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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丹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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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弦音曼妙,筝声醉人,乾坤也无心谈论国事,便吩咐人备了酒菜与玉瑸、明珠、王辉祖抿了几口酒,过了一刻只觉酒上双颊,脸庞红晕。

煦贵人捡起桌上棋子收入钵中,笑道:“皇上醉了,奴才扶您歇息一会儿。”

乾坤面含绯红颜色,轻轻抬了煦贵人圆润温俏的下颌,道:“几杯小酒岂能醉倒我?你下去伺候吧。”

煦贵人忙替乾坤抚着胸口,温婉福身,道:“嗻,皇上尽兴,那奴才先跪安了。”

李长安垂立一旁,他含笑赏着煦贵人一手筝技,只见顺财进来耳语几句,李长安忙急匆匆进来,道:“回皇上,皇后主儿请您立刻过去。”

乾坤端起莹莹如玉的琉璃酒樽,便扬眉一横,道:“皇后有什么事?”

顺财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哭诉道:“皇上,六皇子病势加重,且昨夜添了新疾,许是……”

乾坤心头炸裂,霍然坐起,手握的一盏琉璃酒樽狠狠朝顺财砸去,怒道:“该死!御医呢?快让御医仔细医治!”

还未走到玉澜殿内,只听皇后失声痛哭,王嬷嬷、金桂忙跪在了地上连声音都嘶哑了,道:“皇后主儿仔细身子!御医正在救治,您不能进去!”

皇后的脸色雪白,衣鬓凌乱,她紧咬下唇,眼中是烈烈恨意,道:“太医院的人都该死!太子医治不好!瑞憙也治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皇后见乾坤仪仗匆匆过来,便一把仆入乾坤衣袍下,她的疾言厉色中透着爱子心切的柔弱,道:“皇上!求您救救瑞憙!救救瑞憙吧!奴才已经失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儿子了!”

乾坤吓得脸都白了,袍下的纤长十指栗栗发颤,道:“皇后!你是中宫!当着奴才的面,不能这样!”

乾坤怒目圆睁,低低怒喝,道:“黄贞显呢?他去哪了?瑞憙到底患了什么病?”

黄贞显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止不住地磕头,道:“皇上!六皇子患了飧泄之疾,原本已经治好了,不料这几日倒春寒,六皇子添了烂喉丹痧之疾,这病若不治好很难自愈。”

乾坤双眸惶然,喃喃自语,道:“烂喉丹痧?烂喉丹痧?是不是从前七皇子得的病?”

黄贞显的声音像是烈烈秋风中哆嗦的树叶,嘴唇不住打颤,道:“是,仁帝的七皇子得此恶疾才薨的,这病也叫疫疹、疫痧,为痧毒疫疠之邪,乘时令不正之气,寒暖失调之时,从口鼻侵入人体,蕴于肺胃二经。”

皇后哭倒在皇乾坤的脚边,她心神俱碎,撕心裂肺,道:“皇上!瑞憙这么小,奴才宁愿受罪恨不得立刻去了!”

乾坤的面色几近晕厥,幸好李长安稳稳扶住才勉力镇定下来,道:“皇后你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瑞憙呢?朕要陪着他医治!”

赵永年面含冷凝,忙拦住道:“皇上!您不能进去!这病多发于幼儿,但是会传人的。”

乾坤的手瞬时僵住了,他脸上涌了丝丝畏惧惊怕便沉闷一喝,道:“来人!将瑞憙隔在玉澜堂医治,闲散之人一律搬走!所有御医医治不好,一概不许出来!”

皇后双膝一软,瘫倒在乾坤袍下不断痛哭,乾坤的面庞变得霜重雪色,他垂泪侧过脸,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冽如碎冰,道:“传领侍卫兰涛,今夜将玉澜堂团团围住,无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进去!”

乾坤的泪像连绵的雨不断坠落,他不禁仰面朝天,道:“清漪园这个样子怕是住不成了,李长安去传旨,要他们尽快赶工,务必在八月初建好圆明园。”

彼时慧妃坐在廊下逗着一只蓝嘴画眉,她将鸟食轻轻投在一把鎏银的长匙中,含着和婉笑意喂了喂。

芷桂忙奉上一碗冰糖莲子粥,笑道:“主儿进一口粥,奴才亲手熬的。”

慧妃慢慢舀着银匙,便轻巧一笑,道:“这是时节并没有新剥的莲子,这莲子是哪来的?”

