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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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人眼中是不曾相识的陌生。竹看着这陌生的疏离,心里冒出无数的疑问,张开嘴却呼不出声音,不知该讲哪些话为好。
“真笨啊,”茉亚背靠天台的墙,无底的灰眸投以爱怜般的轻嘲,“至今你仍不明白啊,我曾说过,我的父亲是生而为敌的人类;我曾说过,我经历的岁月远非外貌显现的年轻;我曾说过太多真假参半的话…用你幼稚的心去甄别吧,相信即使迟钝如你,也能察觉那正确的答案。”
话语里的温柔是竹紧抓的救命稻草。孩子跟随这温柔的牵引翻过与她相处的每一刻,将点滴的记忆汇为明镜,反照模糊的真相:“你的、你的父亲是、是天武、帝皇吗?”
灰眸里的嘲讽更盛,让被凝视的孩子羞耻到蜷缩:“唉,你真的…太笨了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啊。梁人的无上天武、帝国的神圣帝皇怎能算是人类?祂是和你一样自私、贪婪的东西啊。但祂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所以啊,我们没有任何接近祂、玩弄祂的可能性,唯有退而求其次,去帮助朝晟的元老、帮助他消灭身为继承者的焱王,继而操控他、驾驭他,借他之手回归现实,毁掉这诞生错误的土地,可惜他将我们摆脱,让我们功败垂成,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你这种幼稚的觉醒者到来。”
摇头、竹只是摇头,更缩成团逃避她的目光:“我、我不懂…”
嘲讽仍在,罕少的温柔带上轻佻的逗弄,引无助的孩子偷偷看向眸里那琢磨不透的灰:
“本源啊,是不应存在的谬误。合理的世界不该有超越法则的力量,不论本源、灵能还是奇迹,统统要清除。哦,我忘记你太笨了,应该说得更明白些。
你们的星球与亿万的世界都孕育在这辽阔的星空里,这大地上的生命本应走过石与铁的时代、走过火与钢的时代、走入现今这石油、电力与机械的时代,然后走向未来,探索更多的知识、创造更多的工具,成为符合法则规律的文明。但本源的出现给你们悖逆法则的机遇,更给你们中的佼佼者践踏规律的力量,譬如祂与你。你们是多可怕的东西啊,若有心娱乐,亿万的星辰都会是你们掌中的玩具;若有心为恶,无尽的生命都会灭亡在眨眼的刹那。明白吗?世界不容许本源的存在,自然不容许掌握本源的你们存在。
所以我的母亲、世人所称的巨龙降临,她与那些只知杀戮的工具在大地潜伏隐忍,守候毁灭本源的契机。可惜祂的诞生压倒星空里一切反抗的意志,让无尽的生命在沉默里逃向黑暗的尽头。而我的母亲与族人则被留在大地,被祂赋予智慧和自我却只能苟活在遗忘的领土,永世背负受难的阴影。
好在祂灭亡了。我的母亲谨记流淌在血液里的使命,寻找消灭本源的机会。终于,她遇见位青涩无知的继承者,与之结合并诞下我,继而领他前往遗忘之地寻找圣典,帮他觉醒更强的本源,再让他与贤者厮杀、最好是同归于尽。可惜他誓要化身新的帝皇来统合裂变的大地,终使得我的母亲与他反目,唯有重伤他拖延时日,将已无希望终结的使命传承与我。
回想我第一次的尝试,真是非常失败的反例啊。记得朝晟的元老吗?当年我习惯唤他的姓,称其为祖。祖是和你截然不相反的人,以冷漠的思想下藏着那颗热忱的心,而那热忱让他猜透我所求何为,更在寻得帝皇遗物后将我摆脱,去建立他梦幻的王国、一个由网紧连的坚不可摧的朝晟、一方生养你的故土…不幸啊…不幸中的万幸是有极多觉醒本源的人从朝晟那激进且稳固的环境里诞生,让我有第二次的机会去守候,终于守候到你这最合适、最完美的工具。”
竹撑着地跪起身,仰望的眼依旧是茫然的无措:“我?”
