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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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淡去,日月照常更替,或许已无特罗伦人记得战后的帝国究竟迎接过几轮盛夏。
在帝国中央的圣都以北的城镇里,久未重修的沥青路蒸腾着热浪、裂开树枝般的网纹。街道上并无行人,只有公车按时通过,可司机却不曾停留,因为今日的乘客仅有他这驾驶者一人。
循环几班后,司机驶入站台停靠,点根烟望刺目的太阳,拉低帽檐放松腰板,渐渐合住眼皮。一声尖锐的鸣笛刺来,他恨恨甩掉兜帽扯开车窗,却看见后视镜里的同行正对他摆手,只得讪笑着踩动离合,给载着乘客的幸运儿让路。
车门敞开,身披雾绿轻纱的木精灵踏上熟悉的路面,摘去棕色的遮阳帽,望向耸立在不远处的塔楼,呼出释然:“回来了啊。”
“唉,说实话,你们老家真不错,”炮兵解开黑外套,拎起行李下车,目送热心的司机远去,“天气凉快、长相养眼、行事正经。可惜肉太少,素的吃多了遭不住。”
阿尔戴好遮阳帽,拿起自己的行李朝塔楼的位置走去:“最后说一次,我的家乡在林海。别贫嘴了,等收拾好东西就回朝晟,另外记得还钱。”
“好爷爷,咱们不是说好都免了吗?”
“只是免你以前欠的账罢了。这次旅行的花费七成都是我帮你支付的,别想着装傻蒙混过去。”
“能少点吗?呃,你别盯我,我是说分次还,譬如先还个一半的一半,剩下的等有了着落再…”
交谈间,他们已至演练场的围栏外。见站岗的士兵已换成特罗伦人,阿尔虽有些意外,却仍上前行礼并说明来意。听完解释的士兵更是惊讶,急忙让二人等待,自己则摇响电话通报某人。
未等士兵放行,法普顿已翻过路障冲向阿尔,以热烈的拥抱欢迎:“阿尔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还有吴叔叔!你们走了两年,电报都没有发过几封!我好想你啊!”
炮兵将行李扛入演练场,拍走掌上的灰后板起脸训话:“小子,你会说梁语啦?不过明明是我更年轻,你这称呼有问题啊?”
“别理他,他本来就显老,”阿尔伸高胳膊摸住法普顿的头,怅然仰视这高出不少的男孩,“你长高了啊,明明走的时候才越过我肩膀,现今却换作我来抬头看你了。”
“行吧,你们慢慢扯,我可嫌腻歪。东西给我,我拿上去收拾。”说罢,炮兵带着全部行李走进塔楼,留他们好生叙旧。
“小法,我的那些战友都离开了吗?这两年他们发来很多道别的消息,说是等我回朝晟再聚。”
“嗯,现在前行之地全是新招募的特罗伦人,那些跟你来的士兵都走掉了。唉,我也想他们…”
“怎么会这样啊?是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或许,应该和那件事…不,肯定没关系。我想他们是离乡太久,耐不住对家的思念了吧。”
“哦,也是啊…说来我也几年没回林海了,是应该回去看看。”
“怎、怎么?阿尔哥哥,你又要走吗?多待几年、多待几天吧!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
“小法,我的家在朝晟啊。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木精灵,总有一天是要回家乡去的。别哭啊,你都是大人了,还记得训练时我教你的话了?男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等过些年交通恢复了,你来林海找我,我带你去朝晟的森林狩猎摘果,怎么样?”
“好,我还没去过朝晟,我以后一定会去的,一定。”
“一定哦,来,拉勾——”
他们用小指挽留对方,笑着立下约定。
待法普顿擦去眼泪,阿尔在演练场的边缘坐好,听他讲这些年城镇与圣都的故事,晓得很多特罗伦人变得纵欲又懒惰,未免有些感慨。可法普顿却认定是他们辜负统领的恩赐,更愤懑地指责其堕落。阿尔不知该说什么,更明白此时无论知否皆不该开口回驳,唯有耐心听着…
听着就好。
“朋友,好久不见。”
平淡的女声是忘不掉的熟悉,阿尔撇去视线,看见那衬在灰色长发间的笑颜,心怦怦收紧,正欲鼓动喉头回应,却发现那抹在她身后躲藏的幼小的灰,唯有嗫嚅叙旧,最终只给出太过简单的答复:“茉亚,你好。”
“茉亚姐姐?还有小小愁?快来啊!”法普顿向她们招手,“我说过阿尔哥哥回来了!看,是吧!”
