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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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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知道为何可以终结一切的统领终日锁在房中不理世事、连暴动都无法察觉,更不明白竹正用尽心思去理解、思考、解答当前最紧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摆脱窥视的网。

一年前,竹曾向茉亚诉说着这困惑,期待唯一给予他真心的人解答这疑问,但他心中最聪明的妻子却是爱莫能助,只是鼓励他将全部的专注用作勇敢的尝试、直至探究到那正确的答案为止。

激励的回复在竹耳中就是变相的拒绝。他很想枕着膝撒娇、直到茉亚允诺帮自己解惑。可见到怀抱女儿的母亲眼泛的慈爱,一种平静占据这颗顽童的心。这平静是自以为长大的孩子对父母夸耀的独立、是自以为独立的孩子渴望成长的动力。是的,已在茉亚面前自夸过不再是孩童的竹要证明给朋友、证明给妻女看——

他绝非只懂依赖的笨小孩。

每一天的八万六千四百秒都是竹用以斩断网的时间。不知疲倦的他无需休息,只借本源之力将身体摧跨又重建,从而观察网的消失与复原,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契机将网摆脱。日复一日地沉浸在痛苦的海洋,他难免愤懑,尝试以辱骂挑衅久未发声的元老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越发焦躁、狂怒,甚至选择用更难听、更低俗的脏话去侮辱,却仍旧听不到一声回复的嗓音。

渐渐的,他再不厉骂,甚至忘记自残与重组身躯、忘记闭门沉思的目的,只觉得心口有种难言的空落,是触不到、挖不见、阻不得的空落,重不可称的心似乎在拖着身体坠入无底的悬崖,坠得愈来愈快、愈来愈远,想停止、想返回却是无力,无从施加、无从制止的无力…迷茫的无力。

迷茫间,竹不自觉地开启网,看向网里的讯号,晓得那些本可以亲昵相谈的朋友、姐姐、母亲如今绝不可能理会自己,喉咙总是吞咽、鼻翼总是抽搐,心鼓得很沉很闷却是无力,似乎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更有种直觉、有种这些东西永远无法填补的直觉,眼角亦开始泛酸。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怎么?干什么?干什么?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受、这样、这样难受…这样难受…明明是他们不对,明明是他们弃自己而去,为什么自己会想、想、想念他们?为什么想和他们说话、想蹭着他们说抱歉说喜欢说回来、想、想想想…想干什么?为什么眼睛好酸?是怎么回事?

摁向眼角的手指触到些湿润的热,竹小心拈起这温热探入口中,尝出淡淡的咸:“眼…眼泪?我哭了?我、我流、流眼泪了?”

一年了,他第一次因为茉亚和愁之外的事物清醒,却宁愿不醒、宁愿不知道、宁愿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缕咸已是苦、闷、痛和恶心,让竹想忘记想逃避,想永远离去。

但门外的哭声唤回他的思绪。这是女儿呼唤父亲来保护自己的哭声,是愁的哭声。

“小愁,怎么了?”竹冲破门,抱起双眸已然通红的女儿,呼吸都跟着她的啜泣颤抖,“你是受伤了?有谁欺负了?不,没有伤、没有血,小愁,告诉爸爸究竟是怎么了?”

愁还在哭,如雨的泪随鼻涕打落,润湿竹的肩:“爸爸,火,外面着火了!好多火…好热好旺的火!”

“火?”安抚着女儿的竹走向过道尽头的窗,望见城镇仿若将升的落日,把余晖送往漆黑的天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竹并未聆听愁哽咽的回答,而是找到正立在塔楼下的茉亚,听她拿扩音器喊话,劝那些正被铁丝网与士兵拦在前行之地外的居民回家,反让他们的压过广播声的呐喊辱骂:

“臭婊子!滚!喊使者出来!喊使者出来!我们要听使者讲话!我们要听使者讲话!”

“请大家克制情绪,回…”

“干你妈的朝晟婊子!滚开!滚!”

“请…”

“去死吧!”

燃烧瓶在士兵的惊呼中越过铁丝网,碎于塔楼下的演练场,化为庆贺的篝火,爆出夺目的光映入了那对无波澜的灰眸,照亮她伫立在黑暗中的身影。曾陪伴、训练、指导的身影让阿尔仰天怒号,命令士兵们抛开纠结把机枪端正,准备喷吐火蛇镇压失控的人群。

“他妈的东西!”

