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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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在黑暗里的一小时无比漫长。看着身边步调迅疾的特罗伦士兵,阿尔轻拍扒在肩头安睡的愁,回忆起当年她母亲制定的苛刻招募标准,似是明了般长叹:“唉…二十多公里。”
“是的,哥哥,距离圣都只有十余公里,”跟在他身边的法普顿咽着唾沫点头,“呼…好渴,希望圣都没出事,我们到达后去喝些酒休息…”
阿尔用勉强的笑掩饰忧虑:“希望如此,愿帝皇护佑我们…护佑所有人吧。”
“唉,帝皇啊…”法普顿回看早已不见的城镇,沉默许久,“哥哥,统领他真的是帝皇的使者吗?”
木精灵仰起头,将寂静的星收入漆黑的眼:“谁知道呢?”
“有人!正南方向!”他们谈话时,最前沿的士兵忽然瞧见异样,“队长,正南方向,不知是否敌袭!”
没等阿尔嘱托,法普顿已拿好望远镜来到前方观察,看清那些正向己方接近的比夜色更暗淡的钢甲:“是铁拳军团啊!哥哥,是你以前在的军团啊!”
“铁拳?”阿尔抱着愁走近法普顿,拿过望远镜细细查看,果然从黑钢护甲上看见熟悉的拳形标志,欣喜之外难免有些错愕,“真的是他们…他们怎么会来?不,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虽有如此忧虑的发言,阿尔却并无躲藏的打算,反而让士兵们放松警惕,拿电筒闪烁应急的讯号以联系。待收到对方友善的答复后,效忠竹的特罗伦士兵放心与这支朝晟军队会和,听随与之沟通的法普顿的指令在路旁坐定休息并接受补给与治疗。
见到久违的军团、久违的梁人,阿尔只觉得疲累,不断安抚让陌生的目光刺醒的愁,听沉寂多日的网的提示,走回曾效命的队伍中,用那颗不安的心揣测网那头的大人物意欲何为。
他一直走、走到队伍的末尾,在一位摘去面甲抽烟的士兵前驻足,神色与声音皆是难以置信:“吴?”
“唉?”炮兵撇过头,叼着的烟卷从张开的嘴里掉落,接着大步冲上前捏起朋友的脸蛋,“小心肝、好爷爷、好兄弟!我不是在做梦吧?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出来的?我还想着等会儿回去跑到前头来个英雄救美呢!哦,这是…这是…是叫…”
阿尔拍开掐痛脸的冰冷钢甲,吐出欣喜的嫌弃:“愁,统领的女儿。真笨啊,才一年就忘了——”
“没,怎么敢啊。来,小美女,给叔叔笑一笑啊?”炮兵咧开嘴贴近愁,却见哆嗦的女孩把木精灵抱得更紧,识趣缩回脖子,“呼,胆子够小。”
看看愁,看看朋友,看看周围的士兵,阿尔感到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轻笑着邀请炮兵到路旁坐下,望着夜空上那轮清冷的圆月,唱着优美的歌谣哄受惊的女孩闭眼睡去,敲敲身旁的钢甲:“吴,你们何时来的?”
“嗯…其实,有半年了…”这问题令咂嘴支吾的炮兵掏出烟又不敢引燃,“你别怨我,他们不让透露…”
阿尔摇着头打断他,细声说:“谢谢。”
“嗯?谢、谢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炮兵也压低嗓门,尴尬窃笑。
“谢谢你告诉我,怪我太笨…没能想明白。”
“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小宝贝脑袋可最灵光,就是在感情方面死板了点…唉,不对啊,我可没跟你说过什么,啊,可没说过什么啊。”
“哼哼,我明白的,你什么也没讲过,嗯哼?”
“嘿嘿,这才像你嘛,又骚气又机灵…别打我,我认错、我认错。”
而后他们不再说话,两对映着月光的眼都在等待这休憩的时间结束,等待一切结束、一切顺利。可整装出发的部队却留着他们和少许人手于此殿后,让他们监察可能从圣都方向来的敌人。但阿尔不是傻,明白他们已然把控圣都的情况,否则又怎会大胆地往前行之地进发?
