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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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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声惨烈的啼哭,遥遥地从文昌院传了来,打破了风雪夜深的静谧,乾坤五年腊月十七亥时,太子薨逝,年八岁。

大雪飞扬,漫天飘落,即便是御医拼尽全力的救治下,太子的风寒高热也始终不退,最终一病呜呼。皇后守在床前,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死在怀中,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昏厥刻骨,痛心疾首,一病不起,再难起身。

待乾坤从宝云阁祈福上香赶到时,两眸怔怔,双手抱着尸身冰凉的太子,行行清泪在他的眼圈之中滚滚而落……

乾坤双膝跪在雪地上,悲痛之中喃喃不绝,道:“瑞慜!我的瑞慜!”

夜来寒冷,浓铅乌云遮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也不可见。太子薨逝,燕蓟城一律悬挂素色角灯、素色挽布,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大半,这一年的冬天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也成了死气沉沉的黯淡。

乾坤搂过皇后冰凉的双肩,垂泪道:“人已经走了,皇后仔细身子,毕竟腹中还有皇嗣呢。”

皇后伏在乾坤肩上不断啼哭,道:“奴才无能,不能护住太子,都是奴才之过!都是奴才之过!”

乾坤一双羽睫点点含泪,只轻轻揽过皇后,道:“你这样伤心自责会损伤凤体,瑞慜那孩子福薄,朕这一生从未做过太子,所以自朕践祚,第一件事便是册封瑞慜为太子,瑞……瑞慜聪颖善学,文武兼备,是朕最属意的储君。”

皇后面含愧色,啼哭道:“奴才无用!不该辜负皇上期许!是奴才无用啊!”

乾坤眸带热泪,掩面垂哭,低沉道:“太子瑞慜,毓粹嫡宫,深惬朕心,钟爱甚笃,如今骤然薨逝,朕痛心疾首,深为轸悼,一切典礼用太子仪举行,按太子之礼为瑞慜举丧。”

皇后早已哭昏了多次,万事不能料理,出殡丧事幸有仁后、淑禛公主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不周到,无不体面。

仁后、淑禛公主、端贵亲王进勤政殿向乾坤禀报丧仪时,乾坤正横躺在暖阁的炕上,碧绮、碧绣正垂手立在一侧,沉默不言。

乾坤听得有人足音轻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哑着喉咙,道:“皇额娘来了,快坐下。”

乾坤转过了脸露出几日未刮的胡渣,他神色倦怠,双眼微红,瘦骨嶙峋,十分憔悴。仁后心头一沉,不由生了三分哀悯,转了低柔的语声,道:“皇帝身子不好,万勿伤心,丧仪之事由内务府主持,你且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择日便风光下葬。”

乾坤眼圈底下一片霜红,道:“有劳皇额娘安排了。”

端贵亲王行了一礼,劝慰道:“皇上珍重龙体,一切大事但请皇上做主。”

乾坤神色从容,只是将胸前的一块璧佩握在手中抚摸,道:“皇额娘还记得么?当年儿子还是静亲王,开府多年却未得子,直至皇后为儿子诞育瑞慜,皇考这才舒心开怀,赐予瑞慜一块玉九螭蚕纹璧佩。”

仁后抚摸着璧佩上的纹路,以手覆额,垂泪不断,道:“仁帝爱重嫡孙,到底辜负了仁帝的一片心意。”

乾坤眉目之间沉默与疲倦,缓缓道:“儿子无能,不能护住瑞慜,是儿子无能!”

