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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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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阿尔布置的功课,愁未写多久便扔掉铅笔,苦着脸跳进茉亚怀里:“妈妈、哥哥,算术真的学不懂啦。”

“这…”重理神绪的阿尔拾起笔检查女孩的功课,目露严肃,“小愁,不可以用这样的借口偷懒。这些题目明明比前些天要简单得多,你怎么会解不出来?”

愁眨巴着眼睛挤出几朵泪花:“呜,哥哥你不相信我…我、我、我真的不会啦…”

阿尔正想赔笑安慰,忽而从哄着愁继续学习的茉亚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种满意的怅然,发觉事有蹊跷:自过完生日,女孩仿佛变了个人。先前她虽会调皮,大部分时间仍是聪明乖巧,而今却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更是热衷捣乱;早先她亦会向茉亚和自己撒娇,但绝不会有心思这般卖弄可怜…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身为母亲的茉亚理应更早留意这异常的变化,可她并未忧虑,似乎还有种了却心愿的满足?难道…

“茉亚…”阿尔无意识间唤出她的名字,却又不能在愁的面前质问,终究在嗫嚅后收口。

“朋友,可有烦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而愁突然直起腰,狡黠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跳跃,小嘴弯出玩味的笑颜:“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在烦什么…哥哥喜欢妈妈但是怕爸爸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胡、胡说什么呢?”阿尔即刻拍响桌面,脸色通红,“小愁,你何时学坏的?我不是教过你,议论别人的话不是能乱讲的吗?”

“唔?是吗?那哥哥为什么喊了妈妈又支支吾吾?肯定有坏心思哦。”

“不是,我是要问、要问小法他们去哪里了!”

茉亚轻敲女儿的头顶,沉声回答:“他们有些事情要去水厂处理。”

“水厂?”阿尔直叫愁弄得头痛,花费好些时间才明白内中的含意,“是要停水了?”

“会,倘若处理不当。”

木精灵别过头望向窗外投来的白光,面色愈显阴沉:“是吗?这也在你的设想之内?你所说的时间应该很接近了?”

“快了,朋友,很快了,”茉亚安抚听至懵懂的女儿,随他的视线瞥向窗外的红阳,“相信吧,他们会妥善处理。”

正强逼叫骂的人回水厂工作的法普顿并不知道,押运车队撞破的不只是挡路的铁门,更是城镇里居民仅剩的忍耐和帝国全体特罗伦人最后的幻想。从这一刻起,战后的帝国如积拦长久的汹涌长河,冲破由恐惧、希望和欲望堆叠而成的堤坝,将掩埋于和平中的懒惰、纵欲与疯狂尽数爆发,迎来让恐怖暴力推迟的崩溃、本应在战争结束的时刻迸发的崩溃…

卡车刚在水厂内刹停,法普顿就离开驾驶座,解锁车厢后揪出顶撞厢门的男人,将之按倒在混凝土地上,听他扯高嗓门叫骂:“去你妈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朝晟人当狗的死叛徒!我是信徒!我是圣罚教的信徒、帝皇使者的信徒!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

已褪去青涩的少年以厉声喝令盖过辱骂:“让他们列队!”

跟着他将辱骂者扔给别的士兵,转而迈步巡视,看五辆卡车押送来的人在枪口前恨恨报数,若狠辣的眼神能作子弹用,恐怕法普顿早被射成一朵肉沫里的血花。

“二百一十二!”

最后一声怒火冲天而上,威胁般宣示报数完毕。他则拿来已核对无误的员工名册,吼出令愤恨乖乖缩头的狂怒:

“二百一十二头等死的懒汉!你们还有他妈的脸发怒?一群没有羞耻心的猪狗!看你们的蠢样,啊?是在自豪?是在炫耀?该死的,闻不出你们身上不洗澡的汗臭精臭吗?你们不嫌丑不嫌脏?好,是因为停水才没法冲凉是吧?来,来看看你们该干活的地方,这是不是给镇里供水的水厂?是不是?!一帮等死的臭老鼠,就是你们让水停了他妈的两天!现在告诉我,你们是准备恢复水厂的运作,还是等我送你们每人一颗子弹好去躺到他妈的永远?”

