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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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色沉昏,星光黯淡,丽嫔才哄完四皇子入睡,便坐在花樽木镶泥叶铜镜前,拔下一支鎏金梨花簪悬在手上,道:“今儿翻谁的牌子?”
苓桂低头想了想,笑道:“是荣主儿的牌子,荣主儿怀娠不便伺候,皇上还这样陪着她。”
丽嫔立时撂下了花簪,嘴边浮出一丝冷意,道:“荣妃这个贱婢!当年在潜邸时仗着皇后抬举常常争宠,都生了孩子还这样不安分。”
苓桂卸了耳上的一对紫金珊瑚坠,沉声道:“荣主儿有儿有女,她若诞下这一胎,更是有恃无恐,主儿身下唯有一位皇子,且四皇子年幼借不上力。”
丽嫔顺手拔下一对烧蓝栀子花珠抛了地上,她面上凝了一层冰霜,道:“一个四皇子怎么能行呢?皇后若倒下了,这中宫之位、太子之位,一定是我和我儿子的。”
过了一夜,月色皎洁依旧清凉如水,乾坤从勤政殿回来,他趁着月明星稀,月光清冷,便背手在御苑的小径上闲逛,彼时御苑内小亭人静,莺啼昼暖,桃李春风,相顾无言,
乾坤贪恋月下花睡之景,便手折一枝含苞欲放的海棠,笑吟吟道:“半怯春寒,半便晴色,养得胭脂透。”
才吟吟完却见层层叠叠的繁花嫩柳之中,隔着一面春江花月夜屏风,丝竹盈乐,清笛曼舞,窈窕着一位娇艳丽人,那丝竹之声不似中原乐器一般婉转脆亮,却有一种清清绵绵的悠扬之音,十分悦耳,倒是乾坤侧耳凝神,微微驻足,道:“什么声音?”
顺喜低头笑道:“奴才蠢笨,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可听着淳厚悠扬,不像是宫中之物。”
乾坤眸上颦蹙,心中不解,却见那人隔着月色帐纱对了对琴弦,十指轻轻飞扬,琴声如行云流水一般涛涛泻决,轻拢慢捻,音律旋转如髻上的珠玉琳环急促缓慢,玲珑清响,又如凝在嶙峋山谷的清泉潺潺,花荫柳丝旁俏丽的飞鸟交颈,温文私语,错落滑坠,袅袅有致,弹指绕曲中恰如满殿凝春,将三月微寒之意一扫而尽。
乾坤转过屏风但见跳舞的是丽嫔,拂弦的是几个外域女子,她穿一件海棠红彩蝶撒花裙,裙上嵌着鎏金翠宝,投影着月光雪白的颜色,愈发光华闪烁,熠熠生辉。她将一头云鬟盘成低飞髻,嵌一色羊白玉饰玫瑰长钗,髻后缀着一方鲜艳薄薄的头纱,那刺绣镶花,紫黛饰边,仿佛一抹香艳旖旎的春色,随着微霞满天盈盈迫来。
丽嫔的容颜是月下的一汪春水,柳亸花娇,妩媚动人,一身艳丽的裙袂如紧致的蝶翅低低飞扬,凌波妙步摇曳香影,抽手抚袖指指生兰。
乾坤注目于花颜月貌的丽嫔,见她粲然一笑翘腰而舞,那倩影动之处,头、肩、腰、臂翩跹扬起,盈盈翩翩,如一团亮烈火焰明艳飞旋。她舞姿游弋之处,不似苏杭烟雨,凝香菡萏随晓风垂垂依依,而像从外域走来的一株妩媚玫瑰,柔且坚韧,灿若霞光。
乾坤一时心神摇曳,便轻轻揽她入怀……,那锦绣富丽之曲竟也失了光彩,不觉黯然停下,唯有一阵含着清香的晚风悠悠贯入,拂起乾坤与丽嫔成双的裙袂。