淑禛公主只得柔声,道:“皇兄万勿自责,如今国事不安,皇兄且振作精神,不可轻纵大意,事已至此,还请皇兄宽心。”

乾坤眼中酸涩蒙蒙,眼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哽咽不已,只听缓缓道:“儿子遵旨,皇后久病怀娠,听说她总是手足冷滞,腹痛不止,要传召御医尽心医治才好。”

仁后微微颔首,温和一笑,道:“皇后心结难纾,听说皇后娘家人传诏入宫探视了,乌拉那拉一族最重中宫之位,必会耐心劝解。”

还是淑禛公主轻叹一声,有无尽凝聚的酸涩哀愁在叹息的尾音上,道:“可怜了瑞慜那孩子。”

太子薨逝、乾坤伤心、皇后患疾,这个年自然过得十分冷清,才到了二月皇后便胎动不安,下腹发作,乾坤双手握拳,脚步急急,道:“皇后身子太弱,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李长安赶紧去唤个嬷嬷来问是何缘故,怎得还没个动静?”

李长安弓着身子,道:“皇上万勿急躁,皇后主儿福泽绵长不会有事的,皇上且小坐,要不奴才给皇上沏壶茶喝?”

乾坤连连摆手不断,仁后便道:“皇帝别急,皇后这一胎才八个月,且太子早薨,皇后过分忧心生育更是费力。”

碧绮眉心紧蹙,和声道:“奴才已着僧人为皇后主儿诵经祈福,保佑主儿一胎顺利生产,皇上安心是了。”

仁后虽是神色淡定,却也一脸焦灼,一时竟也按捺不住,道:“皇帝若是放心不下,吾吩咐人去里头瞧一瞧,皇帝也好放心些。”

乾坤眉宇凝重,只弓了身子微微点头,便朝着产殿内一脸焦急地探望。终于过了许久,产殿内才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接着是阵阵欢声笑语。

乾坤六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丑时,皇后诞喜获麟儿,序齿排为六皇子。

丑时二刻奉上生命帖一张,交与钦天监监正董怀绪、许和育、金世荣,钦天监红摺片内载,钦天监谨择得,六皇子正月十五丑时生,辛卯年、己未月、己丑日、乙丑时,钦尊御制协祀办方书,谨择得正月十八午时洗浴,面向西南迎喜神,方位大吉。

就在这一天,清漪园、东西六宫长街上燃着喜乐的鞭炮声音,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玉澜堂内殿放着樱桃绣木雕花摇篮,上等云缎裹着六皇子娇嫩柔软的身体,六皇子乌黑的胎发凑出圆圆的涡儿,粉白一团的小脸泛着娇红,露出两弯浅浅酒窝,十分可爱。

彼时陆忠海回了御前,仁后、乾坤欣喜若狂,十分高兴,正跪在智慧海向列祖列宗敬香答谢之后,即刻赶到玉澜堂。

乾坤亲手擦拭着六皇子的玉白小脸,便含着一掬笑色,道:“这六皇子长得端正,眉眼像极了朕。”

李长安含笑福身,道:“皇上的诸子之中,六皇子的眉眼深肖皇上!”

皇后轻扬一张秀首,笑道:“皇上亲赐六皇子憙字,只是奴才愚钝,不知憙字何意?”

乾坤低头在一张洒金红纸上写了一个憙字,眉色舒绽,笑着抚手,道:“这憙字有欣喜、喜悦之意,《汉书》中载天子心独憙其事,遇之有理,故群臣自憙,你为朕诞育了嫡子,朕非常欣喜。”

皇后黯然垂眸,便柔缓了声色,道:“瑞慜福薄,不能瞧见弟弟一眼,奴才深觉惭愧,幸好奴才诞育了瑞憙,这才解了日夜思念瑞慜之心。”

乾坤闭目须臾,微微凝神,道:“好了皇后,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伤心事,瑞憙能够平安长大,朕便心满意足了。”

皇后怀抱六皇子,她含笑欣慰,温婉怯首,道:“谢皇上恩,奴才一定仔细照顾瑞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

乾坤颔首蕴笑,忙握住皇后的纤纤十指,道:“皇后育子不易,更要珍惜身子,朕见你这些天消瘦了许多,面容无华,脸色晦暗,要勤加保养才是。”

皇后仍是和蔼垂首,端华一笑,王泽溥便拱手道:“回皇上,奴才为主儿调了莹肌如玉散、琼玉膏和三白汤,可使主儿容色光洁红润。”

乾坤眼色一荡,盈盈带笑,道:“皇后替朕诞育嫡子,功传千秋,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朕心意已定瑞憙一岁生辰时,朕就册立为太子,正位东宫!”