茉亚同女儿走至木精灵身边。怯生的小女孩依然躲在母亲身侧,刚探出脑袋偷瞟素未谋面的阿尔,却给她笑着抱上腿坐稳,脸登时通红。
回过神的阿尔看着愁,见她那全似茉亚的眉眼,心里不免泛酸:“嗯?她就是统领的孩子吗?长得这么快?她应该刚过两岁吧,怎么像…四五岁的样子?”
“小小愁个子生得可快了,”法普顿以指轻戳女孩的鼻尖,挑得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示威,“还是这么凶啊,这可不像茉亚姐姐,不是让统领教坏了吧?”
阿尔摸住女孩的脑袋,竖瞳里波动的复杂令她安静不少:“统领…这两年如何了?”
“仍如既往,”茉亚解开愁松散的短辫,细心地重新挽结,“爱听故事、爱休息,常常忙一些紧要的事,有时陪着愁,有时赐予人们礼物。”
“那…圣诰日有再举行吗?”见女孩顶高鼻头嗅自己的手,阿尔恍然失笑,“肯定很是风光吧。”
“没有,可能是统领嫌麻烦吧,”法普顿从衣袋掏出把糖果塞进阿尔手中,“喏,哥哥,她喜欢吃甜的。”
“和你一样啊,”阿尔解开糖纸将糖果掰断再递给她,“吃吗?”
“朋友,谢谢,”等女儿含住糖,茉亚抿去剩余的半颗后诚挚微笑,“你还是像扭捏的姑娘啊。”
阿尔红着脸撇过头:“唔?说什么话,没、没有,小法,你说是吧?”
“哈哈,茉亚姐姐没说错,哥哥一直是这样的啊。”
“你、小法,你怎么这样!”
未等他们继续喧哗,背负行囊的炮兵已踏至阿尔正前,一手指围栏、一手拍住他的肩:“你们侃得欢啊,但时间差不多了,可要准备走了。赶紧动腿吧,列车不好赶,别误点。”
阿尔却面露难色,赶忙拉住他走进塔楼,不时回头招手:“抱歉!请等、等等。吴,我有话跟你说。”
炮兵倒是识趣,等拐入走廊最边缘的角落才瞥瞥向他:“好爷爷,你可别说又想留下来?”
“只、只是多待些时间…一个月?半年…一年!一年就好,一年就好!”
“有这必要?人孩子都落地走路了,你还贼心不死?”
“不、不是,我就是想多待些日子…毕竟在这边好些年,我舍不得…”
“舍不得那娘们吧?兄弟我理解你,但我要说明白了,你俩是没可能的,陪她多久都没可能,听清楚了?”
“清、清楚,清楚。”
“清楚你还留着?你是不是贱?要不要老子真办了你,把你干晕带回去当婆娘算了?”
“我…我就是…舍不得…”
“他妈的,就不该回来,你是早想好了?嘴上说着收拾东西,心里其实挂念着人家,是吧?”
“不、不…是,是…”
“我算看懂了,你们木精全是娘们一样婆妈还拖拉的东西!行,我先回去,你在这好好想吧,要是你想开了就回朝晟联系兄弟,我带你去认识、去找别的姑娘,尽早走脱这伤心地。”
“谢谢,吴,谢谢…”
“唉,我走了,你啊…好爷爷啊,有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和我亲爷爷奶奶一样,老小老小,年龄大了反倒活回去了,在世的时候就成天为了些走路碰见的老太婆老大爷互相怄气…”
“吴,慢走、慢走…”
“别让我等太久啊,我们梁人可比不过你们木精…顶天活个二百岁。早回朝晟早安生,记住了。”
“记住了。”
“再见啊。”
“嗯,再见…”
阿尔目送背着行装离开的朋友,忽然间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拦在他身前:“吴,我送你的礼物千万别弄丢了啊。”
“啊,你说这个?”炮兵从衣领后扯出那张铭牌晃荡几圈,随手将之塞回,“放心,戴得好好的东西丢不了。早点回去啊,不然可太不让兄弟省心了。等你回朝晟,咱们找那群碎嘴的好好聚聚,太久没跟他们扯皮还真不习惯。”
这次朋友的背影真正远去,阿尔鼓足气高声为他送行:“你慢走,留心啊。”
“哥哥,你不回朝晟了吗?”徇声跑来的法普顿难掩惊喜,又给他以热烈的拥抱。
阿尔轻拍他的头,在他松开后走向原先坐着的地方,逗起仍然怯生的愁:“有些事情需要在这边处理,大概一年吧…”
“那好啊,刚好多待些时间。哥哥,你还没教过我天台那四门火炮该怎么用,哪天来指导我吧!”