芷桂脸上微露得色,她一双美目盯着那粥,笑道:“是奴才从太医院取来的,奴才知道主儿近来肝火较盛,这才要来了几颗莲子为主儿煲粥。”

慧妃含笑举眸见庭前一树玉兰娉婷娇贵,那花色洁白,芳香清冽,一阵风飒飒吹过,满树的玉兰花瓣轻轻零落,十分优雅。

慧妃端起碗轻轻进了一匙粥,笑道:“听说六皇子染疾,需要许多清热解毒的草药,一时京城的药房生意供不应求。”

蕊桂笑着梳了梳画眉的羽毛,将鸟食放在手心上,道:“奴才听说六皇子病势厉害,必是多种草药反复煎制才得一碗,六皇子不喝,只得奶娘喝下通了奶水才喂下去。”

慧妃的脸庞上微含怜惜之意,道:“这么麻烦?真是苦了六皇子那孩子,等下你去瞧瞧砚台上墨干了没有,若是没干,还有一卷《地藏经誓力经》没抄写完。”

芷桂屈一屈膝,噘嘴道:“主儿这些日子抄写经文手都酸了,皇后主儿还不肯,那王嬷嬷更是嫌主儿抄的字迹不好。”

几个人正言语着,赵得海进来打千,笑道:“回主儿,张太医来了。”

慧妃这才点了头伸手传唤,张平远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蓝色绸袍,面容和蔼,举止恭谨,忙屈膝一礼,道:“请慧主儿清安。”

慧妃眉目轻挑,指过一张圆凳,笑道:“张太医不必拘泥礼数,坐吧。”

张平远笑容浅薄,垂首道:“主儿厚爱,奴才不敢逾越规矩,奴才听说主儿肝脾热盛,备了一些养肝清火的药,主儿煎上一剂喝一喝。”

慧妃皓齿蛾眉只娉婷一舒,笑道:“多谢太医,如今你在太医院任职,共事可还太平?”

张平远颔了首,面上依旧风平浪静,道:“托慧主儿洪福,一切尚好,不过太医院历来跟红顶白,拜高踩低,奴才只好韬光养晦,才能避开锋芒。”

蕊桂一际浅笑,道:“听说太医院之首黄贞显,乃是一门五代世世为医,他伺候皇上谨慎,才拨了院首一职,副院首江丛禄从前侍奉过珍妃,如今又侍奉丽嫔。”

慧妃微微变色,旋即冷漠,道:“听说那人素来无德,求他诊治之人必得先奉上银子,他才诊上一脉。”

张平远低眉垂首而立,只轻轻拂了衣袖,道:“太医院分三派,一派以黄贞显为首,黄贞显祖上伺候圣躬多年,极是老成;一派以江丛禄为首,他喜爱钱财,多与朝中官员往来密切;另一派以王泽溥、赵永年为首,他二人效力于皇后主儿,有皇后主儿提携,他二人风头正劲。”

慧妃的眸中闪过一道冷冽幽光,便粲然绽出洁白贝齿,道:“听说六皇子之疾来势汹汹,御医们用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我看这次王泽溥、赵永年二人非命葬在玉澜堂。”

张平远才道:“前几个月,奴才还能有幸出入皇后殿下伺候随诊,毕竟奴才低微,族中在朝上也无人,所以自上个月奴才便不进去伺候了。”

慧妃眉心一跳,那容色若塘中的碧莲娇艳袭人,道:“你倒是有福,捡了便宜,你可知皇上圣意么?”

但见张平远浑身微抖,满面惶恐,慧妃便只轻轻含笑搅着一匙一匙的粥,她抚着胸上的一串青玉压襟,那玉上缀珠雕刻成娇小的莲花模样,握在手上碧碧生凉,道:“六皇子这样不好,黄御医如何回话的?”

张平远露出几分踌躇之色,道:“慧主儿一定要奴才说么?”

慧妃见他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当下便肃然,道:“是有什么话,连我也听不得么?”

张平远满面恭敬,便平静含笑,道:“烂喉丹痧,这种恶疾是会传人的,病初痧毒由口鼻入,先犯肺,随即恶寒发热,继而邪毒入里蕴于肺胃,咽喉为肺胃门户,咽通于胃,喉通于肺,肺胃邪热蒸腾,上熏咽喉,从而咽喉红肿糜烂,甚则热毒灼伤肌膜,致咽喉溃烂白腐,致肌肤透发痧疹,色红如丹,故得此名烂喉丹痧。若是用药不慎,不能祛除邪毒,六皇子大约活不到夏至。”

蕊桂心头骤惊,手上端的一盏白菊蒲英茶险些掉了地上,慧妃惊道:“这么厉害!难怪皇上会如此动怒,连夜安排领侍卫围住六皇子住处。”

张平远神色凝重,垂手道:“这样的恶疾,奴才也是第一次见过,且尚无治好的先例,听说皇后主儿白日守在宫外,到了夜晚跪在佛前,身子已是十分消瘦。”

慧妃削了一枚苹果,将苹果分成三角花瓣,她面上愁态毕现,道:“皇后这个样子,做奴才的也只能替她祈福了。”

这一日清晨,慧妃、荣妃、丽嫔向皇后叩了安,便各自回去避暑了,才走到景福阁的穿花小路上,却见顺财手提着匣子,满面春风迎迎走来,恭声道:“奴才恭送丽主儿。”

丽嫔这才收了脚步,冷冷剜过一眼,道:“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恭送。”

顺财忙皮笑肉不笑一样,道:“奴才提醒丽主儿仔细台阶,若崴了丽主儿玉足,皇上该心疼丽主儿了。”

苓桂当下便脸色不悦,道:“丽主儿跟前,说这些废话也不怕忌讳。”

顺财立时向苓桂吹眉瞪眼,揪了她的衣裳,怒道:“有你什么事?一个下贱的奴才!”