在他们开火前,剧烈的音波冲灭演练场的火焰,将围困前行之地的示威者如环环相邻的骨牌成片震倒,荡过炙热的火风,让熄灭的城镇融入焦黑的夜晚。

“统、统领?”寂静中,阿尔最先看清来者、看清将愁抱给茉亚的竹、看清向身边走来的竹、看清在摸向自己的竹,“这、这,统领…”

竹捧着木精灵的脸,眼里是驱散惶恐的喜悦:“你是…阿尔?你是阿尔…你没离开我,你回来了,你还是我的朋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就好、没有伤就好…”

面对抢走自己心爱之人的统领、朝晟最强的强行者、特罗伦人崇信的使者、扰乱帝国的武神,阿尔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挤出笑容:“统领,我们没事…”

“没事就好,”说话间,竹突然抱紧他,带着哭腔哆嗦,“你是朝晟、听朝晟的也无所谓,别扔下我、别抛开我好不好…”

莫名其妙的话和士兵们困惑的眼神让阿尔嘴角痉挛,半晌才举高手拍他的头,尽力压低声:“没事的,没事的,不会的…”

“好,”竹松开他,踩穿铁丝网走出前行之地,俯视北边的护栏外那些躺倒的闹事者,见他们口鼻呆滞、双耳溢血,正欲运作本源将他们复原却不由一愣,“怎么…怎么会?好…好难…不…不会的、不可能!本源,给我运转!”

本源的运作慢且迟钝,无法在瞬间救治所有濒死的人。不明缘由的竹唯有竭力鼓足本源,强命它成功复原千万名倒地的伤者。而后他想开口训骂,却险些跪倒,只得忍痛令突然枯竭的本源回复,继续审视这群已吓到哆嗦的人:

“你们这群东西想干什么?”

这些方才还怒意难平的人如今全都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比死尸更沉默。

“他妈的…是谁辱蔑我的妻子?是谁袭击我的领地?出来,我不想问第二遍。”

沉默的人群霎时雀跃,急忙指证那些辱骂者和投掷燃烧瓶的蠢蛋,将这些惊恐的倒霉鬼推搡到最前面,接着默契地退出数十米宽的空白地带,免得稍后被必然降临的惩罚所波及。

百多名跪地昂首的冒犯者哆嗦舌头,挤出讨好、悔恨的惶恐:“使者大人,我、我…我们…”

“你们想做什么?”闷在胸腔的炙热让竹彻底忘记茉亚那谨记措辞务必繁冗且威严的叮嘱,“你们这群猪生狗养的贱种棕皮到底想他妈的做什么?”

怒号险些喝停听者的心跳,恐惧更让他们竭力辩解:“使者大、大人,我们猜想您受人蒙蔽…”

“蒙蔽你们的婊子贱母!别想撒谎骗我,倘若再拿这种话搪塞我,你们就全都去死吧!”竹在吼,吼出令士兵、阿尔和愁都不由寒噤的疯狂,使他们下意识看向这驾临失控边缘的人,又看向或许能劝阻他的人,却见沉默如故的她仅是漠然观看眼前的一切。

无需教导,先前还闪烁其词的人拼命趴低身段,以额叩地,砸出血也不停:“伟大的使者、仁慈的使者!是、是我们贪心、我们愚蠢、我们不该无止境地索求、我们应该坚持劳动、我们不应该听信教会的妄言、我们应该保有理智、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是贪婪蒙蔽我们的心神,您、您、还请您、请您、请包容又博爱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宽恕我们吧!”

血花溅得凄惨、哀求唱得恳切,哪怕遭他们围攻、辱骂的阿尔以及士兵都挪开贴住扳机的手指,悄悄放低枪口。

“他妈的…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说不知所云的废话?”良久,竹终于开口,却是说在场的多数人听不懂的话、说在场的少数人才明白的梁语,更缓缓摇头、急促摇头、疯狂摇头,已甩为残影的头颅在又一道怒吼中停动,“我他妈的问你们为什么骂我爱的人还他妈放火烧我的家!你们又在放什么狗屁!去死吧!”

语毕,他横挥臂膀。跪地求饶的人们听得那轻盈的拳风,以为是杀戮将至,赶忙抬头哭喊求饶,又未感到任何异样,便哭出笑、笑出自认博得宽恕的喜悦。但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如利刃的飓风忽然横扫而过,将他们和后方那些远远观望的人共同砍为两段,摔落在地面,想哀嚎却只能咕哝出血沫,死得毫无尊严。

阿尔目瞪口呆,士兵们亦不例外。茉亚则静静地抱紧愁迎血而立,好让女儿看不见这些泛滥的猩红。

在更后方躲过风刃的人群中,那些最临近血海的人已是牙关打颤:“疯、疯、疯疯了!使者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呀!”

竹像是闭目塞听,踏扁血里的尸体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啊!快跑啊!”血腥让他们退步,让他们传递相仿的话,让他们背过身再不敢回头,让他们拼命冲向远处、冲向北边,“跑啊!快跑啊!”