“没问题,不过那些其实只能算玩具吧,没有实战操作的价值…”
“怎么可能啊,它们的口径多大啊。只要开炮,任何东西都会给炸成碎末,对吧?”
“这倒是,毕竟是我们…”
不等阿尔讲完,法普顿忽然贴着他的长耳发出泛暖的声:“哥哥,你和吴叔叔是不是格威兰人那种关系?”
“格威兰人?”片刻的错愕后,阿尔继续戏弄愁,不过表情已是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只是习惯作一些不太雅致的发言,梁人都是这样的,尤其在宿舍里,完全没有正经的模样…”
“好怪啊。”
“小法,你们是四人寝室吧?难道互相之间不会开些…类似的玩笑吗?”
“从没有过,也许…我猜是特罗伦人比较守旧吧,哈哈。”
微笑寡言的茉亚总算开口:“是的,生于帝国中心的特罗伦人最为保守,与主动叛离帝皇的梁人有着截然相反的个性。”
“姐姐,什么叫主动叛离帝皇?那是怎样的故事?”法普顿说得急切,“能讲讲吗?”
“我在瑟兰的藏书馆读过有关的记载,不过…讲得隐约含糊,比朝晟的历史书好不到哪去…”想起在瑟兰的旅程,阿尔拍着愁的臂膀暂且停顿,“茉亚,你读过更详细的资料吗?”
“妈妈,想听。”清稚的声响起,发声者自然是仰视着母亲的愁。
茉亚轻抚愁的额头,缓声讲那故事:
“好。自帝皇逝去后,本应统治现今帝国版图的特罗伦武神失去踪迹,大地仅余两位继承者,他们是格威兰的贤者与梁国的焱王,梁国即为现在的朝晟。焱王是与武神平齐的继承者,在暴虐中长存,奴役他的子民数百年。而在三个纪元前,朝晟的元老与很多有胆识的反抗者组建议会,他们一步步占据梁国,最终举兵杀灭焱王,确立新的国名、制度与奇迹——如今的朝晟、如今的网。”
“啊…真是晦涩…”法普顿笑容尴尬,急忙轻戳阿尔,“哥哥,能告诉我茉亚姐姐刚才说的一些字词是什么意思?”
“哪些?”
“比如、比如焱?比如梁?哦,这个我知道,我再想想…对,还有那个…网?”
网,是的,网。已于屋中沉思多日的竹终于觉察到异常的…网。
此时他正翻看彩色的解剖图谱,以探入颅腔的手指一点点捏碎大脑,更在意识模糊前专注留意网的存在,却见网永远随自身共死同生、任脑部的每处破坏亦不崩溃。越发血腥的气息让竹呼吸沉重,面肌更在滴落的湿热浓浆里紧绷至震颤,手选择以猛握去毁灭整个大脑,从而带来瞬时的死亡。
可网仍在这意识消去前的一刹存在着。
复原的竹甩开溢血的图谱,已有些大致的思路:
网并非寄生于脑中,而是与意识共存,哪怕有最强的本源亦无法令之消灭。这怎可能?这怎可能了?网不是朝晟的奇迹、是祖老头的发明吗?它怎会有如帝皇造物般永存过往之间、磨去死亡的可能性?这绝不可能,但这绝不可能的情况已是既定的事实,而若它是真切的事实,答案就太过明晰…
他那对裂满血丝的眼望向东方:
“没想错,我没猜错…茉亚没骗我,从一开始我就没错…他妈的祖老头、他妈的老东西…根本是你害我…你到底藏了什么玩意…到底是什么…能抗衡我、能欺瞒我、能让我失忆、能真正伤我的东西会是什么…你躲着?你不敢回答?好,我们就等、比一比谁更有耐心…记住,如果开始你杀不了我,现在、往后就更不可能,记住、记住…你这诓人的老狗给我记住…我会宰了你、扒肚抽肠地宰了你…让你、你们都知道骗我的后果只有他妈的绝望而已…”