“愁…是你吗,”阿尔钻进炮兵搭好的帐篷,擦去酣睡的女孩眼角的泪滴,“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拿幼稚的谎言来搪塞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平凡者吗…”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休息吧,等到了明天,那些捣乱的、犯贱的都会被咱们的战车火炮送上天,”卸去护甲的炮兵同样钻进帐篷,铺好被褥后摇头坏笑,“就两床毯子啊,来,我勉为其难给你暖个床,可别占我便宜啊,知道吧?”
“你想得美,”木精灵揪过张毛毯盖着自己和愁,“一个人空守被窝吧,满脑子废品的家伙。别整天打你阿尔爷爷的主意,该去找婆…咳,爱人、爱人了。”
“哎,你这样不太好吧,人才多大啊?得不到娘亲没必要去祸害人闺女吧…”
“龌龊。收声,睡觉。”
听着炮兵的鼾声,怀抱愁的阿尔沉沉入梦。梦从未如此香甜,哪怕听到炮火与战车的轰鸣,也只会当它们是安眠曲,睡得更沉、更沉,直至天明的光降临方会苏醒。
但远在木精灵发源的故土、瑟兰首都晨曦的地底,狂躁的怒喝命令黑暗中沉眠的战士全部集合:
“他妈的!全体都有!立刻马上到中央!立刻马上!”
尚未睡醒的络腮胡强撑身体拍醒睡到呆傻的同伴,告诉他们队长又有新的命令,即便还未恢复本源的人亦须前往待命。
在前行者们往精灵先祖之处集结时,林隔着网向葛瑞昂叫骂:“等不了了!什么扯淡记载、什么鸟货王室,全是百无一用的酒囊饭袋!本源、本源、圣岩圣岩圣岩又有何用?这睡死的东西一点反应都他妈没有!而那贱人、那死狗、那…那…那他妈的巨婴已开始发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保持干他妈的理智有何必要?你既说过能恣意妄为,就让我放手一搏吧!全体都有,列队待命,不许出声!明白没有?”
数百名前行者踏步立正,无一人回话。
林对他们肯首称赞,继而转向仍沉眠的精灵先祖,声音如浪翻涌,由沉至重:
“好,很好,来,你这睡死的娘们看到了吗?看看我们这些只活了几十年的前行者、只生了几十年的普通人都比你这他妈的裸体老妖婆更明白事理更知道轻重!我们他妈的已告诉你如今有比被你宰掉的帝皇更要命的东西在世上发狂,我们不求你苏醒不求你去战他,只是借你的圣典借你的力量去阻止他,你为什么还像具死尸一样闭嘴睡觉,连句话也舍不得讲?他妈的,你的那些后代说需要拿足够的本源与你交易,我们便调来八百人日夜送本源给你吞食,还拿圣岩、拿寄宿你最恨的帝皇之力量的圣岩给你成箱喂饱,你为何还他妈不醒还他妈不说话?听着,大地危在旦夕,我更没有耐心与你空耗,若你真他妈是个如饥似渴的老妖婆,就痛快开口,说明白要多少圣岩多少本源才能把你喂到撑满!说啊!”
精灵的先祖仍是无声,散着光沙的睡颜像是讥讽其怒而无能,
林捂住脸,再撤开手时双目已裂满血丝:“还装死是吧?好好好,我斗胆猜测,可能你并不需要本源,而是想要别的东西——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让我想想看,一个赤身裸体悬在空中的老女人所求为何?嗯,是的,定是在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哦,说不定你嗜好同性,我可不敢假定你的口味。因此,出于对你这位精灵先祖的尊重——全体都有,给我脱。”
“啊?”立正的前行者们不论男女尽皆失声,一些人更反口质问,“队长,你…说什么?”
林转向他们,笑出森白的牙:“我说,脱,脱你们的衣服裤子,懂吗?”