皇后面容含笑,徐徐起身,道:“奴才谢皇上隆恩。”

乾坤不禁抚掌称好,笑道:“过了正月瑞憙出生就十五天了,十五是大礼,满月也是大礼,朕已吩咐内务府尽心预备,好好庆贺。”

皇后唇齿微抿,莞尔含笑,便怀抱六皇子低低依偎在乾坤的怀中,眉眼漾笑,温柔不言。

这一年的二月二,先有皇后诞育六皇子的喜事,后有荣妃传来怀娠喜讯,次日一早乾坤便去探望了荣妃,赏赐了一堆珍珠玉器、字画古玩,最引以为隆宠的便是数月前波斯进贡的一柄翡翠如意也赏赐给了她,荣妃自是深以为爱,日日观摩把玩。

从前的南三所一向寂静,如今却是十分热闹,儿啼之声沸反盈天。这一年立春稍晚,近了二月竟下了几场清雪,万寿山上的红梅、白梅、绿梅早已绽了好些花苞,盈盈绽放,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勤政殿的大炕上,金鼎铜嘴长凤香炉里悠然飘起缕缕白烟,熏得地下的各色花卉香气四溢,十分热闹。炕头盘腿坐着乾坤、仁后,炕下坐着皇后怀抱六皇子、荣妃怀抱端靖五公主、淑禛公主,地上站着丽嫔怀抱四皇子,宁嫔怀抱五皇子,众人脸上兴致勃勃,喜气洋洋。

还是淑禛公主最先张嘴,笑道:“先是丽嫔、宁嫔诞育了四皇子、五皇子,荣妃诞育了端靖公主,接着皇后诞育了六皇子,真是四喜临门。”

仁后摸了鬓上珠饰,笑意濯濯,道:“荣妃你才诞下五公主,这又遇喜一个月了,真是有福,这一胎替皇帝生一位皇子才是。”

荣妃面容娇艳,体态丰腴,忙含笑起身,道:“谢仁后叮嘱,奴才一定仔细安胎,不劳皇上、仁后累心。”

乾坤挽着荣妃一双玉手,唇齿带笑,眉目温晴,道:“荣妃温柔懂事,这六宫的儿女数荣妃最盛,三皇子教养得十分敦厚知礼,真是好啊!”

仁后敲了敲铜杆长鸢烟嘴,含笑道:“果是喜事连连!昨儿吾做梦都笑醒了,四皇子、五皇子身子壮实,六皇子倒是气色恹恹,且是调养得不好?”

皇后福了一身,迎着炕桌上的红梅点点,愈发衬得人面桃花,各色相宜,道:“回皇额娘,六皇子近来偶患风寒,服了几剂汤药便好了,许是乍暖还寒,时气不好。”

乾坤铲了炉火烧得火星闪了一闪,道:“若是中了时气,可得小心调养,京中冬日漫长,立了春冰雪还未融化,大雪纷扬倒不好了。”

丽嫔只是一笑,折下几朵红梅、绿梅的花苞放进香炉,再盖上香炉盖熏得满殿花香四溢,梅香沁人,道:“六皇子乃是皇上与主儿的嫡子,聪敏绝伦,格外贵重,不像奴才的四皇子顽皮,奴才一刻都不敢松手,生怕四皇子磕了碰了。”

乾坤含了七分欣悦之意,指着五皇子的湖蓝色襁褓,笑道:“四皇子长得壮实,活泼乱跳的,五皇子文文静静,长大了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六皇子嘛,朕瞧那股聪慧劲儿便格外喜欢。”