她扶住膝弯腰,漂荡的灰发拂拭着孩子的面颊,眸里的灰转为漩涡,将投来的注目吸入无法挣脱的深渊:“是啊,一个觉醒仅次于帝皇的本源且如纸张般易于勾勒的孩子当然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工具啊。只需要给你怀抱、让你感受温暖,你就会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随着我的指引去杀戮、去毁灭、去破坏这里的一切——”
孩子扑上前抱住她的腿,眼里满含泪水:“不、不是这样的,你、你明明说过要帮我…你也确实帮我…确实帮我了啊…”
茉亚挺直腰,以指轻点他的头,低瞥的眼像若隐若现的笔痕:“是啊,我教你掌控本源、教你借情绪保持自我,但我也教你去伤害朋友,教你去杀害那些无助的人,不是吗?”
竹在她的指尖下拼命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是他们背叛我…他们背叛我的,你说过的呀…”
“我骗你的。”
“不…”
“我骗你的啊。”
“不…”
“看,你简直笨到可爱啊。想想你的娜姐、你的姐姐,想想她对你说的话。她不是告诉你,你切实错了吗?为什么你不相信她,还驳回她的好意、伤害她的心,让她远远离去呢?”
“你、你说过、说过我没有错的呀…我的想法是对的呀,你接受了呀!”
“我骗你的。”
“不、不…不会的…”
“想想葛瑞昂、你的葛阿姨、你心里的母亲,想想他对你的劝告,再想想你对他的回应——那是何等的侮辱与伤害啊。你还致使他最爱的人离他而去,让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原谅你。”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想想小林,想想你的弟弟,哦,他看得最明白,他清楚你是怎样糟糕的人,所以他厌恶你,早不肯与你见面、与你说话。他很聪明啊,能看出你是一个自私到毫不考虑后果的疯狂的孩子一个缺乏管教到只知索取爱的贪婪的婴儿。”
“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自私不小气!我、我有听你的给他们——”
“真笨啊。你的娜姐不是告诉过你,真正的关切不是那些礼物能换回来的吗?”茉亚撇过头看向死寂的城镇,那被飘散灰发遮挡的侧颜是孩子无法望见的朦胧,“看啊,这些人可曾真正关心你、爱护你?不,他们不会的。他们崇敬的是能够赐予珍宝的力量,而不是拥有力量的你。当你忘记赐予,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蜂拥而至,渴望继续向你索取,任谁替代把你替代都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尊重、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戴过你。”
竹呆滞地张口,混杂眼泪的鼻涕同唾液一起摔碎在地面:“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爱我的吗?我们、我们不是都有孩子了吗?”
茉亚解下披肩轻轻擦拭他的脏脸:
“爱?呼呼…笨的可爱啊。我的年岁有多悠长?如果不是记得出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着母亲的记忆,或许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应当比世上任何生物都更长寿吧,想来,我见过离开帝皇的大地分崩离析,我见过肢解的帝国在圣堂与禁军的合作下重建,我见过遗忘之地的凛冽风雪,我见过焱王奴役鞭笞他的子民,我见证过网的孕育,更见证继承者的毁灭和朝晟的崛起——那些你无法想象的风景,我全都目睹过、亲历过、见证过。一个这样的我、一个见过太多的我、一个饱尝时间洗礼的我,真的会爱上你这个幼稚、自私、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吗?看看吧,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身体,你早就不是能够任性的孩子了,而今你只是任意妄为的疯子、不,是毫无成长且只知索取的婴儿。”
当染脏的披肩落地,泪终不再流。颤抖的指在弯曲在缩紧,缩成拳、缩成颤抖的拳,连着颤抖的臂告诉那颗颤抖的心:
她并未讲错,自己也切实错了,大错特错。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不,没有…没可能有,绝不会有。正如她所说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人会关心自己、没有人会爱自己,如果有人记得自己,也只会在念完自己的名后唾骂、诅咒自己是不得好死的混账东西。该怎么办呢?跑吗?死吗?假如死了,就是违背萨叔的嘱托…假如不死,浑浑噩噩的自己又能有什么生存的方向…有什么活着的必要…有什么生存的意义了?
现在,茉亚向跪地的孩子伸出手,语出冰冷的温柔:“来吧,听我的话,听从我的指引吧。我不爱你,但我会陪伴你,陪你毁灭世上的一切、陪你毁灭所有的本源,而后我会陪你到时间的终焉,直到你的意识融入本源、随最后的本源归于沉寂、消散在终会到来的末日里。”
他松开拳,知道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只剩唯一的路可行:“是的,我知道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啊!”
