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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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迪菈,来搬个器械!”
半梦半醒之间,亚迪菈听到了值班护士的呼唤。她放下一叠叠病历,跟护士推着两辆器械车,运了四箱各四五十斤的器械,去污染处理中心换医疗用品了。
由于物资紧缺,医院里的大夫们能省则省,譬如口腔这种科室,已经用不起过滤水,都是接自来水管,谎称是新建了统一消毒的供水设施。像亚迪菈这样的女培训医生,是当成男护士用;而男培训医生,则当成骡子使唤。除了手术、开药外,所有能干的活都抛给他们做。
用院长的话来说,医院是生怕他们闲着了,无法从实践中收获知识。
要亚迪菈评价,她会骂一句“纯纯的放屁”。培训培训,哪里是来培训,分明是当奴隶!不,不是奴隶,奴隶好歹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病了饿了有人经管,她呢?院方只会说“在座的大夫谁没吃过苦,你还想当例外吗”,呛得她有苦难言。
亚迪菈着实不理解,假如院里的大夫都经历过培训期的折磨,他们应当能体会年轻的培训医师有多不容易,为什么他们不向院方建议,不提倡培训制度改革,反而认可这种模式,甚至于大力压榨培训医师,认为培训期的年轻人给他们当苦工是天经地义?
莫非人的本性,就是将吃过的苦强塞给下一代,并以此为乐么?
不敢想了,亚迪菈不敢再想了。她越是想,眼前的黑暗就越清晰。那黑暗由护士和病人的背影融合而成,变形为一扇无光的牢门,若是贸然推开,必能看到万劫不复的炼狱。
她回到科室抓起笔杆,死命地把纸巾往耳膜上捅。她恨不得把耳朵捅穿了,因为这样她就听不到医生护士催她干活的魔咒,因为这样她就能趴在桌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科室里没有瞌睡虫的容身之地。她睡得再死,也抵不过大夫的嗓门、摇晃和拍击。她眼冒血丝,用一种想杀人的目光瞥向钟表,一看,才眯了十五分钟,想继续睡,却被大夫搀起,硬是扛进门诊给人看病去了。
“缴费单…”
亚迪菈刚穿好手术服,一位瘦成骷髅的女青年就趴到床上,脱了裤子,熏走了亚迪菈那顽强的睡意。
亚迪菈定睛一看,眼前的哪里是屁股,简直是朵长满红斑、脓疮的透明菜花!她心生畏惧,直想逃离门诊,逃回家喝两粒安眠药,好忘掉恐怖的疣状组织。可考虑到病人投诉的后果,她还是强忍不适,逮了两层手套,勉强给病人做完指检,被脓肿和痔疮搞得恶心。
待亚迪菈应付完这位病人,值班的大夫才姗姗迟来,让亚迪菈务必从中学习安全防护的重要性——
这位病人曾在格威兰留学,本事没学到,却感染了格威兰女性的“前卫”风气,在街上一对眼就约炮,得了一身要命的病。
亚迪菈巴不得踹大夫一脚让其滚蛋,但她仍是强撑笑颜,陪人风趣:
“前卫?春天到了,发情了!”
说完,她便懊恼了。这么好的拍马屁的机会,她竟然错过了?如果拍个上佳的马屁,她也许就能休一天假,补觉安神了——
舔人的境界取决于脸皮的厚度,她只恨脸皮太薄,境界过浅!
熬到中午,她趁着吃饭的机会逃出医院,跑回出租屋,把手机调成静音,即便挨罚也要睡个好觉。入梦前,她给手机充上电,在床头灯的照明下打开聊天频道,借网友们的争论以催眠。
意料之外的是,网友们还在讨论她昨晚的发言,更是分成两派,投降派认为由武神、朝晟、瑟兰统治的北方会比如今太平,反对派则持反对意见,痛骂投降派有找死的天赋:
“你们不要这么贱好不好?要是武神把你们二一抽杀,杀完了,你们是不是还要立个神像供着他,免得他改天再屠你们一回?”
亚迪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抽了肚皮:
这两派都是什么人啊?争来争去,是在争给谁当狗?难道不找条狗链子拴着,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当狗当上瘾了吗?!
“天生的贱种…”亚迪菈笑着痛着,声音愈低,滴落眼泪,昏睡不醒,“天生的奴性…”
天生的奴性?
当出生在大地各国都不可能放任中洲人崛起的大环境,当臣服在那位如神明般强悍的使者之下,区区凡人,又怎么能做到万众一心,又怎么能反抗强权、摧毁神只,又怎么能主宰各自的命运?
唯有借口随遇而安,实则当命运的奴隶。
亚迪菈不甘心当奴隶。她扑向父母的怀抱,哇哇大哭,诉说着学习的苦、工作的累、生活的难。她平日绝不会哭诉,对辛苦打工供她上学的爸爸妈妈,她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她清楚地记得,爸爸是早出晚归,罕有假期,几乎是住在工地;妈妈是八点开工,九点下班,还得早起给她烙饼当早餐。她吃了父母这么多年的饭,熬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而今再熬两年,就能步入社会,既养活自身又反哺家庭,何需暴露软弱的一面,把负面情绪传染给本就辛苦的父亲母亲?