“队长,这、这是否…”络腮胡缩着头举手发言,“这是否有些…”
林瞥他一眼,笑得更乐更狂:“有些什么?神经病吗?没办法啊,谁让我们的继承者大人只进不出,弄得我们无路可退呢?现在,你们听好了!男的,给我脱了裤子过来,轮流朝她自渎,喷满她的脸;女的也别闲着,渎不出就给我尿,滋也滋她一身!在那以后,若伟大的继承者还不应声,就给我拉到她身上,不信——”
话音未落,一抹棕绿的影飞出先祖的身躯,重重拍在林的胸膛,撞得他胸骨尽碎、鲜血猛喷:“呼——他妈的!”
运作本源修复伤势后,林拿起砸伤自己的东西,对着网那头的葛瑞昂大笑:“看,老头子,她听得懂!她认怂了!她把东西送来了!哈哈哈——”
“别疯了,散队,”淡漠的声响在林的身后。他刚转身,冷白的手指便拿去圣典。不知何时到来的葛瑞昂解散队伍,翻看生命圣典之时不忘开口夸赞,“做得很好,去休息吧。”
林看着久未谋面的总长,不悦至极:“你怎么来的?”
“我一直在,”葛瑞昂收起圣典,转身走向那些存储圣岩的铁箱,“你做得很好,回去陪她吧。我要到帝国去了,不论生死,我和元老都会记得你的付出与努力。”
憋红脸的林终是怒吼:“你…你妈的死老头!我找到的圣典理应由我——”
“你太弱了,”整理好圣岩,葛瑞昂才回头注视着他,金色的竖瞳里只有冷淡,“哪怕再给你一本圣典,你也无法提供足以影响局势的力量。”
“你说——”
“我在陈述事实。林,你的本源不适合作战,你应该转投医疗或其他科学研究。当年我因迦罗娜的请求将你提拔,如今才明白是把你的前程耽误。回去吧,回朝晟去,找一条更适合你的路去走吧。别浪费精力思考诸如杀戮、力量、变强的无意义之事,有我这种不能回头的老东西去执行杀戮已足够。回去吧,回去陪她、回去过你的生活吧,如果有天迦罗娜回朝晟来,请你代我向她说声抱歉。”
在激活奇迹前,葛瑞昂搭住林的肩,慢而沉重地嘱托,然后消失在弥散的金芒里,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很久很久,林都在原地伫立,拳握到发响,血从陷入掌心的指尖流淌,直至阴霾覆盖无神的脸、直至笑出不屑的憎恨、直至激活奇迹回到朝晟、回到焦虑地在军营等候的夏身旁。
他牵着夏的手,随她回到绿松村重见故乡的景,见晨光渗入林海的每处,抬头望天空,只看到蓝天白云间那金色的太阳,想问月亮何时唤它来替班,却觉得每天的月落日升都是这样的无趣透顶——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规律很美吗?美啊。可惜在本源的更高峰之前,这合理的规律就是刚破土而出却撞见执刀劈路的采笋人的嫩笋,除去被削走笋衣煮熟入肚外就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笑话…”林走近曾经的家,踏入家门前的竹林,帮欣喜的夏捡起刚掰断的笋,剥离厚厚的皮壳,撕掉厚实的笋肉,将晶莹的笋丝放入口,却嚼出与春笋不同的坚韧,顽固又磨牙,用夏听不见的声轻嘲,“真是笑话…”
“笑话…你们都是他妈的笑话!”