三月春光和婉,透过朱红雕花镂空格子窗缓缓流泻一道道柔和的日光,像一层镀金的光华。皇后传了懿旨,请她的阿玛承恩公大人与额娘一同入宫叩安。
鄂扬尔眉上欢喜,忙低头逗着摇篮中的六皇子,笑道:“这孩子长得精神,像极了圣上与主儿,瞧瞧那眼睛像咱们乌拉那拉家的。”
皇后盈盈含笑奉上一盏清茶,道:“阿玛难得进一趟清漪园,便是进了也只哄着六皇子,可见阿玛多疼爱六皇子。”
富察氏抿过茶盏,雍容一笑,道:“你阿玛在家就一直念叨进宫觐见,这不主儿传了懿旨,才好过来叩了安。”
鄂扬尔笑道:“阿玛见外孙越看越喜欢,上次太子薨逝,阿玛与你额娘日夜忧心,生生长了一场大病,如今你得祖宗庇佑诞育嫡子,咱们乌拉那拉一族有望,都指着六皇子了。”
皇后面容端丽矜持着神色,更显一派中宫威仪,道:“瑞憙还小,怕也借不上什么力,乌拉那拉一族一半靠女儿抵位中宫,一半靠这些子侄扬名。”
转身翠雯捧着一碗奶羹上来,依依含笑,道:“皇后主儿,您中膳只用了一点粥这会儿许是饿了,奴才着人煮了一碗八宝甜酪。”
皇后只扬了扬朱唇便皱眉不语,翠雯福了福身,垂声道:“还有一事,丽嫔怀娠一个月了。”
富察氏抬头扬眉一皱,皇后微微点头,只拨了髻上一枚紫金芍药凤簪,道:“这是好事!传吾懿旨赏赐丽嫔,叫她仔细安胎,这些日子将她牌子撤掉,不必日夜请安了。”
富察氏愁眉深锁,凝言道:“这都过了惊蛰,六皇子精神恹恹,怎么总嗜睡呢?”
皇后忧从靥上来,忙颦了颦眉,道:“这都两个多月了,六皇子也不见胖,倒是越来越瘦了。”
伺候六皇子的奶娘窦氏端着一碗乳羹,轻轻吹了吹热气就喂与了六皇子,六皇子才喝了一口就开始哭闹不休,富察氏忙着人抱起六皇子,她扬眉一怒,道:“额娘记得生你弟弟时,吃得香孩子长得也健壮,怎么六皇子进得这么少?”
窦氏立即慌张跪下,道:“回主儿、夫人,六皇子白天贪睡,夜来成宿成宿的哭闹,奴才一喂奶六皇子便不喝,这才将奶兑了乳羹喂与六皇子,奴才也不知为何。”
王嬷嬷厉声道:“无用的东西!这点小事也伺候不好,还有脸狡辩!”
窦氏吓得魂飞魄散,忙垂泪道:“奴才不敢,自从奉旨喂养六皇子,奴才奶水养得足足的,生怕六皇子不喝。”
王嬷嬷立起一双横眉,道:“六皇子不喝你们想法子?都是一群无能的贱奴!”
皇后骤然色变,纤纤玉手一指,低吼道:“混账!这样喂奶的小事都做不好,留你有何用?陆忠海,拉下去一律掌嘴二十!”
但见皇后疾言厉色,面孔冰冷,一地的嬷嬷、奶娘吓得忙跪下磕头,鄂扬尔捋了捋络腮胡子,沉声道:“好了皇后,你与一个下贱奴才计较什么?小心跌了中宫身份,传御医过来问问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眉上隐隐含着暗沉戾气,道:“都是这群下等奴才不好好伺候六皇子,才致六皇子气色恹恹一直昏睡!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废物!”
富察氏脸颊上现了几许和悦颜色,便抚着皇后手臂,道:“皇后少动怒,你这样生气恼怒,会吓坏奴才们的。”
皇后这才消了火,脸色渐渐缓和了些许,道:“嗻,再伺候不好一律杖责一百!陆忠海去请王泽溥过来!”