可回应是寂静。炙热的烈阳下竟无人开口,能听见的只是不屑的吭气。于是法普顿勾指示意士兵将那最敢叫骂的家伙押来,揪住后领运转灵能,将之拎向刺目的阳光,待晒得这人开始踢腿挣扎再猛而将他正面摔砸,然后抓紧正在滋血的头并提高,向众人展示那张给水泥拍扁的血脸:

“如果你们有和他相同的疑问,就竖起耳朵听好了——没脑子的猪猡!我们只向前行之地的统领、伟大的帝皇使者、特罗伦的常青武神效忠!少拿朝晟说事!你们真是一群呆傻痴蠢且不明事理的贱种!何况使者大人即是从朝晟而来,指责朝晟的你们是生怕不能激怒使者?是生怕受不到惩罚?还他妈的好意思提圣罚教,看看你们只配吃屎喝尿的傻样,若有半点信徒的虔诚,又岂会如死猪般怠惰?好,现在我给你们争辩的机会,有种的就张开臭嘴发问吧!给我听听你们滑稽的质疑是否能让人笑掉大牙!”

那张唯余滴血烂肉的脸令大多数不屑者胆寒,唯有少数人敢握拳发声:“你这种呆在前行之地、踩在帝皇使者脚下的无忧虑烦扰的东西,怎会晓得我们普通人的艰难?”

“艰难?你是想说喊一声使者的伟名再等他赠予你们食粮用物的艰难?你不觉得可笑?”

“无知的蠢货!你可晓得帝皇使者的回应已中止两年?莫要说肉面油粮,如今连麦麸都捡不到!我积攒的粮食多,刚开始还有心拿它们换别人的金银铜板,现在?现在我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扇自己耳光!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这最临近前行之地的城镇!金银尽是废铁,只能以物易物,我们都要抓紧头皮想办法少吃几口,免得饿死在街上给人捡回去炖汤!到了这地步,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哪来的精力干活?!”

愤怒的倾诉听得法普顿嘴角上扬又压低,强忍、再强忍,最终放开高举的血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他妈的!你们、你们是真的、真的无药可救!好,好,好,我问你们,为何当使者停止恩赐,你们就连饭也吃不饱啦?”

“我们…”

“讲不出口,是吗?没关系,我替你们讲——因为你们是一群最懒最蠢的东西!不知该干活、不知该劳作,受了恩惠不思回报,反而索取更多,渴望终生享有不劳而获的幸福!假如你们在接受礼物时仍坚持耕种牧养,继续去工作劳动,而不是在家里吃喝睡觉、成日结群纵欲,甚至他妈的跑街上找人互捅屎洞,何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你说得轻巧!我们哪里晓得使者会把恩赐结束——”

“所以你们就懒得干活?只放着那些少到可怜的、无聊到拿工作当乐子的人看心情做会儿活计?他妈的,试想假若你们都是这类还算有辛勤之心的人,至于蠢到连喝的水都断掉?”

“使者——”

“别再提使者的名讳,你们不配。使者从未允诺恩赐会永远持续,更未命你们远离勤劳,更未让你们沉迷口福淫欲!是你们自己好吃懒做、自己走上这条歪路!如果你们明白珍惜救赎的机会、承认自己酿成的过错,就他妈的赶快去开工!别以为我们会闲着!我们的士兵在四处奔波,在维持电力输送、在重整交通运输、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等你们让水厂恢复运作,我们还要回去搬运囤积的物资到镇里分发,省得你们饿死!如果你们还想找借口偷懒,我们就等着,等着你们给太阳晒着渴死、等着所有人渴死、等着他妈的一起渴死饿死给人啃死吧!”

宣泄完的少年冷眼扫视这些沉默的成年人,等待他们选择。

“好,小子,以同为特罗伦人的荣誉起誓,我们会尽快恢复供水。但城镇里坏掉的管道恐怕——”

“好了,你们只需要保证水厂的供给正常,”法普顿示意士兵们收枪,顺口打断人们默契的回答,再将昏迷的伤者交给救护兵,“治好他,稍后等配给送达,给他多分些消炎镇痛的药品…麻烦的教徒,哼,也算贡献他仅有的用处。”

说话间,二百一十二名工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在机修间调节设备,清理浑浊的滤池。不多时,停转的机房噪音重鸣,原水开始向过滤池泵动,经过重重过滤杀菌,能够饮用的水流入清水池,经由泵房送进管道,流向两日未见自来水的千家万户。

“队长,你说得不错,这群人只是缺少管教,”随少年巡视监督的士兵摇头轻叹,“如果鞭策到位,他们还算是有救。”

“谁不是呢?那些顽劣的帝国军团、我这样没有父母的流浪儿都有机会重生,更何况他们这些心性本良的普通人?”法普顿开启保险,背负沉重的机枪走向噪音震动的维修间,听见一声混杂在轰隆中的斥骂,额头不由拧起褶皱,“里面在干什么?”