丽嫔扬了扬手绢,福礼道:“谢皇上金口,四皇子愚笨怎比得五皇子、六皇子得皇上青眼。”

仁后伸手抱了抱五皇子,哄着喂下一匙乳羹,笑道:“瑞悊、瑞悆养得好,粉白可爱的,真是惹人喜欢。”

淑禛公主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小脸,粉团团十分柔嫩,笑道:“皇额娘您瞧四皇子真是聪慧,儿臣伸手摸了他,他便伸手摸了儿臣。”

连乾坤也是抿唇微笑,嘱咐顺喜、苑长青多添了火盆,道:“瑞悊聪颖,瞧日后丽嫔有得累了,皇子嘛,还是聪明结实一些好。”

皇后逗了逗五公主,逗得五她咯咯大笑,道:“端靖公主冰雪可爱,亏了荣妃教导得好。”

荣妃悄然一笑,道:“谢皇后主儿恩,夜来端靖公主喜爱闹腾,奴才倒盼着公主像端庄公主一般安静,奴才也不必百般费心了。”

乾坤颔首垂眉笑了笑,道:“男孩子家活泼好动些是好,女孩子家端庄文静一些也好,朕喜欢活泼的孩儿,聪明灵巧!”

宁嫔抚着领子上的琥珀压襟,笑道:“五皇子喜静,皇后主儿教养得也尽心,倒不像四皇子活泼。”

乾坤亲昵了一口五皇子,愈发爱不释手,笑道:“五皇子模样倒像太……”

乾坤眸色黯淡自觉失言,便遮面抿了一口热茶,道:“五皇子养得好,皇后是存了心思抚养的。”

皇后笑靥如花,微微起身,道:“谢皇上恩,奴才身为嫡母自当尽心。”

仁后笑纹渐深,捋着端靖公主的胎发,笑吟吟道:“稚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小孩子家天真稚嫩,自是得人欢心。”

乾坤正捧着茶盏,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笑道:“把六皇子给吾抱来,吾瞧瞧六皇子。”

碧绮答应了一声便屈了礼,宁嫔笑意盈然,轻轻福了身子,笑道:“回皇上,奴才瞧六皇子精神不济,许是想父皇了。”

乾坤怀抱着六皇子,轻轻地悠了悠便亲了额头一口,蹙眉道:“六皇子浑身浓重的药味,今儿晨起服了药?”

皇后心上一突,便含着温婉的笑容,道:“回皇上,奴才喂了六皇子几口清热解火的汤药,春日气躁,小孩子胃口不免有火,前儿又扑了风,王御医治了几日便好些了。”

乾坤凝神片刻,掂了掂六皇子的体重,眉头不觉深深紧皱,仁后扬了扬嘴角,沉声道:“六皇子素来孱弱,皇后若身子不济事,可将六皇子交由太妃抚养一段,待皇后渐好再送回来。”

皇后忙屈膝跪下,垂首道:“回皇额娘,奴才身子虽是不济,却万不敢叨扰太妃清安,还望皇额娘开恩。”

仁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一凝,乾坤含着和煦笑色伸手扶起皇后,道:“皇后,皇额娘也是忧心你的身子,你爱子心切,即便你肯朕也不肯啊!”

仁后放下枷楠香嵌金寿字佛珠,伸手笑道:“来,来,把五皇子、五公主、六皇子也抱来让吾瞧瞧,子女繁茂,儿孙绕膝,才是大富大贵的盛世之景。”

淑禛公主挽着仁后的双臂,她的眼眸明亮如水,笑道:“皇额娘说得是,当下儿臣便着椿姑姑将儿臣所备之礼赠予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儿臣愿四位皇侄福寿相随,健康永伴。”

乾坤眼眸深情款许,抚掌笑了笑,道:“皇妹费心了,有皇妹珍贵之礼,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定福寿绵长,一生平安。”

仁后微而婉笑慢慢捻着佛珠,她理着衣襟上的寿字流苏与乾坤相视一笑,便逗乐着众位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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