这一日午后,荣妃、丽嫔从佛香阁敬香回来便坐在了长廊的圆凳上,一面扬着桃红色绢子,一面品羹饮茶。
荣妃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微微含笑,道:“才四个月身孕,我这身子却这样懒怠,一动都不想动。”
丽嫔低唇抿了一茶,淡淡道:“姐姐有福,这一胎八成又是一位皇子。”
荣妃眉目喜悦,脸色如常,道:“我见你的怀像仿佛也是皇子,说来呀,这生儿育女的福都落在了你我身上。”
丽嫔拧着手腕上一对鎏金镯子,清媚带笑,扬唇道:“那能如何?咱们生得是庶子比不了皇后主儿生得嫡子,皇上更是下谕,六皇子满周岁便册封为太子。”
荣妃神色微微渐黯,她进了一块酸枣干,笑道:“皇上爱重嫡出,听说六皇子患了风热,还染了飧泄之疾。”
丽嫔眉心一皱,只搅了搅一碗浓黑的药汁,和声道:“这小小婴孩倒这么容易染疾,六皇子这一病,皇后主儿又得日夜忧心了。”
荣妃抚着髻上的鎏金水晶流苏,愈发衬着她光艳十足,便笑道:“皇上啊,得闲便去佛前敬香祈祷为六皇子积福积寿,听说皇上与皇后主儿亲御祭天、祭神、祭祖、还在殿内供了药师琉璃光如来、药王菩萨、大势至菩萨,皇上更是夜夜跪在奉先殿诵经祈福,直至深夜才回。”
丽嫔摘了一朵桃花悠然把玩,道:“我也听说了,皇后责令慧妃、宁嫔她们手抄《金刚经》、《地藏经》百遍,供在佛龛前,着佛法精深,修行深厚的大师日读千遍。”
荣妃轻摇一把海棠红彩莺苏绣扇子,那扇子下缀着一色赤石,笑道:“皇上、皇后主儿真是怜爱六皇子,能得圣上这般尽心,六皇子也不枉为人一场。”
丽嫔轻提髻上悬的鎏金紫红芍药花压鬓,扬着银红色绣鱼绢子,笑道:“昨儿我去文昌院,见三皇子真是勤奋,才用过了晚膳就跟着师傅练习骑射了。”
荣妃抚着心口上的一串青琅玕压襟,蹙眉叹气,道:“咱们的庶子不争气怎么行呢?皇上疼惜两位嫡子,便是五皇子养在皇后膝下,皇上见的次数也不多,更别提三皇子、四皇子了。”
丽嫔凤眸婉转,她牵着荣妃的葱长十指,道:“荣姐姐真是玲珑之心,聪敏过人,难怪皇上这样宠你,从潜邸至六宫像白玉坠儿一般爱不释手呢。”
荣妃笑而不语,她低头柔柔抚地着小腹,而丽嫔却轻垂眼眸将眉上的算计隐了隐,凝结了许多心思。
暮春的清风徐徐吹过耳畔,少了二三月的乍暖还寒之气,更多了夏日的炎炎灼气,五月底的春天已然春意阑珊,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晴好的夏日清晨,恭常在陪慧妃一同从仁后回来,便抄了一条桑榆小径,缓步慢走。那条小路上铺满细碎石子,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昆明湖吹来阵阵凉爽的风,微微带来莲叶荻花、芦苇荡荡的清香,那天色如冲洗过一般蓝澈,白云轻浮,蝉鸣稀疏。
只见恭常在手抚樱花,纤纤身段,笑道:“这住进清漪园都一年多了,见皇上并不曾有回銮之意。”
慧妃低眉浅笑,端正了髻上的青绿鎏金点翠花钿,道:“这儿毗邻湖上既凉爽舒惬,又不拘着规矩,皇上能不喜欢么?且皇上素爱江南风光,那畅春园、圆明园里添了许多景致,大概今年初秋该建好了。”
恭常在摇曳着一对素色莲叶纹坠子,柔和一笑,道:“那时皇上圣驾该往那儿去了,姐姐也喜欢这园中景色么?”