当压抑的怒火驱使本源运转时,痉挛的五指迅如雷霆,在刹那间穿出将灰与黑的身影染红的血雨。
“真漂亮啊,”探头钻入帐篷的法普顿看着熟睡的阿尔恍然失笑,“哥哥睡着的样子都好好看…”
“你妈的…小鬼头,你望什么呢?”止住鼾声的炮兵猛然翻身揪住他,盯过少年尴尬的红脸又瞥向睡眼惺忪的阿尔,不由放声坏笑,“哈哈哈…我说,哎,小子,你不是跟那些人学坏了,想——”
少年急忙朝木精灵摆手辩解:“没、没有!我只是看看你们有没有睡着——”
“省省吧,你小子啊…好爷爷,你把人好孩子都带歪了,罪过啊罪过,”炮兵放开他继续躺着打盹,“要折寿啊…”
“胡说什么呢,”阿尔径直扇他一耳光,向少年讪笑致歉,“小法,这么晚还不睡吗?”
“唉,睡不着啊,明明很累的…”法普顿挤进帐篷,在炮兵奚落的眼神中坐定,“但…好精神,怎么都…”
“很正常,太累了反而不会疲乏,”说话间,阿尔感到腰际有轻弹的触感,低头看,原来是苏醒的愁拿手指在腰间拨弄,“小愁,要出去看看吗?”
“好。”
很快,阿尔、法普顿、愁和还打着哈欠的炮兵钻出帐篷坐到路边,在渐明的晨光下眺望静谧的北方,各有所想。
“对了,跟你说个事…”炮兵咬紧牙看向阿尔,支吾半晌后一个劲赔笑,“那个…那个铁片…铭牌…我不小心丢了…信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
“你这个粗心的…算了,哎哎,”腰间的微痒消去阿尔恼火的抱怨,让他强忍笑意板起脸呵止愁,“小愁,不能这样捉弄人啊,乖,嗯?”
无事可做的少年则学着女孩轻戳木精灵的腰部,说起先前的约定:“哥哥,你长胖了…话说回来,天台上那四门大炮到底怎么用啊?”
“哎,你怎么也…不对,我哪有胖啊…”阿尔捏向肚皮掐起层不显眼的赘肉,继而无奈地敲响少年的脑壳,“那些火炮啊…人手不够的话不可能启动的,光是炮弹都不好装填,需要起重机才行。”
少年吃痛捂头,转而捏起愁郁闷的小脸:“啊?那你们还修它?”
“好玩啊,”炮兵将双手贴合又展开,“你想想,那钢铸的威猛玩意炸出去那么一爆,管它多结实的铁壳王八也会散成破烂零件飞满弹坑,拖回车厂都组不起来啦。”
“是吗…想想都好帅啊…难怪统领会允许你们搞出那装饰用的东西…”凝望北方的少年若有所思,想开口调笑却瞧见不大和谐的景象,“如果…哎,看啊,那是什么?”
随他的声,所有人都留意到远方那生在光里的云。那朵相距甚远的云看着虽渺小,但假如在近距离观察,想必会折服于那直达天际的高,震撼于那涌入高空的破坏力。
“很好的火光,”立于城镇一角的葛瑞昂如此赞赏炮兵们精准的打击,“在天台堆放火炮弹药…真像小孩子才会做的蠢事。”
于阿尔一行人休息时抵达的军队已在此处设立火炮阵地,并炮击前行之地的塔楼,引爆堆积在天台的巨炮弹药,轰响冲破云霄的焰火,让塔楼方圆千百米都翻滚着呛鼻的浓烟。
待炮弹的铜壳齐整抛落,指挥进攻的士兵向葛瑞昂行礼报告:“长官,是否进行第二轮炮击?”
映入晨光的金色竖瞳眯得很紧:“退下待命吧。”
稍后,他拖着满载圣岩的拉箱离开阵地,以传送的奇迹召来远在格威兰的特罗伦元帅:“去,与我登上那塔楼。”
仍着睡袍的圣恩满脸的不情愿:“混血者,急着送死有什么用?”