“呼——他妈的,外面的别闲着了!快来帮忙啊!”维修间内的人像是吼得声嘶力竭,“设备出问题了!快要扛不住啦!”

少年让士兵留步,独自走入车间,在轰吵的围绕中寻找呼喊的求助者,却在通过回音的拐角后见到血泊里的储气罐和尸体。不等走神或惊呼,在后脑凸现的危险感让他猛然翻身前扑,躲开偷袭者抡起的钢罐,端正机枪回身开火:“操!遇袭、遇袭!全体警戒!全体警戒!打断腿抓活的!”

吼声传出,撕布般的枪响立刻从维修间外闯入。不到半分钟,士兵与少年便在洒满通道的碎尸前碰面,紧贴扳机的指节僵到发白,随时准备将剩余的弹药倾泻一空。

“找活的!”少年急忙踢踹几具还算完整的尸体,成功痛醒一位只是断条腿的男人,便捡起染血的残衣撕下条长布来给断腿包扎,扇醒他发问,“你们是谁?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我是被他们强迫的,我不知——啊!”

见男人迷蒙的棕瞳不敢对视,少年便抽出钢棱捅穿他的断腿:“他妈的东西!你说不说?”

“哇!我交待、我承认啊!”男人在痛楚中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说。”

“我、我和他们都、都是信徒哇——求你、求求你别再扭这铁棍,疼、太疼了…我们都信圣罚教,前些天、前些天,我们收到消息,说帝皇使者遭用心险恶的朝晟人蒙蔽,我们、我们需要拿出勇气——”

“去你妈的勇气!婊子生养的贱种!给我把话说明白!”

“饶、饶了我吧!我、我们只是按教会的指示,在、在镇里办些事情,如果有机会、有机会的就、就…”

“就唆使镇里的人停工去打砸、再停水停电?告诉我,今年这些破事到底是不是你们策划的?”

“我、我们只是听从教会的告诫啊!何况、何况帝皇使者确实、确实——啊!”

“确实什么?”少年拔出钢棱,将泛着寒光的尖锥抵向他的眼球,“说啊?确实不够慷慨、不够慈爱是吗?”

“不、不、不是——”

“你们便是如此妄想!!一群贪得无厌的东西…辱没统领且祸害无辜者的蠢货…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操!没种的胆小鬼!”见尖锥即将刺入眼球,男人竟裤裆一松,脱出尿骚和粪臭,熏得法普顿退步作呕。

直面死亡的男人洒落冷汗,嘴唇颤动到失控:“是、是!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我错信了教会、圣罚教都不是好东西!大、大人,你听我说,今天他们安排不少信徒去、去给你们添麻烦,想让事态失控…我、我偷听他们说,电厂、电厂有好几组人!水厂、对,水厂还有一组人!他们是在过滤池、是在过滤池…”

“操!你他妈的不早说?!”正欲离去的少年怒而高举钢棱,施要刺穿他的头,却在深切的喘息后收手转身,在男人那已由眼泪模糊的视线中冲出维修间,回音渐远,“他妈的,今天我放过你。至于生还是死,就看你自己的运气吧…愿帝皇与使者宽恕你的罪。”

很快,法普顿与士兵抵达过滤池,闻到刺鼻的腥臭,见几位巡逻的战友坐在血泊里哼痛,听无事的幸存者诅咒:“一群混蛋!他们抱住我们夺枪!他妈的,幸好、幸好我在后面躲过,先毙了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我帮大家处理了伤口,可有人给钢管砸晕了,现在也没醒,恐怕、恐怕…”

“救护兵!快喊救护兵!”少年赶忙让士兵出去求援,自己则检查众人的伤势,探清昏迷者尚有脉搏与鼻息后问过幸存者,“袭击者全灭?”

“是的,全毙了,他妈的…这群畜生…”

可没等救护兵赶来,惊恐的嘶吼打断幸存者的话:“队长,不好!快出来看!”

少年没有犹豫,径直冲向水厂的空地,与惊愕的士兵一同望向那照亮黄昏的火光,看见融入夕阳的城镇在燃烧,光与烟将前行之地的塔楼笼罩,不知它是否无恙。

“完了,”放落机枪的少年捂脸苦笑,“全他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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