慧妃悠悠望着四处辉煌的檐宇,笑道:“喜欢,这园中烟雨楼阁、杨柳垂波与苏杭之地一般无二,既有柳浪闻莺,还有曲院风荷,倒不似宫中格局一般拘谨,皇上建园心切,才刚践祚便命人伐木,听说还朱批过采石之事,杖斥了不少官员,可见皇上有多急迫。”
恭常在温和含笑,折了枝枝柳叶揉捏,道:“我听说皇上在圆明园也建了一座苏杭,到时候姐姐在御前伴驾,也能一同前往了。”
慧妃挽着恭常在的一双纤纤细手,靥上却愁眉深锁,垂首道:“只可惜你我二人膝下无子,若是有子相伴,想来这寂寂长夜也不会孤独了。”
恭常在敛眸叹气,语气愈发低沉,道:“从去年皇上便没翻过我的牌子,我都有大半年没伺候了。”
慧妃蛾眉曼睩,故作惊讶,道:“怎会?不过也是,宫中接连丧子,别说你便是我都近四个月不曾传召了。”
恭常在扬起一张光净温和的笑脸,盈盈行了礼,道:“好歹姐姐协理六宫事务,还能见皇上一面,倒是我恩寡宠薄的,见一面都难呢。”
慧妃轻笑一声便伸手向她挽去,道:“既然你我同命相怜,就要常来坐坐。”
恭常在伸出一段雪色藕臂握住了慧妃的手,扬起一面和煦笑色,携手前行。
到了中午,日光炎炎,乾坤与皇后一同用完膳便派人邀了玉瑸、明珠、松昀、王辉祖、谭望年一同到谐趣园下棋,他一面吩咐李长安唤来煦贵人伺候,一面着人沏了茶水侍奉。
煦贵人面容贞静,举止娴雅,但见她依依福礼,便扬起春葱十指轻轻拨弄筝弦,那弦上发出阵阵清脆之声,一边如珠落玉盘,雨打芭蕉;一边如清烟出岫,秋水剪云。
乾坤执手下了一枚黑子,抬头含笑,道:“圆明园那边建好了么?朕让人从杭州运来的怪石、绿植可到了么?”
那明珠是乾坤幼时的伴读,十分得宠,笑道:“都到了,大约初秋皇上御銮便可摆驾圆明园了,奴才在圆明园那边一直打点着。”
乾坤目色温柔,他含笑一手拣起一枚棋子,笑道:“好!你办事还算得力。”
明珠低头垂手,站立一旁,道:“谢皇上恩,奴才能为皇上尽心,是奴才之福。”
乾坤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道:“玉瑸,你说江西巡抚童铁珄贪污一案上是与祉郡王有关系?”
玉瑸长眸微睐,眉色弯弯,他下了一枚白子,道:“是,奴才暗中调查,那童铁珄是捐监出身,早年是李云璐的门生,受李氏兄弟提携才做了巡抚一职,当年李氏株连流放,童铁珄怕牵连其中,就花重金投靠了祉郡王门下。”
乾坤肃然片刻,只摩挲着指上的黑子,道:“难道童铁珄贪污河堤款项之事是与祉郡王一手策划?”
玉瑸徐徐拣起枚枚白子,垂声道:“也有可能,不然他一小小巡抚怎敢贪款上千万两,必是有人出谋划策,奴才碍于皇后颜面,不敢深究下去。”
乾坤面上卷起一阵怒浪,惊道:“碍于皇后颜面?此事与乌拉那拉一族有关?”
王辉祖拱了拱手,便低头沉沉,道:“是,童铁珄与皇后十叔交好,还认了皇后的六叔为干父,常年与乌拉那拉府上走动甚密,奴才还查出祉郡王虽未被清查,但其同党势力一直蠢蠢欲动,先后在河南、安徽交壤处滋事节流御拨银款。”
乾坤脸上森然恼怒,他手落一枚黑子,道:“乌合之众,乱臣叛党!朕即刻下旨命人征讨贼子!”
松昀候在一侧静静含笑,道:“皇上息怒,征讨不急在一时,眼前祉郡王不曾降爵,只保留了郡王爵位,但他心性猾柔,一贯阴险,奴才之意该即刻处置他,免生风波祸患。”
谭望年垂眸立在一边,面色微沉,道:“是,祉郡王与同党贼子党狼为虐,猫鼠同眠,明知太子大丧,竟敢做出剃发这种荒唐之事。”
乾坤轻轻拾起多余的棋子,他眉梢含怒咬牙切齿,道:“祉郡王真是个混账逆子!素日与他交深的故友更是昏聩犯上,太子薨天大事,竟有剃发之人,本朝丧礼剃发之罪最重,太宗初年,孝慈皇后薨逝,皇后的伯祖父那昌和一支有人剃发穿孝,不顾丧期痛心之事,太宗甚怒着刑部侍郎即行正法,今若详查祉二皇子府上亲朋,若有如此行为,就地正法,绝不轻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