她想擦干眼泪,却发觉胳膊上的小手过于幼嫩,醍醐灌顶:
原来是梦境啊。
一觉醒来,已是明日午时。亚迪菈抓起手机,看到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同学和导师打的,心跳不免加速。
紧张是肯定的,慌张是不允许的。她冲了个久违的热水澡,没用洗发水和肥皂,故意把头发挠得乱糟糟,从洗衣机上抓起没洗的脏衣服穿上,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编了无数的借口,怎也要把导师搪塞过去。
她直奔消化科,别开拦路的同学,故作慌张地冲回科室,忙不迭向导师鞠躬道歉,就像初入科室时那般胆小拘谨:
“老师!对不起!我、我睡得实在太死,没听…”
“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回来?”
这时,亚迪菈才抬起头,看清了主任那比死了爹妈还难堪的表情。她吓懵了,旷工一天固然过分,可主任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但见科室内的大夫都是面带同情,别的培训生的神色摆明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至于那位想拦住她的同学,只能躲在门外,换上一副“自求多福”的面容,怜悯又恨铁不成钢似地原地顿足。
“找救星呢?没人救得了你了!”主任静坐原位,不怒自威,失望至极,“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把天捅破的你是独一个!”
“我、我怎么了?”
“还在嘻嘻哈哈?还有脸嘻嘻哈哈?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认错,我还能宽宥你一阵,送你到别的科室培训,再不识抬举,别想领到医师资格证书!”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亚迪菈慌了,她往前一扑,跪着抱住导师的膝盖,哭得无措极了,“我、我知错了!我不敢怠工、我不睡懒觉了!我加班!我连上一周!一个月!”
主任打开她的手,推得她往后一倒、瘫坐在地:
“还给我装呆瓜?你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会用互联网?你自己说说,你往那聊天软件里传了什么?”
旁边一位医生打开手机,把网络里传疯了的主任讲话、医闹、肛肠科患者笑话的合集展示给亚迪菈看。这些视频、照片、文字受过精心整理,还附加了亚迪菈的个人信息,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些爱看热闹的网友和同性恋干的好事!
亚迪菈如遭五雷轰顶。她着实没料到,她当成玩笑乐子发到聊天频道里的视频,竟然会被有心人上传到热门新闻网站,更暴露了她本人的身份信息。聊天频道的信息保护协议怎么没生效呢?还是说网友的推理能力太强,又或者那些记仇的病人猜出她是谁?
问问问,她该找谁问?找谁问都没用,当务之急,是向导师道歉。她一手撑地,一手锤地,哭声懊悔不已:
“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我不该出卖患者隐私!”
主任站起来,收起平时领导似的温和,冷酷又无情地俯视着她,一步步晃远了:
“患者隐私?隐私,重要吗?
你把我都卖了,还惦记患者隐私!”
“老师,我…”
“呸!别喊我老师,听着埋汰!我不会再带你了,你去跟教务科说,另找个科室,重新培训吧!
别怪我不讲师生情,不管你有心无心,你都捅了天大的篓子,这回,谁都保不了你!”
“老师!我等着拿证,我等着工作啊!我家里…”
“你家里紧张关我什么事!
你爸妈跪着说来项也没用!出去!我的科室不欢迎你!”
主任负手而立,语气足以截铁斩钉。她看不到主任的脸,眼里全是主任那冷漠的背影,她知道,在消化内科的一年是白干了——
培训期,延长!
同学顶着压力,把她搀扶到护士站休息间,给她倒了杯温水,长叹一息:
“你都在网络上发了什么!发就算了,还不打码,不修音,那主任能放过你吗?”
亚迪菈浑身发软,怎也捧不住水杯,要借着膝盖托底才能稳住杯中的波浪:
“我…”
“不是,你平时的机灵点子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拎不清呢?”
“我没想到啊!”
“你情商都清零了么?市政厅的风向你不是没听过,这个节骨眼上你发这些,万一让市政厅的盯上了,全医院的领导都要给你害死!”
“那我该怎么办啊…”
“先找教学科吧!”
亚迪菈想站起来,下意识松开手,害得水杯砸在脚上,打湿了运动鞋。同学拿来拖把,劝她别放在心上,先去教务科要紧。她感激地应承下来,浑浑噩噩地走出去,没有注意到护士站的门已经关闭。
“不可能。”面对亚迪菈的请求,教务科的老师是如此回答的,“本院没有培训期换科室的先例,如果你和你的导师发生冲突,请联系学校为你处理。”
“老师,我们学校在…在交火区,”亚迪菈卑微地紧闭双腿,收拢膝盖,两手交叉,大拇指互相打转,“我打过电话了,他们说暂时没有余力联系新医院…”
“你是麦格达人,怎么就不在麦格达读大学呢?”
“我…”
“我实话跟你说吧,你们学校不帮忙的话,我是没辙了!
你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儿!酒桌上的荤话都敢传出去,咱们医院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愿意带你啊?