丽嫔扬了扬手中攥的金丝绢子,她艳媚一笑,道:“许是冷风穿财公公脑袋瓜子了,这般没轻没重,胡说八道。”

顺财忙心花怒放地忙行了礼,谄谄带笑,道:“丽主儿疼奴才,奴才才敢这样说,奴才与苓姑姑说笑呢。”

丽嫔扶了鬓上的珠翠,眸中笑意深深,道:“你这么清闲还有功夫说笑?皇后主儿的六皇子好了么?”

顺财瞧了瞧四下一眼,低声道:“主儿的六皇子许是不成了,这几日皇上日日敬香祈福为六皇子积寿,可六皇子那孱弱样子,即便是好了,怕也难继承大统。”

丽嫔与章廷海互视一笑,旋即便收了脸上得意颜色,嘴角勾起些些柔意,道:“真是可怜,昨儿我亲手抄的《往生咒》安放在了佛龛前,想着皇后主儿日夜悬心,便着人做了清淡小菜奉与主儿跟前。”

苓桂面含悲切地挽过丽嫔的手,道:“这些日子丽主儿得了闲便抄录着佛经,为的是替六皇子添福添寿,六皇子这样年幼,就患了如此恶疾,主儿也是有孩子之人,怎会不心痛呢。”

顺财忙弓了身,笑道:“丽主儿慈悲之心,六皇子定会感念。”

丽嫔眼波一荡,便开始泪眼朦朦,道:“身为庶母,我只能如此了,若不是皇上有旨不许叨扰诊治,我恨不得立刻伴侍在侧,还望财公公为在皇上御前一力禀明。”

顺财赔了十足笑纹,道:“丽主儿悲悯待人,堪为六宫表率,主儿放心吧,奴才一定将此事向御前禀明。”

丽嫔笑靥飞扬,妙目轻转,便翩跹福了福礼,柔悲带喜地抚胸离开了。

六月中旬的晚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渐渐涌上了面庞,傍晚的佛香阁十分幽深寂静,殿前供奉了东来佛祖、弥勒佛祖、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和一众金刚力士、十八罗汉,那佛卷上梵音悠绵不断,让人心中更觉凄凉。

乾坤、皇后一人一侧伏跪在如来佛像前,双手合十,喃喃祝祷,那佛前燃的檀香熏得眼泪涔涔流下,皇后缓抬丹眸,不觉落下两行清泪。

乾坤微睁双眼,缓缓捻了捻碧玺佛珠手钏,道:“皇后,你身子不好,且连日为瑞憙祈福,你先下去歇息吧。”

皇后奉了一炷香到如来座下的香炉中,她再三叩首,热泪盈眶,道:“奴才所做一切皆是希望瑞憙痊愈,若佛光普照,佛祖怜悯,瑞憙之疾能康健如前,奴才愿意日日茹素。”

乾坤眼中不觉清泪滂然,他宽大的衣袖下握住皇后的双手,脸上的泪水却止不住蔓延,仿佛深秋的寒雨凄切,淅沥不断。

突然一阵仓促急惶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伴着没有分寸的手势敲响了佛香阁的朱红两扇门,李长安脚下一软立时扑开门滚了进来,他爬过乾坤跟前撕心裂肺,哭道:“皇上!皇后主儿!出大事了!六皇子薨了!”

皇后惊呼一声瞬然瘫跪在地上,她仰面向佛痛哭失声,几乎晕厥,乾坤浑身寒噤,眼中似乎迟疑不信,有些畏惧地站起了身,喃喃垂涕,道:“终究没保住瑞憙……”

乾坤的脸颊上早已泪水滂沱,突然他迈着疾步霍然起身,撞翻了佛像前的金嘴丹鹤紫铜烛台,那微弱火苗沿着杏香色白象莲花帐子团团燃烧,烈焰浓浓……

乾坤六年六月十七,六皇子瑞憙薨,年仅五个月。

出殡那日,皇后放声啼哭,悲痛欲绝,乾坤深至悲切,更是不禁心痛难忍,潸然泪下,亲自走到太子、六皇子的神位之前俯身哀悼。

乾坤悲心之余,特命内务府在一柄羊脂白玉珪上连夜制出悼念六皇子的祭文,那玉珪洁白无瑕,成色温润,触手生凉,每片均镶金填银的工艺雕刻而成,装饰花纹飞凤,首尾相连,雕刻着升降龙、火焰宝珠及云纹两页,汉文谥文三页,满文谥文四页,纹饰镶嵌精美隽永,做工严丝合缝,精良考究。

那祭文下笔之人乃是当朝有名的殿阁大学士石晶袀,他着墨情重,文词委婉,感人至深,更兼得乾坤临表涕零,娓娓读来,更是动人心肠。在场之人见乾坤如此伤感,越发哀哀不止,一时无人不双眼垂泣,涕泪纵横。

太子、六皇子相继薨逝,皇后的心血早被消磨殆尽,比起去年太子夭折在怀,这次亲眼目睹六皇子怀死在胸的惨状,更加令她忧思过重,积劳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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