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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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沿海而行,边走边聊,忽见近海平地上耸着一块巨石,矗立于海滩之上。
走近细看,却并非他处移来,而是天造地设的一块沧海遗珠。原来,此山岛的石脉潜行于此,忽又于滩上涌出,遂成这一小小奇观。
远远只见这巨石上刻着十几个大字,字体涂朱。
我走近一看,原来却是几句集句,凑成了一副对联,而书艺卓绝,俨然大家,细看落款,正是卢循所亲手书写。
只见上联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下联是“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陶先生看罢大笑,指着卢循说:“你卢元龙自述心志,贴切莫过此联了。”
原来上联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孔子的原话,意思是:如果我的仁义之道没有施展的地方,我就乘着木筏子,出海远去。
而此言此语,结合此情此境,用在水贼身上,却在无比贴切之余,更是拿先圣孔夫子来开涮,显出几分黑色幽默。
下联却是分别集自两句,“人之患”,语出孟子,原句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意思是人的毛病,在于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
而“束带立于朝”又是来自孔子,意思是整肃衣冠,高居庙堂。
下联这两句,合起来的意思,却可以引申为:人世间的灾祸,都是出在那些高居庙堂之辈身上。
卢循闻陶先生所说,也放声大笑。老父卢嘏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世侄啊,这真是天意!循儿年方四龄,就已开蒙,当时我们卢氏初到江东,日日窘迫,无时宽绰。
我在乞食四方之余,不敢废弃家学,亲自给他授课,不过半年时间,已经初学《论语》,再读《孟子》。
某日,又是一番劳而无功,我满怀空乏,返回家中,见日暮昏黑之下,循儿独自一人,正坐于门槛,等候我归家。
怜儿心生,一时腹酸不已,我上前去,父子并肩而坐,久久无言。
我当时心如死灰,自言自语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不料他应声答道:“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不敢说工整,但这份捷才,于四龄童而言,也真是难得。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数十年后,我们父子竟真的乘桴浮于海了。
几年前初到岛上,我说起了这段往事,于是他手书成文,在此勒石为记。
我看了,却是百感交集,真不知道将来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陶先生听罢这番话,沉默了片刻,应道:
“礼记有云: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
生民所经历之大患,来自天灾的,不过十有一二,而十之八九,反倒是来自于朝堂之上,来自那些“束带立于朝”的衮衮诸公。元龙兄此联,虽有戾气,倒是所言不虚。”
说到这里,他又指着卢循,带着几分打趣的口气,对卢嘏说道:
“元龙兄才具弘远,虽在草莽,实际上志存高远,人所罕及。这次把我们这些人掳来,接下来,还是有泼天事业要做的。
您犹视我为世侄,在他眼里,我已只是个人魄而已了。”
卢嘏上承范阳卢氏家学,自然也懂得家传的礼记儒术和增魄术的一般口诀,只是他资质平常,又无心于此,是以经术二端都极为疏松,无有建树,但听到“人魄”二字,还是不由的大惊,指着儿子卢循,手也抖了起来,说道:
“循儿,你做什么,老父从不过问,亦无力过问,但元亮他们与我家数代交好,当年困苦中也曾多有照拂,能否就饶恕了元亮一条性命?”
卢循一脸恭敬的答道:
“只要父亲开口,孩儿无有不允的。对元亮先生,孩儿私心里也是极为敬重。
只是此次是道中事务,关系到孙思一门的存亡,也牵涉到我们父子的性命。有公有私,不敢以一言而兴废。
父亲,您自然也知道,元亮是陶长沙之后。
这陶长沙是一代异士,神武明鉴似曹操,忠勤多智似诸葛,魄力原就大异常人,
而元亮是陶家子孙中的佼佼者,当世名士谢太傅都曾对他青眼有加,其人魄不同寻常,必有大用。
更何况他此番前来,也早已窥得我们的机要。若是就此放归,他日与我们为难,对付起来可就颇为不易。
父亲有此番交代,取魄之时,我们手脚利索些,让他少受些折磨罢了。”
陶长沙也就是陶侃,是陶先生的曾祖,封长沙郡公,所以世人都敬称为陶长沙。
卢嘏秉性历来孱弱,对子女之言,也多是唯唯诺诺,极少违逆。
他听完卢循的话,抬眼看了一眼陶先生,见他脸色倒是毫无异常,卢嘏也就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也不再陪我们同游,而是一个人背着手,径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