我告诉你,用不了两天,你这威名就在麦格达传开了!全麦格达都要知道,某学校某某届毕业生,是颗坑死导师不偿命的地雷!就麦格达这小地方,谁还有种教你啊?”
“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
“真的…”
“说了没有!
这医学的圈子才多大啊?医学是有地缘性的!哪个地方教出来的人,才能在哪个地方混!而且,还不局限于一座城市,是要按行省算的!
也就咱们共治区不分行省,最高行政单位限制在城市,唉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导师的导师,你导师带过的学生,还有学生的学生,里面有好多闯出麦格达,在别的城市扎根的。人家那电话一打,短信一发,各医院、学校、诊所通个气,你绕麦格达拉条一千公里的线画个圆,除了南边儿的,谁还会收留你?
走吧!回家休息吧!”
亚迪菈摸着墙走出教务科办公室,瞳孔失去了高光。她一路跌回科室,当着一众病人、大夫的面推门而入,跪在主任脚下,用头在地板上磕出一道血印。病人被她吓得躲往墙角,大夫们试图扶她出去,而导师则是拨通电话,让保卫科的人带她去外面冷静冷静。
在她被保安架出科室的时候,病人也从旁人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撇嘴埋怨:
“不上相的东西,没长眼,害俺白等好一会儿…”
亚迪菈心尖发颤,甩开了好言相劝的保安,步伐摆脱了趔趄,近乎是狂奔着跑出医院大楼,往出租屋归去了。
“怎…”在医院门口,埃尔罗与亚迪菈擦肩而过,想唤住她却被吓了一跳,“火急火燎的,家里出事了吗…”
挂号,候诊,开药单,一来二去,埃尔罗方才打听到医院出了什么乱子。他赶忙去药房取药,找了家网吧登录聊天账号,稍稍翻了翻,便看到了网友们在疯狂转发亚迪菈的个人信息,脱口而出:
“妈的,一帮傻逼。”
他点开上级的头像,打算请示上级暂时启用禁言,却抓紧鼠标,滑着滚轮来回拖动页面。
在他们的聊天频道禁言是白忙活,亚迪菈的个人信息肯定是泄露出去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亚迪菈,免得她做傻事…
不对,那埃尔罗该怎么说?说“其实我是你的网友,我一直在聊天频道观察你”吗?帝皇在上,他果真这么搭讪,亚迪菈首先就要怀疑是他泄露了自己的消息。
“呸,干他奶奶的帝皇,”埃尔罗咳了口黄痰,用纸巾包好,搁在键盘旁,向上级请示该如何争取亚迪菈信教,“救主在上,救主降生,救主有眼…”
“救主赐福!”
在南方,圣城附近的无名小镇里,一位真理教信徒高喊着相似的口号,抓紧炸药包翻出掩体,向前方的枪林弹雨发动死亡冲锋,然后被一片高速旋转的飞盘砸个正着,爆为一朵美丽的血花。
“我贼,不怕死啊异教徒!”成功用爆炸飞盘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李依依是格外得意,“不对,老娘又不信教,也算异教徒!哈哈!”
文仓这个打先锋的蹲在队伍末尾,此时才进场收拾残局。他半蹲身子,从地上拾起一根戴着婚戒的无名指,想把指头埋进地里,却被同伴阻止:
“小文子,珠宝别扔了!可溯源,帮咱们找到他的同党!完事了还能卖钱,吃顿好的呢!”
“有必要吗?”文仓不管不顾,仍把手指连着戒指埋进废墟,补了两脚踩实,“能干这事儿的,家人早已死干净了!”
“说的好!死干净啦!”李依依扒开一具尸体,从尸体手中夺来打火机,“这谁毙的?真准,头盖骨连脑子一块儿飞了。他是想烧啥文档?来个识字儿的翻译!”
队伍里熟识中洲文的,就文仓一人。他接过李依依搜出的文稿,粗略地读了一遍,感觉无甚价值:
“尽是些崇神拜鬼的梦话!说他们的神要复生了,赶快找具身体让神借用呢!用我老家的话说,就是请神上身!”
“不是跳大神?”李依依顶了文仓一肘,叫他少放屁,“纸别埋了,带回去,领赏!”
文仓是最后一个离开战场的。他站到前来打扫战场的警察身前,想跟警察说一声替人好好收尸,却看警察点头哈腰,没等他开口便连答十声“是”,顿时打消了攀谈的念头,坐上要塞般的装甲车,回基地复命——
他们和共治区的百姓,到底不是一国人啊。
文仓闲着无聊,索性翻看那些文档,细细捋一遍真理教近来在忙哪些事情。从通讯密度和任务地点看,真理教的渗透非常严重:
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它早就在暗处繁衍了千千万万只。
真理教的信条是召唤救世主,以清洗世间的罪恶,恢复特罗伦人的荣光。为达目的,他们把帝皇宣传为邪神叛逆,声称救世主才是正统的本土神,而复活救世主的办法,即找到符合救世主降生条件的躯体,一具名为“依凭”的身躯…
“悔悟与自省,将诞生依凭…”文仓默念着真理教的通讯记录,不觉失笑,“自欺欺人啊。可遇着真实存在的武神,不把自己也骗进去,人马该上哪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