“跑、跑、跑…”竹再次横挥臂膀,让炽热涌出心喷出眼与口,随本源遮蔽无边的黑,“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全都去死吧!”

现在,阿尔的眼中只有血,哪怕火已扑灭、夜已降临,晚间的光连圆张的竖瞳亦难以凝结,还是能看到血、看到那只有血的世界。他摔落般坐倒,吐出往日绝不敢宣讲的低语:“吴,你没说错…他不正常,他不正常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头顶轻轻抚摸,唤他回首仰视,看见那漂荡歉意的灰:“小精灵,抱歉,请原谅我。现在,请你带愁走吧。”

“茉亚…”阿尔抱过懵懂的愁,看着仿佛回到初识那天的茉亚,心头一紧,“你…”

见母亲退开,慌张的愁伸直小手,却只抓到几丝飘扬的灰发:“妈妈?妈妈你别走啊?我要妈妈抱啊!呜呜…哇——”

“乖,愁,你要听话,听阿尔哥哥的话,”茉亚退入塔楼的大门前,俯身拿起地上的扩音器,“全体听令,护送他们去往圣都的方向与接应的部队汇合。若有人阻挡,杀。”

然后她转身走入塔楼,再没有发出声音。阿尔抱着愁站起身,看向暴乱的人群刚散去的南方,将机枪扔给身后的士兵,轻声抚慰无措的女孩,在渐渐淡去的哭喊声中淡入星月下的焦土。

士兵们将抱着女孩的木精灵护在中间,打亮挂在胸前的电筒,用狠厉的踏步警告刚逃回家中的示威者万勿靠近。哄着愁睡去的阿尔擦干她的眼泪,快步抵达城镇的外围,确信这些人不至于在目睹他的恐怖后贸然出手。

可熟悉的声音让他停步,示意士兵们向声源处抵近,发现正在一栋烧去房顶的木屋二层举枪示威的法普顿:“他妈的混蛋!快滚!再敢靠近,我们就开枪!”

“别怕!上!他们的子弹打空了!帝皇使者也听不到他们求救!别让他们跑回去报信!快上!”阿尔看见,拿着土枪和燃烧瓶的人群已把木屋围困,那喊话的领头者袖口更刺有耀眼的金纹,“快上!”

他捂住愁的耳朵跃向后方,颤声下令:“杀了他们!留着那圣职者!”

于是百名士兵架起枪靠近,在他们向木屋投掷燃烧瓶前开火。见摇曳的火光瞬间扫断全部暴动者,紧张的少年猛扇惊恐的同伴:“他妈的!别尿裤子了!我们的人来啦!嘿,下面的伙计听着!安全、安全!情况安全!停火、停火!”

待火舌收束,他扛着受伤的同伴走出木屋,见到同样面露惊喜的阿尔:“哥哥!你怎么来了?还有小小愁…怎么?你们不是来支援的吗?怎么会带她…”

“小法,事情很复杂,暂时说不清楚,”阿尔急忙查看他的伤势,见少年仅是蹭破些皮,不由松口气,“总之,和我们护送小愁去圣都吧,会有人——”

“不行啊,哥哥!我们必须回去通知茉亚姐姐,让她快些转告统领那该死的圣罚教有问题!这几年的暴乱都是他们从中作梗!”

“什么?小法,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明明——”

“是真的啊!哥哥,你看、你看这里!这个还没死的家伙!”少年冲回木屋前拎起昏迷的圣职者,掏出钢棱穿进手指将他痛醒,吓得阿尔捂住愁的眼睛,“你!你快说!他妈的快说!谁指使你挑动人们捣乱的?快说!”

年轻的圣职者虽然喊痛,却像听不见他的质问,一言不发。

少年拔回钢棱刺向他的眼球:“他妈的混蛋!再不说我弄死你!”

“小法,算了,已没必要弄清这些事了…”阿尔忙扯高嗓音喊他住手,“我们快走吧,这是茉亚的命令。统领他在…在处理事端。待事态平息,我们就回来。”

少年恨恨收回钢棱,走入队伍补充弹药,随大家出发。在经过木屋时,那侥幸偷生的圣职者借着手电筒的光看见队伍中央的阿尔,倒吸口冷气,抬高手指着他,想说却又结巴,最终吞下唾沫乖乖看他们离开。

但留意圣职者的少年猛地冲去踢碎他的膝盖:“无耻的东西!你盯着我哥哥干什么!”

“木精灵、朝晟、朝晟人…朝晟人…”圣职者没有喊痛,注视少年的棕瞳尽是祈求,说话含糊不清,“朝晟人、朝晟人…”

“你他妈的…”

少年忍着砸碎他头颅的杀意归队,在圣职者的凝望中消失在黑夜里,没听见那最后的坦白,“是朝晟人啊…快跑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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