“拿起这本圣典,”葛瑞昂从衣袍中取出洋溢黑血的书籍扔给惊讶的特罗伦人,“随我前去。”
“我可不晓得…”多方碾转的宝物在棕瞳里闪烁奇异的光辉,令拥有过它的圣恩愕然失色,“我感受到…不可能,圣典的力量——”
“已然苏醒,”不多时,葛瑞昂已同他来到因爆炸而焦黑的塔楼下,亮出袖袍内藏着的另一本暗灰色圣典,“用你抗拒阻碍的本源接近他,等候我的指令。”
“这就是朝晟人求助的态度?”感受融入体内的圣典送来的力量,圣恩呼出畅快的抱怨,“毫无诚意呀。”
“走吧。”踏上楼梯的葛瑞昂如是说。
楼道间的回音森寒入骨,而这冷漠的音色让正欲拖延的人胆怯至极。圣恩只能跟住这黑袍金发的背影,在颤栗的不安中暗自咒骂:“自傲的家伙…一本虚无圣典…至多几柄圣器…不可能啊,他定然有更强的底牌…”
猜想已是多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混血者的趾高气昂,拿宝贵的生命去冒险尝试、尝试接近已开始排斥一切的人、正在天台上懊悔的人。
时间稍稍往前,回到竹的臂贯穿茉亚心脏的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随已红的灰发挪上染血的脸,在熟悉的面容间找寻那对淡然如故的眼眸,朝灰色的波澜勾起疤痕弯挑的笑容。可这瞬间如光拂尘,发泄的笑容更是僵硬,最终转为懊悔的不甘与痛哭。
因为倘使她真的死去,已失去一切的孩子会真正的一无所有:是的,该给她复原,等她道歉、等她认错、等她允诺会陪自己爱自己…别抛下自己、别抛下自己就好。
在他思考时,茉亚迎着穿透胸膛的手臂走向前,让血随破碎的心洒落干净,将孩子拥抱在怀里,贴在他的耳边吹出释然的气息:“朋友,谢谢。”
“啊?”莫名的话终结竹的犹豫,却让他的思想陷入更混沌的境地,“为、为什么…”
忽然间,混乱的脑中有所预感,心脏跃动至沸腾,让孩子抓住那忽闪而过的可能性,对自己的问题给出有可能正确的答案:“你在骗我?”
话音方响,砸落天台的炮弹炸响,成吨堆放的弹药受其引爆,释放热浪与冲击,让竹不得不运转本源抵挡,头颅却痛苦至极。终于,他忍住痛仰天怒吼,以本源恢复本源,却发现如今已无法直接抹除这热量,唯有硬接其威力,在痛苦中补充本源又硬撼爆破,无尽地重复下去,直到炮弹炸尽方停。
浓烟滚滚,所幸他并无大碍,更抽出手臂抱着茉亚靠在天台边沿坐倒,哭喊着质问:“你刚刚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抬指拭去涌落如泉的泪水,笑得舒心:“看…我答应过你…你现在会哭,会…真的会感受伤悲了。”
甩动头的竹想拿袖子抹去眼泪和鼻涕,却是越抹越湿:“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我、我好弱啊…我、我、我不能救你!我不能复原你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灰发擦走横流的涕泗,好让孩子看见她的笑容:“你变弱了啊…现在,你已无法逆转生死…尤其是我…我这种并非真正生命的东西…”
“不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我好笨、我好笨啊…我、我、我没想明白小愁只是去躲了…没、没想到你、你根本没可能伤我、伤害我…我、我、我…我好笨,我好笨…我好没用啊…”
“别哭,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活了很久…很久很久…谢谢你帮我解脱,我不用忍受血脉的记忆…不用选择背叛…我可以走了…”
“血?血脉?血…愁吗?你早告诉我啊!我和愁一样抽走你的血!为什么不说啊!”
“我不想背叛啊,因为…本源真的是谬误…”
“那你告诉我啊!”
“我不想你迷失在本源里…”
“你、我、我找小林、找葛阿姨…我找、找、找…我找谁啊!我不想啊!我不要啊!你别走、别抛下我一个人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
“不,朋友…你是孩子,你有机会重新来过…”茉亚抚着他的脸颊,余音渐沉,“记住,你是孩子…讲出你的真心…跟着母亲的教导…就好了…”
竹感受到滑在脸旁的手指是冰冷的,哭得越发慌张:“我不我不我不!我要跟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做!”
