩下洛家的兄妹了。
皇帝看完古籍上的那两页,将其放回托盘之上,缓了缓才说:“可能是在寿康宫待久了,发了失心症。”
“皇上!毕竟是生父。”尹氏言有所指地盯着南木笙。
南木笙迎上她的眼神,犹豫闪烁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冰冷,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是天道轮回吧。”
尹氏惊的凤眸一缩,心中闪念:洛府应是南木铮屠杀的。难道何潇儿也是吗?还是说这么多年的仇恨,即使知道那是自己亲生父亲也无法化解了?
但尹太后出来前便打定主意要为南木铮请命,这才将凤冠华服都穿了来。她略定了定神,起身直直跪倒,对着南木笙行大礼,求他救救太上皇。
南木笙急忙避过,有些愠怒地开口:“朕敬母后细心养育朕十年,从小到大对朕温柔和善,绝无苛待。朕快忘了亲生母亲,一想到母亲心里浮现的就是您的身影。”他转过身,冷冷开口:“可是如今母后也要挟恩逼迫于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