远在西方的帝国,竹骂出相同的话并挥臂扫腿,斩断哭喊求饶的特罗伦人,不听他们的倾诉、不看他们的性别、不管他们的年龄、不论他们的过错,挥臂斩、扫腿斩、挥臂…斩,斩到无人哭泣,斩到无人哀嚎,斩尽男女老少,斩尽叩首者,斩尽逃跑者,斩杀公车里的司机,斩杀挥锤抵抗的铁匠,斩杀挡着孩子的父母,斩杀抱着父母的孩子,斩杀眼见的所有…斩杀目睹的一切。
当一切都由利刃般的飓风所斩杀后,他看着眼前的血,低头看脚踩的血,回头看身后的血,抬头望夜空的血,发现自己淋在血雨里,又看回双手,还是只见到猩红。
心跳了,跳得很快,跳得很慌。竹记得镇子是随塔楼落成兴起,镇里的人都为自己而来,是很听话很懂事的特罗伦人,不像那些当兵的棕皮般顽劣。
可为什么,为什么给他们些礼物后,他们就变了?他们根本不怕、不敬、不爱、不关切自己,只是害怕、恐惧、恐惧…恐惧呢?只是有些天没理会他们、没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怎会变得如此贪婪和愤怒?愤怒到骂茉亚、烧自己的家、杀人——不,杀人,杀人…他们有杀人吧?有吧…可他们会杀多少人?他们为什么会杀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真的是天性顽劣?他们真的是无药可救?而杀人就能拯救他们、教导他们——没错,没错的,可为何现在他们都不出声辩解了?他们刚刚又想说什么、又想告诉自己什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捂着头四处跑,却始终逃不开猩红的雨。血打在脸上、落在嘴中,让腿滑倒扑地,让口鼻呛入更多的血,让眼睛看见满地的肠子烂肉,让孩子想起家乡的碎肉和焦尸、想起失去半截身体的萨叔、想起在地面打挺的鱼塘老人、想起在博萨杀的人、想起抽掉肠的士兵痛苦的眼、想起方才所有人的哭喊辩解哀求,明白为何先前杀害他们时只会笑、只会怒了,“我不会流眼泪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做错的…我不会啊!”
没错的,竹坚信自己不会有错,因为茉亚支持他、认可他,因为茉亚——
可为什么只有茉亚了?娜姐呢?娜姐说自己错了…葛阿姨说自己错了…小林更不理自己…祖老头也…不,自己不会错的,回去吧,回去问问谁?还能问谁?问茉亚吗?问小愁吗?不…还有阿尔,还有…还有法普顿!还有那些忠于自己的士兵。去吧,去问吧!
思想促使竹重回前行之地,可塔楼下不见任何人影。他小心地走入塔楼敲响每间房、推开每间门,仍然没找到任何人。
“小愁?你在吗?爸爸想找你说话…”他来到顶层推开女儿的房门,只见到地毯上的桌和桌上的纸笔,那未完成的功课旁是滩干涸的墨迹,没有点滴的温度。
竹看向天花板,慢慢走出过道走上楼道,抖着腿来到天台,终于看见一个未曾离开的人,泪涌出眼眶:“茉亚…”
“朋友,怎么了?”她倚着天台的边沿伫立,似乎在望那低沉的月,并未回首。
竹抱紧她后放声哭泣:“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怎么大家、大家怎么都离开了?都不见了?”
“哦,”茉亚拨开他无力的手,沉静的灰眸让那颗心颤抖,“因为你犯错了啊。”
止不住眼泪的竹坐倒在地:“我…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是、是太生气了…我是、是不知道他们也会、也会…”
“嗯,是的啊,”茉亚没有蹲低身子给他拥抱,仅是用灰眸俯视那崩溃的无措,“你不会哭、不明哀怜,当然也不会明白别人的眼泪,不会知道他们有何种伤悲。”
竹抬高头继续着抽泣:“那、那、那我是真的错、错了?”
“是啊,你当然错了。”
“那我、我、我让他们活过来——”
“没用的啊,他们会铭记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复生后笑脸相迎,心亦会永远憎恨、恐惧、忌惮、远离你。”
“那我、我——”
“找朋友道歉也没用啊,他们不会原谅你的。没人会原谅你的,你的弟弟不会、姐姐不会、母亲也不会。看吧,连小愁、阿尔和崇拜你的士兵都选择离开,如今只剩我在这里等你。”
“茉亚,我、我…”
“你啊,真是太笨了,”茉亚半跪着平视他,灰眸与唇挽起微微的狡黠,“倘若朝晟的元老当年和你一样笨、一样好骗、一样听话,恐怕我早已成功了。”
竹眨去迷蒙眼的泪水,缓缓摇头:“元…老?”
“你的错很多,但归根结底是错信了我,朋友。”茉亚笑着起身,那头飘扬的灰发占据落月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