“那请你抱着我…再看一眼晨光吧…”
孩子立刻照做,托着她转向已升的朝阳。那金红的光稀释眼眸的灰,笑出迷离的幸福:“萨仑的日出真的很美…只有一轮朝阳的日出…同样动人…错误的本源…也有存在的道理啊…为何他们不明白…不明白啊…”
“嗯,嗯…”
应声点头的孩子无话可讲,只等着她继续倾诉,可亲切的声音再未响起。当竹垂头看,发现她的皮肤爬满六边形的凹痕。凹痕闪过几缕幽暗的蓝光后,失去温度的身躯碎裂成冰晶,滑落在混凝土的地面,只留下一件镶钻的头饰和一席脏红的衣裙。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抱紧衣物与头饰,分明淋着温暖的阳光,却像沐浴冰雨般蜷缩,如初生的婴孩一样无助地哭泣。
“到了…”圣恩走上天台看到这动作古怪的男人,正想迈开腿向他靠近,却受到强烈的阻隔,步履维艰,“怎么可能…”
葛瑞昂指向竹:“用你的本源,去。”
借圣典之力,圣恩一步步抵近抽泣的男人,却感到无数利刃挥斩而来,融汇圣典的本源亦要消耗殆尽:“该死的!你可没说明会如此惊险!这阻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失控的本源在守护他,继续走。”
冰冷的声音敦促圣恩继续前进,终于在本源耗尽前踏到男人的身边,却探不到他有哭以外的反应:“呼…毁灭帝国的疯狗会是这般可笑的…啊?”
圣恩无法出声,因为葛瑞昂突现于他的身前,更穿破他的胸膛夺回杀戮圣典。当看到浮现而出的三本黑血、暗灰与棕绿色的书籍,头痛欲裂的特罗伦人可算明白混血者的为何底气充沛:“你——”
“你的本源很好,我会守信释你自由。现在,你滚吧,”在无形利刃搅碎圣恩前,葛瑞昂将他送出天台扔回阵地,而后看向脚旁的竹,回应网那边的元老,“我来杀他了。”
“好,听着,这便是他的本源——”
脑海里闪过的沧桑之音让混血者的长眉高扬又垂,自嘲般轻叹:“原来如此。”
“去吧,将他的存在终结。”元老疲惫地催促。
葛瑞昂半跪着拍醒埋在悲苦里的竹:“在那之前,我有问题要他回答——”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侧抬头,透过眼泪见到金长卷发间的面容,“葛阿姨?葛阿姨…你、你来了!我错了!你帮帮我!帮帮我!交换伤势、我记得你能交换伤势对不对!你让我去死、让茉亚活着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帮帮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混血者捏起地上那些破碎的冰晶,稍加施力后摇头:“抱歉,我不能做到——元老,她为何将圣典与圣器交付给你?你们之间分明有不能磨灭的仇恨。”
“仇恨会给崇高的理想让步。去吧,告诉他本源的真名,让她的牺牲有意义。”
“是吗…”葛瑞昂聆听着无助的啜泣,捋平长眉沉声发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我这个陌生的男人视为母亲?”
“啊?”抽着鼻涕的竹流淌着泪,想了很久很久,想起茉亚的嘱咐、想起夜里的童话、想起当日的会面,说出当日看见他伸出的手时所想的东西,“因为葛阿姨你、你是第一个、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第一个、第一个记得的、遇到的关心我的人…”
等候答案的混血者险些坐倒在地,而后瞧向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再度看到求着他讲童话时的了无掩饰的真切,懵然失声:“就因为这个?”
“是、是的…”竹抱着她的衣裙与头饰继续哭泣,“是的…是的…”
葛瑞昂站起身望向破晓的太阳,慢慢收紧金色的竖瞳看回蜷缩在地上的竹,缓缓跪坐后将他拥至并不柔软的膝上,用轻盈的声安慰感伤:“哭吧,想哭就哭吧。孩子啊,在我的怀里哭诉吧,哭走悲痛、哭走哀愁,像初生的太阳驱散黑暗,将一切变好…一切都会变好…”
当竹趴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时,网将元老难以置信的责问传达:“为何?”
“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阳光下,混血者轻拍着孩子的头,动作是那样柔缓平和,“正如当年您处死我的父亲,却宽恕了我,不是吗?”
良久,元老的嗓音释出怅然的松懈:“孩子,或许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葛瑞昂安抚着哭诉的孩子,渐渐合起疲倦的金色竖瞳:“您知道吗?若破土而出的笋浸入药水,它会保留笋的形态去膨大生长。哪怕它长至比天高,层层衣肉中的嫩芽仍是初诞的弱小。唯有植入沃土,让它的根深入土壤汲取营养,才能挣脱层层笋衣,生出坚韧笔挺的新芽,真正成长…蜕变…
重生为真正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